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一路笑而不语,直到与苏哥八剌进了苏州城,才轻叹一口气。
苏哥八剌却是忍了半晌,终于好奇开口:“刚才那个人果然好奇怪,一会儿凶巴巴的,一会儿又跟哈巴狗儿一样。”
草原民风淳朴耿直,那似中国地大人多世事复杂。这小姑娘如今南下,简直就似变了天地,将来要见的怪人怪事恐怕还多着呢。
甄贤不由又在心中叹息一声,却也不知该如何与苏哥八剌解释,便柔声对她道:“天已经黑了,咱们先去找客栈投宿吧。”
苏哥八剌隐约看出他不想多说,便也不追问,只点点头,紧跟着他寻客栈去了。
两人在浙江地界最大的客栈聚福集于苏州城内的总号要了一处清净的上等套房,又吩咐客栈仆役去弄了一桌热饭菜来。
甄贤不喝酒,不食荤腥,特意让厨房做了清粥小菜,反倒是苏哥八剌这个姑娘没有酒肉根本填不饱肚子。但客栈的仆役并不知这讲究,想当然地便将米粥青菜摆在了苏哥八剌跟前。甄贤也并不计较,径自起身把菜碟拿过来,又另给自己盛了一碗热粥,对苏哥八剌道:“你也先喝一碗热粥再慢慢吃,养胃的。”
那仆役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顿时局促不安起来,忙上前仔仔细细又按着菜品的类别把素菜都换到甄贤面前。
那万分小心的模样不由叫甄贤心下唏嘘。
“你先下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他取出些许银两打赏给那仆役。
仆役收了钱千恩万谢退出门外。
苏哥八剌还从没有见过甄贤这样出手阔绰的架势,连吃肉也忘记了,好奇地盯着他猛瞧。
甄贤自己也有年头不过这样富贵公子的日子了,着实有些不适应,尤其还被苏哥八剌紧紧盯着,不免生出些许尴尬,便开口哄道:“快趁热吃吧,这里的饭菜不像你们边在火上烤着边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再说,一会儿还有人要来,让人等得太久也不合适。”
苏哥八剌这才想起来,忙又将一块鲜滑鱼肉塞进嘴里,一边问:“甄大哥你约了客人来吗?”
甄贤摇头,“是客栈的老板要来。”
苏哥八剌吮着鱼肉外层酸甜的汤汁,不解道:“客栈的老板……为什么要来?”
甄贤微微一笑,“能经营起这么大的客栈,老板想必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他就一定会来。”
大客栈的套房一向是专给携家眷过路的贵客准备的,不是商,便只能是官,绝大部分都会提前致函与客栈预约下订,且带着大批仆婢,如他们二人这样不期而至又没人没马是极为稀罕的。
事出反常,必为妖。倘若这客栈老板竟然能不亲自登门来摸一摸底细,未免心也太大了些。
果然,待两人用完饭,唤来仆役收拾了残羹碗碟之后,没多一会儿,客栈老板便亲自领了个茶童来敲门了。
这客栈老板自称姓曾名道伦,瞧着年纪不太大,不过四十上下的模样,面相十分和善,也并没有如何问东问西地打听,只说方才那小仆役是个生手,没眼色冒犯了贵客,故而特意带了私藏的好茶来向贵客赔罪。
甄贤将他请至座上。曾道伦便命茶童一一布下茶器,亲自沏了一盏,先双手奉给甄贤。
甄贤揭盖一看,见盏中茶汤清亮剔透,隐隐有花香之气,不由勾起唇角,“曾老板懂得花茶之道?若我猜得不错,这是今春新收的白梅。”
“公子是有见识的人,正是今春新收的白梅。”曾道伦眸色一亮,连忙笑着恭维。
中国茶道悠久,然而民间庶人吃茶,多只知煎煮茶叶,少有懂得以花入茶者。而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只观色闻味便猜出这是新春白梅,当是有此眼界身份,要么本身便是大富大贵之人,要么也得是富贵身边之人。而这样的人物,无论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聚福集,都不是一个迎来送往的客栈老板应该得罪的。
曾道伦一边琢磨一边暗暗又将甄贤打量一番,见他虽然端着茶盏却并不吃茶,想了想,忽然顿悟了似的,忙不迭赔笑解释道:“这沏茶的水是去年冬天里从腊梅上收来的雪水,否则如何敢拿出来在贵客面前献丑。”
“曾老板太客气了。”甄贤闻言浅笑,这才将茶盏送到唇边吃了一口。
曾道伦见他吃了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又沏了一杯奉给苏哥八剌,笑道:“小姐也请尝尝。”
苏哥八剌已看西洋景儿似的瞧了半晌,接过茶来尝了一口,虽然品不出什么名堂,却也晓得味道,忍不住赞了一声:“真好喝!”便接连几口将一盏茶吃干净了。
这大碗喝酒一样的饮法好豪迈,看得曾道伦半晌瞠目结舌。
这位小姐与这位公子摆在一处,怎么瞧也不像兄妹俩的样子。然而这小姑娘虽没有大宅闺秀的雅仪,却也并不似小户民女局促胆怯。曾道伦自诩南来北往各色各样的人全都见识过,想来想去,竟从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女子,又是惊叹又是困惑,忍不住盯住苏哥八剌看了又看。他心中飞快地做着盘算,顺着话题拉住甄贤聊了许多茶道之事,寻机话锋一转,便拱手道:“公子如此精于茶道,今日得遇公子实在是小店之福。恰巧小店近日有一批新茶上市,不知可否冒昧请公子择其名号留下墨宝,也为小店讨个彩头?”
曾老板到底是老练的人精,择名是假,留字是真。人可以撒谎,但字却骗不了人。一个人的字足够暴露太多东西,既可以装裱高悬供往来观摩,亦可以拱手上交作呈堂证供。曾老板这是要做万全策。
甄贤看着曾道伦,不置可否一笑,又饮一口那雪梅茶,缓缓开口:“我倒是也有一件事,想请曾老板帮忙。”
曾道伦眸光微闪,不言语看着他。
甄贤笑着接道:“其实我这次来苏州,是受朋友之托,谈一笔丝绸生意。曾老板是浙江本地人,一定比我更知道,要做江南的丝绸生意,就绕不开一个人。”
此言一出,顿时,曾道伦的脸色就全变了。
“公子是说……霁园陆澜?”
甄贤点头,“我和我的朋友初来乍到,在苏州人生地不熟,想请陆老板饮酒品茶当面一续,也不得门道。不知同为浙江巨贾,曾老板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苏州府有二绝,天下闻名,一为苏绣,一为园林。
而这霁园,又是全苏州最闻名遐迩的园子。不仅因为其园中的山水秀美无双,更因为这园子的主人——陆澜陆老板,乃是首屈一指的江南巨富。
曾有擅长溜须拍马奉迎吹擂之人,描述陆澜富有,说他不仅金银满堂,更有一双点石成金之手,凡能从陆老板手中过的,不是钱,也能变成钱。
而陆澜,正是在浙江替织造局做这丝绸买卖的官商。
朝廷每年派在织造局的银子,以百万计。这么大一笔钱,可不是那么好漂没的。要贪,必须得有人帮着洗白。而要洗钱,就离不开这些商贾。
早在南下来苏州的路上,甄贤已先做了许多功课,觉得这个陆澜必是此间的关键人物。
倒不是说陆老板一定与织造局沆瀣一气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但能与织造局周旋至此,陆澜手上必定捏着不得了的筹码。
而这个筹码,十有八九却是织造局的忌惮。
甄贤并不认为陆澜会轻易投靠靖王,更未奢望陆澜能立刻交出保命的筹码,但他依然非找陆澜不可。
因为张思远也一定会找上陆澜。
不但要找,还要找得稳妥,万万不能让织造局有所察觉。
这些前因后果曾道伦当然是全不知道的。但只要提起陆澜,曾道伦也立刻明白了,这是个大麻烦。
在曾道伦眼中看来,眼前这个身份不明却大有来路的年轻公子刚刚十分客气且隐晦地给自己传达了两件事:其一,他是特意登门借道寻陆澜来的;其二,他身后还另有“朋友”。
而在如今的苏州,与陆澜有关的事,多半便与织造局脱不开关系,而会这样找上陆澜的,却一定不是织造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