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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秀儿没想到这看起来温厚无比的王妃竟然还留有这样一手,饶是她自诩为智计百出,看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怪异味道的汤药,一时间竟也委觉不下。

    俞王妃忽地浅浅一笑。

    站起身漫不经心的道:“你千万要想好,舍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以后至多只能当个平头百姓家的娘子,这天家的富贵从此再与你无关。而我离了你秀儿,身边还有珍儿、婉儿。我不过是看在过世姨母的份上,想把这第一次机会留给你……”

    秀儿气得手脚发抖,很想依着本性站起身朝这对可恶主仆的脸上狠狠扇上几耳光,这看似劝实则逼的手段着实令人生恨。

    可是她忽然想起在莱州时地痞骆友金脸上的嘲笑,忽然想起武馆被砸时邻居们的冷漠,忽然想起父亲下了大狱母亲四处求告无门,无奈之下爬上了锋利的钉床,鲜血从钉床上的缝隙中一滴一滴地滚落……

    人上人的日子,从来都是需要踩着别人的骨头渣子和滴着鲜血的皮肉往上爬。

    郑嬤嬷误解了她的迟疑,低低叹了一声,“府里府外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喝这碗汤药,舍弃一个不知长不长得大的孩子,舍弃一个不知面目的平凡男人,换取后半生的安逸富贵,这笔账任谁都应该算得来……”

    话音还未落,就见秀儿已经极其利落地端起汤药,一股脑就喝得干干净净,连碗里的渣滓都不剩。

    郑嬷嬷一时有些惊愕,晃眼间看见眼前女子脸上有丝不容错认的狠厉。待要再仔细看时却是一片温婉静谥,就疑心刚才是看花了眼。

    俞王妃满意至极。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总算没有让我失望。说实话,我已经准备了十六抬的嫁妆。你如果不答应,我就准备把你风风光光给嫁出去。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能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看着秀儿苍白的脸颊,语气里终于带了一丝怜惜,“早点回去歇着吧,这芜子汤有些霸道,后半夜多半有些难过。我让人给告一声假,再让郑嬷嬷亲自过去服侍你。”

    肚子里已经传来一重一重的剧痛,秀儿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福礼谢过,依言扶着郑嬷嬷的手蹒跚而去。

    抄手游廊里已经挂起了字姓灯,远去女子的身形显得孱弱而无依。仿佛风一吹,就要融入墨一般的池水中。也不知什么鸟,停在枯瘦的枝干上一动不动,忽地又扑腾着翅膀飞开去。

    事情进展得意外顺利,一向擅于运筹帷幄的俞王妃心头却格外不安,捂着额头沉思,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

    郑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回禀道:“已经安顿好了,她说我在那边太招人眼,我已经叫了婉儿过去照应。这姑娘的底子不错,应该恢复得很快。”

    郑嬷嬷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俞王妃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秀儿并不是我心目当中最好的人选,终究有一层扯不开的血缘关系。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处置起来……总归是有些不方便。”

    郑嬷嬷将绣了百子戏耍图的缂丝小毯搭在俞王妃的身上,悄声笑道:“咱家老夫人听说过这么个人之后,寻机过来看了一眼,说形容有些不像。大舅老爷家的蓉姐儿,好多人都说像在生的三姨太太,你看这秀儿的样貌可有半分象蓉姐儿?”

    俞王妃坐直身子,“我母亲什么时候过府来的,怎么没有人禀报于我?”

    郑嬷嬷老神在在,“是老奴吃不准这个秀儿的身份,又像真的更像假的,就给咱们府里递了个信儿。没想到老夫人比我还心急,又不想惊动旁人,就趁你到宫中去的时候悄悄过来了一趟。”

    俞王妃知道郑嬷嬷必然有下文,就抱着一只小小的珐琅填彩铜手炉认真倾听。

    郑嬷嬷满意点头,细细交代自己知道的过往,“在滇南时,直到三姨太太快十岁了两姐妹才正式分开。咱家老夫人回了通州备嫁,三姨太太则留在滇南,打那之后她们再没有见过面。”

    屋子里还是有些寒气,郑嬷嬷就把槅扇利落关了半扇。

    “老夫人到府里来的那天,躲在暗处把秀儿从头到脚整整看了两个时辰。最后说,这个秀儿的行为举止没有一处象从前三姨太太。从来女肖母,这女子多半是冒认……”

    俞王妃眼皮儿一跳,听出了话里隐藏的涵义,“既然这样,你还让我处处抬举她……”

    郑嬷嬷按住了她的胳膊,眼里流露出一抹了然笑意,“周贵妃的千秋节就在眼前,咱们这一年里处处留心,再也找不出比秀儿容貌更加出众的人。不如将错就错,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更何况在那书房伺候的人说,王爷……对秀儿好像有些不同。”

    俞王妃本来一直安然的眉眼忽然痉挛了一下,什么叫有些不同?

    郑嬷嬷就拍了拍她的手心儿,轻声宽慰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你过得好。这男人就是这个德性,所以女人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千万莫要憋在心头自苦。就是你不帮着王爷操持,也有无数的女子上赶着到王爷面前卖乖。”

    俞王妃微扭曲的面目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厚和泰然,戴了嵌红宝石粒的点翠银护甲拂在缂丝小毯上,上面正好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大头娃娃。

    她轻抚了两下,终于笑着点了点头,“我得王爷十年如一日的爱重,这份福气已经是很难得了。”

    郑嬷嬷眼角的皱纹松开,满脸欣慰至极。

    “老夫人最怕你心慈手软,徒留祸患。临走时还特地嘱咐,这个秀儿手里既然有咱老郭家的银碗,那么肯定知道三姨太太的真正下落。按说这种爱慕虚荣冒认他人之女的贱胚,本来无需留有活口。但最后处置前,势必要让她把话吐露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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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丑事

    顾衡这些日子忙得紧。

    新投过来的小户佃农要一一亲自约见, 诸如来年地里要种什么庄稼, 收成按照什么比例划分, 若是遇着大旱大涝损失怎么算,眼下还需要置办什么农具?

    原本这些农事全部都是张老太太一手安排, 但自他中了举人之后,老太太就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全部安排在了他的头上。老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明白举人不知稼穑如何为官?所以当甩手掌柜,当得理直气壮!

    这些天顾衡就带着钱师傅四处跑, 总算把自己名下的这些田产稍稍打理得清楚些。

    举人名下可以有二百亩良田免交税赋,有二百亩良田可以只缴一半税赋,另有贫瘠下等山地和沙地也可以免交税赋。

    张老太太辛苦了半辈子, 也只挣了八十亩的田产并两处带坡地的小庄子,结果顾衡一夜之间就挣了几倍的数。难怪别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除了这些事, 还有其它七七八八的杂事。譬如与往日同科故旧的叙谊, 酬谢往日的恩师这些邀请尽量都要去, 要不然明天别人就会说顾家小子一遭得意不认人……

    莱州籍生员在这回乡试上总共中了四个举人,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外地籍的学子纷纷打听,这四位学子到底思从何人?听说都不过是寻常的县学和乡学,不免都大失所望。每个人心底都有这种侥幸,不是我自己天分有限, 而是因为没有得遇名师。

    四名举子当中, 有一个三十多岁举子决定到衙门里谋一份差使。毕竟明年的春闱犹如大军过独木桥, 能存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考取举人还说可以说是侥幸, 在京城会试上考取进士可谓是中头彩。

    余下的另三人都决定继续考。

    在济南府因为那本八十两天价银子的文集,与顾衡有过数面之缘的冉举人对他的印象大好。回到莱州后,主动到沙河老宅探望。说顾兄弟你走的实在太急,巡抚大人举办的鹿鸣宴都错过了。此次秋闱的监临官齐为民齐大人,还特地在宴上问起过你。

    顾衡就一幅少年模样的羞涩,“实在是这副身子不争气,上场时完全是强撑下来,下场时人就松了形。若非家仆细心照顾,说不得又要大病一场……”

    七月十八几个人同上济南府赴试时,顾衡在同茂堂门口误饮毒酒。为了遮丑,顾家对外一致的说法是一一顾衡头晚因意外食物中毒。其实,莱州本地人个个都晓得其中不可与外人说的缘由。

    冉举人果然不再深问,脸上也露出一抹了然。

    心想,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末了还极为好心地建议,说顾徔此次科考失利,说不得那边又将莫须有的罪名扣过来,不若早些收拾了一同进京,省得看这些乌七糟八的事。

    此议正中顾衡下怀,商定把手中事了清后结伴同行。

    除此之外,就是德裕祥盐场的份子和分红。今年春夏因为两准一带遭遇天灾,几个股东和底下的盐工个个都很赚了一笔。顾衡仔细考虑后找过马典史两次,说从明年开春起就不再从盐场里分红了,毕竟自家的本钱已经回来了好些倍,再拿就不好意思了。

    马典史自然是意正严词地拒绝。

    别人想攀顾举人的高枝都找不到门路,自己要是为了几两银子随意放弃与他交好,那脑袋就是被驴踢了。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儿,就是与顾衡相识于微末,在这人困境时伸了一把手……

    更何况方县令老早就嘱咐过,说顾衡此人极擅经济,别人习以为常的事落在他的手里就会化腐朽为神奇。若不是专心科举转而经营生意场的事儿,三五年过后定会成为一方大贾。

    眼下不是他们与顾衡划清界限的时候,而是他们与顾衡更加精诚合作的时候。想起这一年以来顾衡种种不现于人前的手段,马典史深以为然。

    除了按时按量的把盐场分红送到沙河顾家老宅外,还时不时以各种名义邀约顾衡出来喝个小酒。相互之间的称呼,也从以往的顾秀才变成了更加亲热些的顾兄弟。

    顾衡眼下另一种要紧事,就是采买进京会试时所用的东西。

    虽然京城里什么东西都可以拿钱买得到,但是想想也知道其物价肯定贵得惊人。这年头挣钱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如今稍稍一浪费,祖母就会跟在屁股后面絮絮叨叨好半天,说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莱州县城总共只有几条街道,顾衡亲自赶着马车带着顾瑛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车厢里已经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货物。女人大概天生就对有些感兴趣,走了老半天之后顾瑛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顾衡也没闲着,一路帮着打下手掺合主意。或说这家米打得糙了,蒸出的饭肯定不好吃。或是说那家的豆油里面还有浑浊之物,也不知是不是作坊里的人太过懒,连豆荚壳都没择干净……

    要不是看在他是新科举人的份上,那些脸色越来越绿的小店老板们只怕当场就会骂出声来。

    顾瑛忙把人拉出店面,埋怨道:“哥哥尽添乱,我说让钱小虎陪我出来就行,偏你要硬跟在后面。帮不上忙不说,还净给我捣乱。莱州城地方小,没几个不认识你的。看你胡说一通,气得人家都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

    顾衡手里拎着几本刚从书店买的新书,一边惬意地享受清爽的凉风,一边心满意足地舔着手中的麦芽糖,全然不顾新任举人的体面。

    闻言不以为意地道:“他们要是货真价实,我也不会乱说。就是欺你们这些老弱妇孺面善,不跟他理论几句,这些奸商真以为他们价钱公道呢!”

    顾瑛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收拾几个凌乱的小包裹,“年初时,德裕祥盐场的细盐运到两淮卖了高价,祖母也这样说你是个奸商。我想那些吃盐的人,端起碗吃饭的时候肯定也是如此这般骂你。”

    年青女郎穿着家常的湖蓝细葛布裙,风一吹就显现出纤细的腰肢。头发浓密慧黠灵动,眉目舒展浑身自在,站在街口笑得肆意飞扬。

    顾衡实在忍不住手掌心的痒意,轻轻揪了一下女郎玉白色的耳朵根。

    顾瑛一下绯红了脸,左右瞧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这边才低声嗔怒道:“哥哥得意忘了形,当心祖母见了要让你吃排头。”

    顾衡也觉得自己孟浪,但看着女郎生气恼恨的样子就有些感慨——这辈子终于用不着心生遗憾。很多事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终于可以护得眼前之人的周全。

    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但望向彼此的目光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细腻。正在对面绸缎庄里挑选布匹的小汪氏无意间一抬头,就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心中就不免一动。

    再过几天是小汪氏的亲爹,原来莱州县主簿汪世德的五十大寿。因为这段时间坏事不断,家里人就提议好生办个寿辰,正好去去家里的晦气。

    小汪氏今天一大早就过来挑选寿礼,偏生这间名为利丰的绸缎铺子里的东西好是好,但件件都贵得咬手。手里的钱寸得很,买了这件就买不成那件。

    往日里这点银子哪放在小汪氏的眼里,但如今婆母汪太太被送到乡下尼庵苦修,家中主持中馈的是长嫂赵氏,买个针头线脑都要提前知会一声才行。

    这匹驼色地斜万字朵花纹的绸缎又富贵又吉祥,拿来当寿礼正合适,眼下只有自己先拿银子垫补一下了。就是以家里的这种青黄不接的状况,什么时候才补得上。

    小汪氏的手又在一匹茜红色串枝叶子纹的香云纱上流连,实在舍不得丢开。这料子实在是太好看了,若是来年初夏时做一条褂裙穿在身上,肯定会为自己添几分韵姿。

    她在这边忙碌,脑中却回想起……前任小叔子顾衡看向顾瑛时的眼神,蕴藉温柔满含不容错认的缠绵情意,就像自己看向这匹料子似的神情。

    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小汪氏心头砰砰乱跳,勉强镇定下来细细斟酌一番后,还是实在舍不得这匹香云纱。但手中的钱已经办了寿礼,就没有多余的闲钱置办这个料子了。这个取舍,实在是让人难以做下!

    刚才虽然只有匆匆的一眼,但小汪氏已经眼尖地看到顾瑛身上虽然穿的平常,头上却插戴了一支嵌宝石的赤金如意钗,手上是一对镶绿松石的绞丝鎏金银镯子。

    看这副光景,这一家子比自己的处境好上太多了。

    顾衡被过继出去后,自然不能再领生药铺子的出息。小汪氏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就得到顾衡考中举人的消息,而自己的丈夫顾徔照旧名落孙山。

    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小汪氏都恨得咬牙切齿。

    堂堂济南府巡抚衙门的人办事怎么如此不靠谱,送个报捷帖还弄错了名字。官差的蔑视,邻居们的嘲讽,长嫂赵氏似笑非笑的言有所指,都统统成为那日挥之不去的噩梦,臊得她几日不敢出门!

    公爹顾朝山一天到晚地在家中唉声叹气,至于为什么唉声叹气,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谁都不敢招惹他,就连一问称王称霸的珙哥都规矩许多,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顾衡。

    看顾衡那副模样,多半在采买进京会试的东西。那些店铺里的老板脸上笑得能堆出蜜来,一副顾举人能在我们店里买东西,就是我家的荣幸。只要顾举人喜欢,白送都行。

    真是一群贱骨头,要是这些铺子的老板得知他们推崇备至的顾举人,竟然是一个喜欢自家妹子的逆伦畜生,脸上还会不会笑得出花来?这样的人,日后就是考中了进士被朝廷授了官,也是一个被人戳脊梁骨的下贱坯子!

    要怎样才能拿到证据呢?

    若是此时自己当着众人揭破这桩丑事,只怕这对兄妹会当场矢口否认。也是,兄妹相~奸的罪名一但坐实,这两人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从此往后,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敢与他们结亲。毕竟他们兄妹一个屋檐下住着,谁知道做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