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出了什么事,让他们突然乱了阵脚。而有这等分量,又与那鞑靼小公主有关的,多半还是巴图猛克。
嘉斐一路思忖着到了议事堂,果然见薛、刘、李、白四位总兵全在,正挤成一团不知嘀咕些什么,似乎还有所争执。
“四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嘉斐也不客气,抬脚跨过门槛,直接问了一声。
一声问,吓得堂上四人都跟被烧着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齐刷刷回身抬头瞪住已走到面前的靖王殿下。
“王……王爷。”四人之中,还是宣府刘荣最为圆滑,赶紧带头躬身行了个礼,嗓音里的干涩却还是把他心中紧张卖了个透。
另两位总兵也忙跟着抱拳施礼,唯剩下白皓仁一个还干瞪着眼大张着嘴直勾勾愣在原地。
白总兵是真吓坏了。
这一仗打得艰苦卓绝峰回路转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已无数次让白皓仁产生了“玩完儿了,没活路了,兄弟们今儿就为国捐躯在这里了”的想法不提,最叫白总兵害怕的却是甄贤。
四镇总兵里不独白皓仁一个听说过当年的“甄家小郎,金殿探花”,却只有白皓仁一个知道七年前甄贤就已到了朔州,还给他做了三年军师。
非但如此,他还让鞑子把这军师掳走了。
而今桩桩件件连在一起,白皓仁才赫然明白那天半夜里嘉斐把他从床上揪下地说得每一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靖王殿下是冲着军师来的。
救七殿下不假,震慑鞑虏靖绥边关不假,但靖王殿下这心深里头为的一定是甄贤。
尤其这军师人刚回来吧,就直接和靖王殿下睡到一间屋子里去了。不仅睡了,还睡了整整一宿,外加一个上午。
这位靖王殿下是什么人?以皇子亲王之尊孤身北上守国门,听说自从王驾到了这边关军中,无一日不勤勉,冲锋陷阵,事必躬亲,真真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连他们这些从戎多年的老兵都要自愧不如。
偏偏就今儿上午,王爷关门在屋里没出来。
至于王爷到底在屋里干什么,就不用说了,反正军师也在那屋里,估计到现在也还没能出来。
为一人举兵与一国交战,这种打小只在戏里听过的事忽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而且自己好像还毫无自觉地犯了天大的忌讳。白皓仁这心里已然泪流成河。
旁人只道靖王殿下打了一场几乎不可能赢的大胜仗,再不敢多加怀疑,皆是敬服得五体投地。只有白总兵吓得筛糠一样胆子都要破了,满脑子都在琢磨王爷说不准啥时候就得弄死他。毕竟他可是把甄公子从王爷身边拐走了,不仅拐走了,还弄丢了……就算当年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冲他干过的那些蠢事,这位王爷想弄死他、能弄死他的理由也太多了。
白皓仁脸色发青汗如雨下,怔怔瞪着嘉斐老半晌,直到被身旁的刘荣狠狠撞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却干脆一个没站稳,“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嘉斐脚边。
气氛遽尔微妙。
嘉斐低头看了眼五体投地的白皓仁,微微一笑,“白总兵若是对小王有什么意见大可直言无妨,何必总如此折煞小王呢。”
白皓仁一听这话,愈发慌乱得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心焦道:我怕你对我有意见都来不及哪还敢对你有意见……他心惊肉跳,脑子里早已熬了一锅浆糊,想也没想嘴上已先喊出来:“王爷,卑职……卑职罪该万死!王爷宽宏!王爷恕罪!”
他指的自然是甄贤的事。
但另外三位总兵却是不知道的。
原本无知无觉把七皇子弄丢给了鞑子这事已让他们颇为心虚气短,又及他们镇守边关多年虽说也不算丧权辱国,毕竟与鞑靼人对抗得辛苦,好不容易打了这扬眉吐气的一仗,却也心知肚明这一仗其实是头回上战场的靖王殿下打赢的,怎不叫他们脸上无光?外加今日大早还出了一件大事,而这大事——碍着靖王殿下偏巧就今日起迟,他们四个在这议事堂上琢磨来犹豫去,生怕搅扰了王爷难得的“兴致”,就没敢去报……玩忽职守在前,无能胜任在后,正是满心忐忑战战兢兢的时候,又撞上这么一出“瞒报国事,延误军机”,几位总兵正各个心里敲着小鼓,那受得起白皓仁突然这么带头一跪的惊吓……
尤其是刘荣。
刘总兵几日前才被嘉斐拿孙武练兵训诫了一番,原本就提心吊胆,如今被白皓仁一激,还以为老白这是打算甩了兄弟们抢先表诚心好求个宽大处置,赶紧跟着一起跪下也口呼“有罪”。
眨眼四镇总兵已跪了两个,另两个顿时也站不住了,膝盖头发软似的也一起跪下来,都跟着“罪该万死”起来。
虽然心里也并不真觉得自己有多么该死,但既然大家都跪下了,先跟着跪了总是没错的。
这场面多少有些滑稽。
嘉斐看着这四个稀里糊涂跪了一地的边疆大员,简直啼笑皆非。
嘉斐其实是清楚的。四位总兵谁也没错,不过是着了他的算计罢了。就连白皓仁,也着实不能怨怪。
他倒不是完全不介意白皓仁当年甩手把小贤扔给鞑靼人不管了的事。但靖王殿下心里明镜似的,真要追究起责任,头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便是他自己。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介意区区一个不知无罪的白皓仁?
他让这四个倒霉蛋先起身说话。
然而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起。
父皇命下的这四镇总兵怎么一个比一个死脑筋?难怪边关连年苦战,被那鞑靼小王子耍得晕头转向。
嘉斐真真被气得要笑了,反而恶劣起来,生出作弄之心,干脆往上座一靠,问他们:“那你们且说说,你们到底何罪之有?”
一听这话,白皓仁的脑袋立刻埋得更低了。
打从薛刘李三位跟着自己跪下,白皓仁就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但他总不能当众把事儿捅穿了罢?让三位已经自跳进坑里的同僚情何以堪?何况当年那些事靖王殿下也不能让他说啊……事已至此,唯有装死。白总兵心一横牙一咬,就差没把脸摁到地板下头去。
另三位等了半天,见这领头跪下的已彻底摆出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架势,各自在心里把老白这个不仗义的翻来覆去大骂了百八十遍,只好推推搡搡让最伶俐的刘荣出面代言。
刘荣险些当场哭晕在地。从前他只听说陛下的次子靖王殿下是个“厉害”的角色,万万没想到,这王爷怎么能这么不给人活路?好歹他们四个也是镇守边关的主将,已经这么齐刷刷跪了一地高呼有罪求王爷开恩了,这位王爷就不能大恩大德地放过他们得了吗?竟然还要问他们“何罪之有”……难道他还能当众说出“我们见王爷您和甄公子久别重逢难舍难分所以就没好意思去敲门”这种话吗?就算他敢说,难道王爷真能想听啊?
可怜伶俐油滑如刘总兵,竟也绞尽脑汁纠结半晌,才吞吞吐吐扯出这么一句:“我……我们……没保护好七殿下,让殿下吃苦受惊……了……”
“哦。”嘉斐故意挑眉,忍笑摆手,“七弟不是已经好好地回来了么,这事不提也罢啦。”
这话说得……跟他们小题大做白跪了一地似的……
刘荣心里苦得跟浸了黄连一样,知道王爷这是逼着他自己往老虎嘴里钻,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哭丧着脸道:“王爷……真不是我们诚心瞒报大事,只是这……这不是见王爷操劳多日,难得好生歇上一日——”
嘉斐终于等着他把这话吐出来,到底笑出了声,笑罢神色一敛,沉声问:“是巴图猛克派了使节来投书吧。这小王子提了什么刁钻的议和条件,把你们吓成这样?”
巴图猛克其人,嘉斐特意详查仔细斟酌过,否则又如何敢冒然北上做下如此大手笔。
这小王子生性狂傲眼高于顶,纵然战败,也绝不会甘心就这么夹着尾巴狼狈逃走,势必要设法找回些颜面。又及此人对汉人虽凶狠鄙薄,对自己的族人却是极重情义的,也正是因此,巴图猛克才能以少年之资便万众归心统御草原。
无论作为国主,还是作为兄长,巴图猛克都不会扔下他那个胞妹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