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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他望过来一眼,像论述天气一样无比自然地道:“以后我也独守着你一个人,不会弄那些淘气的姬妾之流来闹你的眼睛。”

    顾瑛正扯着一块织了仰瓣莲纹的紫绸,闻言微微红了脸。

    旋即咬了一下唇角,抬头极认真道:“我会裁衣做饭,会针灸看病,会孝敬祖母。除了没有亲生父母,样样都配得起哥哥。若是有不会的,我也愿意下功夫去学。日后哥哥心里若是生了嫌弃,我就带着孩子带着祖母走得远远的。”

    顾衡不由哈哈大笑。

    他喜欢这样充满自信浑身干练的顾瑛,从前的……顾瑛不多言不多语,委屈半辈子跟了童士贲那样一个伪善之人,到死那一刻才让自己明白她隐藏至深的心迹。

    屋外的桂子香时有时无,青瓷油盏上的昏黄灯火将屋子渲染得一片温暖。

    左右已经无人,顾衡就牵着她的手一路细细指点:“……眼下天气虽已然凉快,但糕饼之类的点心不经放。你添些白绵糖干果之类的东西,拿麻纸再一一包好,回头让顾九爷按照户头分给村里的人。”

    又指着桌上堆放的绸缎布匹道:“这里面你拣能用的就自用,不能用的就叫经济进来大致作价个估卖出去。他们晓得我成了举人,必定不敢欺瞒哄骗价钱。你仔细比对,与市面上低个两成都行。只要手里有了银钱,在外头什么都买得到!”

    顾瑛将收到的礼贴齐在一起,看着或是大红烫金,或是素面洒金的封皮,慢慢道:“哥哥,我们在沙河镇是不是住不长久了?”

    顾衡一怔,方柔声道:“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傻问题?明年我要是中了进士,那么下半年肯定要被吏部派官。我毫无背景建树,多半只能谋到某个小县的知县或是学政一级的职位。但若是考不中,只怕又得委屈你在这里继续待上三年。”

    他想了一下,又道:“明年我想早些去京城备春闱,到了那边我就细细打探你的身世。京畿重地南来北往的人多,总归能寻到一点线索。我跟祖母商量过,不管有没有结果,不管我中没中进士,明年春天我都会迎娶你进门。”

    顾衡忽然露齿一笑,眼里现出一抹揶揄。

    “你莫要心急,我从前听那些番邦人说过,女子成亲不宜过早,要不然对身子百害而无一利。你如今跟着祖母在外行走,应当知道年纪大些的女子生孩儿时要容易得多!”

    话题怎么转到这边来了,顾瑛脸色顿时羞窘成一块红布,“谁心急了……”

    不提这边两人好得蜜里调油,那边方县令一下轿就将随众尽数打发掉,自取了一盏三枝铜雀油灯,把自己关入书房,取出顾衡所做的策论细细研读。

    这届乡试策论的题目是一一论海港开放之利弊。

    据方县令所知,朝廷有人提议为防东倭异动,最好在今年冬天在东南新增一个不冻港口,以壮我方沿彊海防。内阁当中分为新旧两派,对于是否开放海港本就持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这下又要新增一个,无异是往油锅里倒冰水。

    皇帝岁数大了加之性子一向温和,被这两派人马吵得头脑生疼,一通发火后干脆就把这事作为大比的考题之一。

    顾衡的文章一开头,就写道:夫中土自隋唐开国以来,万邦来朝旌旗遍布……

    用大白话简单的说,开放港口有利有弊。仔细算来,利弊几乎均等。但若不开放港口,无异于闭关锁国自寻死路,反而会使日益壮大的海上贸易转为地下走私。那么就只有趋利避害,追求利益最大化,且将弊处缩为最小。

    开放海港,势必会加快内陆与外邦的商品流通,对平抑内陆短缺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譬如日本国的金银矿、爪哇国的香辛料都是中土奇缺的。商人重利,相对的会促进港口之繁荣。若是一味打压与民争利,这些舶来商品最后就会集中在少数有官方背景的商人之手。从侧面讲,会激化官商与普通商人的矛盾。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激化矛盾不如因势利导,设置有司专门协管此类商事。并派重兵驻守港口,无论进口还是出口课以重税,丰沛国库的同时,也让中小规模的商人有一条活路,不致被大官商挤兑出竞争圈子。

    方县令初初看时,脑门上已经激起一层冷汗。此时再细细研读,就不禁拍案叫绝。此文有理有据,难得的是整篇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却将人说得心服口服。这篇策论要是在朝堂上公开,势必会堵住那些老古板的嘴。

    海港必须开,但要如何开却是一门学问。

    方县令官卑人微,并没有在朝堂上选择站队的意思。但他觉得,这篇策论代表了第三种声音,也代表了自己一向模糊的观点。旧派太老套,新牌太激进,应该有一种循序渐进且不伤根本的方法。

    老祖宗笃信中庸之道,不是没有其道理的。相信这也是济南府上层人物点顾衡为乡试亚元的真正目的。这样一个不出门的乡间小秀才,竟将千里之外的事态发展预料得分毫不差,这人的确是多智近妖!

    方县令将这篇策论誊抄了一份,又细细写了一封信件,将顾衡的原稿附在信件之后。盖上火漆封印之后,吩咐心腹将信立刻快马送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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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州篇大致告一段落。

    男主:从此我要踏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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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 侍女

    信件经过半个月急行军似的颠簸, 终于顺利送到涌金门大街末角的端王府。

    书房里的端王看着面前内容和笔迹一模一样的两篇策略, 一向板正严肃的颜面露出一丝笑容, “方敖同在莱州任知县,齐为民在济南府任乡试监临官, 这两个人竟然在书信里向我举荐同一个人,倒也算是一件稀奇事,想必这顾衡有几分真本事。”

    方敖同和齐为民年少时都曾是端王的伴读,如今都在地方上履职, 算得上是端王的心腹。

    王府总管魏大智就陪笑道:“王爷慧眼如炬,奉皇命巡视各路贡院,看了这么多秀才也只听您说过这人还有几分才干。”

    正在桌案前分茶的一个梳了偏云髻的侍女听到“莱州顾衡”几个字时, 一双纤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好在正在专心看信的端王并没有注意,女子用纤细的尾指迅速抹去黑地素三彩茶盏上的几点水渍。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温婉模样。

    端王看完书信, 缓缓沉吟了一会儿, 口里不住赞叹。

    “我在济南府时, 只隔着一道门听见过这个顾衡的声音。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尤擅以四两拨千斤。这笔颜真卿的字,看似圆润端正,字里行间却有一丝腾腾杀气。想来毕竟年青,锋芒还未收敛住。”

    毕竟是深宫长大的皇子, 虽然不受皇帝宠爱, 但看人看物的眼力劲还是相当准的。

    分茶的侍女双手加额, 恭敬递过来一盏月下踏雪寻梅。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没有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动静。园子里服侍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最不喜欢别人胡乱发声,所以递过茶后只是安分的敛眉垂目。

    端王却忽地侧身抓住她的指尖,徐徐摩娑了一遍微笑道:“秀儿,我记得你的祖籍好像也在济南府。不如我派个人去好生查查,也许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也说不定。”

    唤作秀儿的侍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骇得几乎变了颜色。

    “多谢王爷的厚爱,只是初见府时王妃娘娘早己帮我查过,说离我血缘最近的一位堂叔在多年前离世,剩下的几亩田产早就被族里收回。故乡早已没有亲人,回不回去已经无关紧要了……”

    王妃俞氏淑惠恭顺生性温良 ,嫁进王府已逾十载,虽然没有生育但端王很是敬重于她。能够送到自己身边服侍的女子,必定经过重重的盘查和考验,所以这个秀儿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

    端王看着眼皮都不敢抬的侍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只是皱皱眉然后随意挥了挥手。

    秀儿就知道主子这是要说些私密话,起身福了一礼后告退。蜜香色的百褶长裙在地上瑟瑟流动,很快就消失在雕有斗攒玄蝠纹的落地槅扇门外。

    刚刚出了伏,王府后院最后的几只秋蝉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再无了夏日的活泼。

    端王晃动了一下茶盏,精致如画的茶汤立刻就开始变得浑浊。他垂了眉似是无意问道:“我记得这个丫头进府总共不过两年,王妃怎么会调她进书房来伺候?”

    莫说王府,就是寻常的大户人家,主子贴身伺候的丫头婆子小厮都需是家生子出身。这个叫做秀儿的侍女进府时已经十八岁,按说这种不知根底的人只能在外面做些杂活。

    却不知怎地就入了王妃俞氏的法眼,挑在身边贴身伺候了一年,什么规矩礼数全都是从头学的。像这样的丫头那年总共有三个,都是一水儿的北地美人。但只有这个秀儿有几分运数,一步登天派到了王府内书房做了一个茶水上人。

    魏大智作为王府总管,有些事情即便明白也只能装糊涂。

    眼珠子一转就含含糊糊地道:“王爷和王妃娘娘情比金坚,自然不是那起子小人可以过嘴的。这不是周贵妃的千秋又要到了,王妃娘娘是怕这位主子又像前年那样抽风,连个招呼都不打又送两个不知根底的人进来……”

    宫中这位年已四十的周贵妃可说是一位奇葩,盛宠多年不说。虽然面上一派温柔贤淑,但骨子里的说话行事全凭自家心情高不高兴。

    偏偏当今圣人就是独吃这套,说周贵妃天性烂漫有童稚之心,轻易都不会轻易拂了她的意。所以越发惯得周贵妃气焰嚣张,宫中的小嫔妃和地位稍低一些的外命妇根本不敢擢其缨。

    去年这位娘娘千秋时,一时兴之所至,意将底下歌舞助兴的一群绝色乐伎分赏在座的王爵和朝中阁臣。

    这番作死的举动引得人人侧目,但人人都敢怒不敢多言,毕竟这位周贵妃后头站着的是当今皇帝。

    最终有不怕死的御史出来战战兢兢地小声质疑,说这些宫中乐伎多是教坊出身,平日里听个曲儿跳个舞就罢了。若是顶着圣谕入了人家的后宅,是当主子还是当婢女呢?

    皇帝当时就轻飘飘地一笑,淡淡一哂,“那明年就甄选一些良家子,好让贵妃当面赐给有功之人……”

    屋角的滴漏轻响,魏大智小心低觑了一眼,“听说贵妃娘娘的千秋节后,礼部周侍郎没隔两天就派了心腹之人回了趟老家,带回好几个族中之女。有见过的人说,那几名女子是打小养着的,琴棋书画便也罢了,其中有一个的容色与宫中贵妃娘娘不相上下。”

    礼部侍郎周敏之是周贵妃的嫡亲哥哥,为人最善逢迎。他做官别的本事没有,讨皇帝和贵妃欢心的手段是一套接着一套。

    饶是端王对目前的境况是焦头烂额,闻言也不禁感到失笑。

    “你的意思是说周贵妃预计把她的那些族中女孩,一一分派给宗室或是朝中大臣。咱们府上的王妃为了防范于未然,这才把秀儿抢先一步送到我的身边来吗?这些女人们的弯弯肠子,实在让人想不透。”

    魏大智见他并未如何生气,方吁了口气陪笑道:“您如今是授金册金宝的一品亲王,按道理可以有一正二侧四庶妃。周贵妃向来心高气傲,她的那几个姪女多半也是心高气傲,肯定看不起三品庶妃的位子。”

    魏大智从小就在端王身边当奴才,自然有几分眼色,“……咱们府里的徐侧妃大前年亡故了,那周贵妃要是冷不丁赐一位周姓女子进来,乔模乔样地要占这个侧妃之位,岂不是如同请了一只火~药桶进来?”

    端王半晌没有说话,伸手将黑地素三彩茶盏拿在手中把玩。

    良久才寥落地叹了口气,“也难为王妃了,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秀儿身上想必有我不知道的长处,就让她在书房好好伺候吧。我记得库里新存了一批苏式绫缎,你亲自挑一些颜色稳重得体的,送到王妃的房中去。”

    魏大智恭敬领命,暗想王妃娘娘也不见得是有君子之腹。自家王爷虽不被皇帝老爷看重,但从小在深宫中尊贵长大,喜恶全由心,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这秀儿姑娘身姿窈窕面容清丽,虽然稍嫌神态木讷但更显出一分与众不同的沉静。

    因为宫中周贵妃的这朵奇葩存在,王爷向来讨厌举止轻佻放肆不庄重的女子,反而喜欢略带书卷味浓的小家碧玉。王妃娘娘此举完全是投其所好,难说里面没有几许为将来固宠的意思。

    宫门深深,再良善的女子也会冷硬了一副热肝肠。

    魏大智轻声应了,又贴心地指着紫檀束腰马蹄足案几上的文章道:“只看这顾衡经历过的几件事,手段才智俱不缺,很是值得延揽。王爷如今的处境艰难,若是真看重他就要费些心思。等他明年中了进士,就可以派在外头大用了。”

    前途渺茫,也许他日连性命都堪忧。端王虽为皇家贵胄也不免灰心丧气,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呵呵苦笑,“连你……都知道我的处境艰难,这顾衡要真是个明白人,肯定会择良木而栖。”

    端王低头看这两篇锦绣文章,“如今老三那里有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又有礼部侍郎周敏之那样的舅舅,只需一道调令就可以让顾衡谋得体面的差事,人家凭什么聚拢在我这口冷灶里?”

    前些年,端王让周贵妃明里暗里的嚣张跋扈迫得脾气全无,只想安安心心地苟安一隅修佛念经,当个寻寻常常的太平王爷。

    奈何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如今皇帝尚在世,敬王都时时不将这个异母兄长放在眼里。若是他日皇帝大行,只怕就是他现成的死期。

    端王痛定思痛,只得先悄悄在暗处收罗一些有才干的底层官吏。经过这几年的晦光养韬,终于初见成效。今年好不容易又奉皇命领了巡查各路贡院的差事,当然想趁机再找寻几位趁手的人。

    魏大智忙跪在地上,热切劝道:“主子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您素来仁善礼让明于庶事,又是先皇后嫡出,朝中那些大臣心里还是有考量的……”

    端王摇头冷笑道:“我和老三是亲兄弟,他的德性我还不知道吗,那就是个只知道吃独食的!更何况以皇帝对周贵妃二十年的圣宠不衰,老三离太子之位多半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书房修建在水阁边,因此更显得端王的声音幽微苦涩,“我……若没有皇后嫡子这个身份,说不得眼下的境遇还会好些。这些年若不是有老大在前头和他处处对着干,只怕我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魏大智抬头偷望了一眼,不敢吱声。

    好在端王也不指望他回答,从书案底部抽出几页信笺,随手抖了抖,“周贵妃的老父亲周阁老虽然已经致仕,但江南地区的官吏大都出自他的门下。两淮一带的粮仓和盐场大部分还把持在周姓族人的手里,其他人只能跟着喝点残羹剩汤。”

    端王复叹了口气,“官府对百姓的盘剥还有个分寸,十成里还留个七成。我听说江浙总督今年六月解缴上来的二十万两白银,让他一口气儿全部吞进肚子里,说是已经先答应甘肃总兵换下陈旧的边防装备,真是何其荒谬!”

    端王恨得一阵错牙,修再多的佛念再多的经,也灭不了他心中的这团激愤!

    “偏生圣人也相信了他的这番无稽托词,最后对这件事情竟然不了了之。那甘肃总兵是周阁老当年亲自举荐,户部谁会克扣那边的边防装备?有几个胆子大的上述弹劾,圣人也只是当众痛不痒地训斥了几句作数。”

    这一年以来,一向只知喊打喊杀的敬王也开始有意识地拉拢朝中中低层的文职官吏,眼看着他从上到下越发把持做大,端王身边的人也不免心中焦急。

    魏大智犹豫了半会儿,小声建议道:“要不让方敖同先给顾衡透句话,想来这等层面的人物还不需您亲自出马。其家像敬王这般倒行逆施唯我独尊,谁见了心里头都要犯嘀咕。我看这个顾衡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他应该拎得清。”

    端王笑了出来,脸上隐隐有得色,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谁都看得出敬王在倒行逆施,奈何圣人愿意这般纵容他,其间隐含的深意你还不明白吗?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想为自己将来挣一块可容身之地罢了。”

    魏大志心中浮起一抹酸意。

    王爷从小在宫中的境遇就艰难,竟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那敬王从小就是个活霸王,仗着皇帝和周贵妃的娇宠,恁是谁都不放在眼里。有一回,上书房的师傅夸赞了一句王爷诗文做得好,又点评了别人诗文中的错处,这其中就包括敬王做的一首连韵脚都没有的诗。

    敬王那时尚是三皇子,不管不顾地跳上桌子,将手中的砚台一下子就全糊在了讲书师傅的脸上。

    大家惊得目瞪口呆,九岁的孩童却跳着脚大骂:“爷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根本就用不着进学考状元,诗文做得好与不好有什么关系?天天在我面前咬文嚼字之乎则也,我坐在这里老实听,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惯得你们一身酸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