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猛克必不会在休战这件事上便宜了他,这一点嘉斐早有准备。
唯一不曾料到的是四位总兵大人的反应。
都是镇守边关沙场多年的军人,虽受制于兵力和局势,被那小王子欺压了多年,却也一直在咬牙坚守,铁骨尚在,信义不负,按理说见过大世面,对这数年来交锋不断的对手也都该有所了解,何至于自乱方寸?
当时的嘉斐丝毫也未觉得这四张苦不堪言的脸至少有一多半是被他自己吓出来的。
他自幼便经历坎坷与众不同,大风大浪大起大落,死局生门也都闯过,这世间许多事都已不能再入他的眼他的心,是以比之寻常人才多出许多天塌不惊的沉着胆魄。
但也有不好。
如同常人往往不懂他,他也常会忽视人心中的痛苦与恐惧。喜,怒,哀,乐,人之所欲,于靖王殿下而言更像是堆叠眼前的一摞摞筹码,是可以称量的算计。
然而,当算计渐渐脱轨,他是容易越界的。而这界线一旦打破了,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人,更伤己。
这正是甄贤最为担忧的所在。
英雄与枭雄常一线之隔,明君与暴君常集于一身。
此时此刻的嘉斐就像一条踩在黑白界限上的蛟,不经意便要忘了苍生弱小根本经不起他随意踩下的一爪,一念可成真龙,一念亦可成妖邪。
只是这一切,那时年方廿六正藏锋日久耀眼出鞘的靖王殿下自己,根本浑然无觉。
嘉斐审视着跪在面前的四位总兵,问他们:“怎么都不说话?”
四位总兵谁也不肯做这出头椽子,推来推去,最终将一卷羊皮信送到他的手里。
信是一名鞑靼弓箭手绑在箭上射上城头的,上头用蒙汉两族文字写着,要靖王殿下本人亲自出城与大元可汗面议和谈事宜,但不许带兵马,以示诚意。
巴图猛克根本没有派遣使节前来向圣朝送上请和书,而是下了一封新的战书。
难怪四位总兵都十分紧张,还不由分说先羁押了苏哥八剌。
嘉斐把这信看完,静了半晌,忽而笑出声来。
他原以为这小王子了不起摆起姿态玩弄些许文字游戏,责难圣朝掳走了苏哥八剌别吉,再讨要些粮食、牲口、钱财、女人,甚至要一个圣朝的公主。
他本已说服了自己,大局优先,国事为重,他可以放下他那些私心里的恩怨纠结和巴图猛克和谈,甚至可以部分接受巴图猛克提出的条件。然而他却没想到,这些东西巴图猛克统统都不要。
巴图猛克要的竟然是与他亲自对面一战。
应州这一仗,是巴图猛克小觑了圣朝,小觑了他嘉斐,而这一回,真真是他小觑了巴图猛克。
这小王子还没有服输。
既然没有服输,就不会老实退走,不会安于在关外好好牧马放羊不再来犯,他所寄望的震慑鞑虏靖绥边关就会变成一句空谈。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
九十九步都已走完了,他更不能在这最后关头打退堂鼓。
嘉斐眸色渐渐沉下来。
“给我备马。要十个敢死的骑手。除此以外,所有人照原定部署坚守边堡,不许擅自出击。”
他站起身,一边如是交待,一边就往外走。
四位总兵闻言皆是一愣。
刘荣最先跳起来,小步急趋追上去就想将人拦住。
“王爷!去不得呀!这是鞑子的激将法!”
然而嘉斐只侧目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吓得刘荣怯怯缩回了手,愣在原地再也发不出声音。
靖王殿下的眼睛里有杀气。笑着的,浓黑如鬼魅的杀气。
刘荣面如死灰地回过头,看向同样愣在原地的同僚们,却见依旧呆磕磕在他身后的只余两人。那恨不得把脸压扁在地上的白皓仁已没了踪影,早不知何时就脚底抹油开溜了。
白总兵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
若靖王殿下真要杀他,能救他命的,大概只有军师了。
可如今要军师还愿意救他,他恐怕得下点功夫。毕竟当年他把人扔给鞑子就不管了这事军师究竟有没有记恨他还不好说。除非他能先给军师点好处哄着军师消了气,怎么说军师人还是挺好的。白皓仁打心底这么觉着。
于是嘉斐前脚要去应巴图猛克的战,白总兵立刻偷空转身开溜去找甄贤去了。
白总兵心里是这么盘算的:
靖王殿下要去跟小王子打架,这事儿一定不乐意让军师知道。但这是鞑子使的激将法呀,军师知道了保准得拦着王爷不许去,万一没拦住,那必须得想办法把王爷救回来吧。所以他得赶紧把这事儿告诉军师知道。一来,他要帮军师救了王爷这一回,就算王爷不念他的好,军师总是会念的;二来,这事也着实耽搁不得,耽搁了这靖王殿下没救回来怎么办?
白皓仁觉得自己这主意特别正,一路小跑就到了甄贤那间营房外,起初还想吓唬吓唬嘉斐留在门口的护卫和婢女蒙他们让路,被一眼识破以后便在门口大喊大叫起来。
而甄贤正在屋里看书。
嘉斐走了以后,甄贤也没法当真继续在床上懒着,便起身收拾好仪容,在桌前坐下来。
手边只有那本已翻得烂熟的《柴扉小札》。
甄贤随意翻看着,毫无意识地将书页上被揉出的折痕压了又压,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方才他终于与殿下坦诚相拥,殿下待他温柔至极,与巴图猛克曾令他感到的那些恐惧和痛苦截然不同。
这么比较是不合适的,甄贤知道,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他没法不在此时想起巴图猛克。不是因为这位鞑靼小王子有多么叫他刻骨民心难以忘怀,而是因为他深知这一仗还远没有打完。
他了解巴图猛克,而他更了解嘉斐。
以巴图猛克的性子,断然不可能轻易服软退却。尤其这应州之战,他们胜得如此侥幸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