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早已经死死把脸埋在他胸口,根本不敢抬起来。
嘉斐抱着他漫步折回屋里,仔细将他安置在榻上。
直起身时,他听见小贤柔声问他。
“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小贤的眼睛里,有他一望即知的忧色。
然而嘉斐屏息想了许久,始终不知这千头万绪究竟该如何说出口才好,到底是长出一口气,沉默着,反将头抵在甄贤颈窝。
第86章 二十九、定山河(2)
权力,是此世间至极甘美的毒药,诱惑了多少俗世男女,使人化身恶鬼。
想要撼动权力,唯有用更强大的权力。
靖王殿下教令各县安置难民的消息一传下去,南直隶尚还算好,浙江诸县果然一夜之间便全翻了天。
各县堂官集体闹上布政司,说靖王殿下虽奉皇命南下,但坐镇的是南直隶,节制的也只是东南兵事,与民情政绩没有关系,想要发难,给都司衙门找找茬也就罢了,凭什么插手浙江各县的政事?
就算因为战事影响,需要诸县安置从前线撤下的难民,也可以好好商量嘛,怎么一开口就威胁要他们的脑袋?
声声控诉,群情激愤,俨然受了天大的迫害。全然不顾在这与倭寇拉锯的数年之中,从皇帝到内阁直至胡都堂本人,都一直不断在反复和他们“好好商量”着,让他们抚恤百姓,照顾好治下的、以及逃难至治下的子民。但因为是“好好商量”,就没有人当回事。
而今靖王殿下一怒下了的教令,他们感受到脖颈后头嗖嗖的凉意,才终于重视起来,闹腾起来。但闹腾归闹腾,无非嚷嚷几声,以显示自己的辛苦和不满,并不敢当真公然对抗王教。
尤其靖王殿下已然放了狠话,安置不好要自裁谢罪。
官员们不愿自裁,也不愿损失自家的囤粮和钱财,更不远把自家的宅院或是县衙腾退出来给难民住,于是理所当然把事情往下压下去,分摊到各地还算富庶的乡贤、大户们身上。
刀子一旦割在自己的肉上,人人哀嚎喊疼。
但凡能有点子身家的,谁人没有几个亲戚朋友人脉关系连着官场?
乡贤大户们不肯吃这“哑巴亏”,辗转也找上浙江布政司叫屈。
下官闹完了,庶民又来,这下浙江布政司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时任浙江布政使兼浙江巡抚甘庭玉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
自从靖王殿下第一次南下,他就隐隐觉得不好。
关于这位王爷,种种传言,无需赘述。他原本一直藏着,小心翼翼观望,就是想看靖王嘉斐会如何动作。
结果靖王殿下初到苏州就直接杠上了织造局,紧接着回京又狠狠打了司礼监的脸,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给留。如今王驾再下江南来,看阵仗,是要掐他的喉管了。
尤其织造局和卢公公又跑掉了。
这是第二个让甘庭玉心中警钟大作的讯号。
上一回,他还可以躲在卢世全后头,而今卢世全直接跑去了南京,他便直接被攘了出去,再想找点遮挡,面前已然空无一人。
王爷在浙直做这些事,全都直接跳过了他,俨然当他是不存在的,这可不是放过他,相反,分明是冲着他来的,是诚心要让他不好过。
可甘大人觉得自己很委屈。
他这个位置,名义上是浙江省的头一号人物,其实究竟有什么是可以由他做主的?他的上头有朝廷和内阁,身边还有宫中伸下来的一只手,天天地就跟他要钱,要钱,要钱……他也不过是个听命办事的,所做种种都是为了满足上官与宫中罢了。
当真要追究责任,就算他跑不了,难道其他人就能放过了?
何以靖王殿下就偏偏先找他的麻烦?
按着规矩,新到任的上官寻晦气,多半是该做的好没有做到位。
于是甘庭玉实在不能再躲,立刻就亲自上应天府拜谒王驾去了。
结果扑了个空。
靖王殿下根本不在应天府,南京城内的大都督府是空的,压根从一开始就没人进去住过。
更叫甘庭玉惊恐无比的是现在没人知道靖王殿下究竟去哪儿了。至少是他们的人都不知道。
而应天府尹赵哲还在硬扛着,假装王爷就在南京,为此还把他当要来拆台的仇人一样,险些和他打起来。
不仅赵哲。从前浙直一向不太分家,而今因为一个靖王殿下,整个南直隶众官员各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抱成一团严防死守一致对外——而他甘庭玉当然是那个首当其冲的外。
恁大一个王爷人就这么没了影,这太可怕了,且不说万一死在外头怎么办?他连这王爷究竟在哪儿为什么要针对他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难道真的上表参靖王殿下一本?
那是向老子告儿子的状……能讨着什么好。
何况他又有什么可告状的呢?难不成跟皇帝陛下诉苦,说他甘庭玉安置不好难民,被靖王殿下一巴掌扇在脸上打得好疼?
或者说他甘庭玉既管不住治下的下官,也管不住各县的刁民,都被下头的人打上门来了?
简直自寻死路。
想来想去,甘大人觉得,为今之计,还是得向宫中求援才可破。
他还是得去找卢公公,请司礼监出手,总之不能让靖王殿下在东南这么“瞎搞”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然而,卢公公却不肯见他。
既然已经离开了浙江,整个浙江就不过是一枚弃子,当然也包括甘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