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年司礼监通过织造局的丝绸生意给国库赚回来的钱仍然是大头,哪怕五百万两银子里头有三百万两都飞了,那剩下的二百万两也还是大头。
所以父皇才为难。
一方面陈世钦的确权盛势大党羽深植,而另一方面,父皇如今还着实离不开陈世钦。
万一追不回来那三百万两,连剩下的二百万两也飞了呢?
这道理这帮老狐狸各个心知肚明,所以一个个虽然在背后骂遍了陈世钦往上十八代祖宗,一旦需要站立场硬碰硬了,便一个二个全开始往后躲了。
无非就是怕父皇如今还不愿意动从陈世钦手指头缝里漏下的那二百万两银子。
平日里高谈阔论,吹捧二哥是“明主之选”、“必可重正朝纲造福万民”、“他日肃清阉党必是靖王殿下”云云,到这会儿二哥真的把这个头阵打出去了,这帮老狐狸就把二哥一个扔在前面冲锋,自己缩在后面观望。
嘉钰心中越想越气,难免脸色不善。
万梁对自己这个皇子外孙的脾性还是了解的,见他眼神不对,已料到他要发作,连忙先把锅甩出去,绑上曹慜。
“曹阁老已经奏请圣上,将江浙富庶之地的赋税——”
但就这么硬甩,也还是没逃得过。
“还加税啊?外公,您去过浙江么?见过那边的百姓都苦成什么模样了么?浙江的税都已经提前收到后年了。那边可还打仗呢。”
嘉钰眼角吊起,薄唇一开一合,利得跟刀子一样,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留。
“一品阁臣,二品京官,说起来全是国之栋梁,一提到钱就说税算什么本事。盐务的钱呢?冶铁的钱呢?尤其是盐务。天下富商巨贾一半可都是盐商。丝织的事大部分在江南,这盐的事可是遍布各州郡啊。两淮、两广、福建,这些地方的州府大员全是曹阁老您的学生吧?父皇这一回是只查了丝织,下一回呢?”
这架势,根本已是在训斥了,哪里有与外公和阁老说话的样子。
别看这四皇子不及冠年,还是个半大孩子,说起政事来也还稚嫩,远不及久居官场的“老人”们圆滑沉稳,但字字句句却也直指症结。正是初生牛犊的气势,曹阁老那一句“少年意气,锐不可当”是真心夸赞的。
但万梁甩在自己头上的那口黑锅,曹阁老当然也不肯接。
曹慜便闷着不吱声。
万梁在自己的外孙这儿蹭了一脸灰,也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圆场。
“盐务毕竟不如丝织,丝织可与洋人通商——”
不料嘉钰闻言竟笑出声来。
“既然说到与洋人通商了。外公,曹阁老,您二位可想知道织造局都是怎么与洋人通商的么?”
他眼角溢出些许意味深长的讥讽,按在座椅扶手上的指腹无意识地描摹着雕花的形状。
“不然咱们直说吧,二位今日是想跟我这儿串供呢,还是套话呢?”
万梁遽然一惊,当即疾呼:“殿下这是从何说起——”
嘉钰眸光一寒,“我不是二哥,不乐意陪你们闲扯那些有的没的。二位一个是我敬重的老臣,一个是我的亲外公,我今日来,原是有一条让二位都可以做功臣的明路,可瞧二位今日这架势,怕是不想跟我做同路人吧。既然如此,是我的错,就此告辞。”
他站起身,作势拂袖要走。
“殿下!”万梁也紧张地跟着站起身,急怒之色已再难掩饰,显然是要阻拦他。
但嘉钰哪里肯听。
曹慜沉寂许久,瞅着这祖孙俩先把该说的都说绝了,才喟然一声长叹。
“殿下的意思,老臣都理会得。”
他只看一眼嘉钰,也并不像万梁那般着急,而是慢条斯理地缓声开口。
“老臣曾经是靖王殿下的老师,这‘同路人’就算老臣不想做,也没有改换门庭的机会。殿下大可放心便是。”
这算是十分直白的表态了。
瞬间万梁脸色就变了。
嘉钰倒是站下来,神情渐渐缓和。
“曹阁老是君子之腹,我是小人之心。但我没有退路,还望阁老不要见怪。”
他老老实实低头向曹慜赔了礼,重新又返回座椅上坐好,一脸言听计从的乖巧。
四皇子并不是当真如传言中那样不知礼数飞扬跋扈,方才疾言厉色也不过是诈,目的正是要逼曹慜这个内阁首辅明确选一边站定了。
这一点曹阁老心知肚明。
四殿下聪明伶俐嗅觉敏锐,虽然偶有机关算尽之嫌,却初心仍在,再多历练数载,必是辅国治世的栋梁。
他曹慜已是个暮年的老人,当然不会和一个孩子太过计较。
又及,于公于私,靖王殿下是无论如何也要保的。否则他又何必一大清早便上万府来等着四殿下的大驾呢。
曹慜不由摇头苦笑,安抚地看了嘉钰一眼,叹息道:
“如今这一件事全在圣心,需要小心谨慎从长计议。眼下圣上是正在气头上,什么也不好说。殿下姑且宽心莫急,给老臣一点时间,老臣自会设法劝圣上回心转意的。”
但万梁就并不如是想了。
万梁其人,原本只是地方小吏,因为女儿蒙恩入宫册封贵妃的缘故才一步步爬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若说野心,其实并不大,但也绝非完全没有。
他就是想让自己的外孙做太子,将来再做皇帝。
偏偏嘉钰天生体弱,又还一心一意地追着二哥跑。
为这一件事,万梁没少发愁怄气,甚至埋怨万贵妃,觉得是贵妃因为嘉钰身体不好便百般溺爱,对嘉钰失于教导才叫他走歪了路。
好好的一个皇子,又不是愚笨呆傻,但凡上一点心,那也是大有可能,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嘉钰大清早上门时,万梁原本还暗自窃喜,以为这孩子终于是开窍了,是来找他这个外祖父共商大计的,却没料想人家只是要把他当跳板,逼着曹阁老为靖王殿下出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