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人又一个穿着彩衣的道:“蟾山五鬼,名号也是不必说的了。唉,今日只来了四个,对不住得很。各位才在十二家让他们吃了一个大跟斗,如今又来找鬼蟾山的麻烦,未免太过托大。”他这‘名号不必说’倒也不是自视不凡,蟾山五鬼用的都是鬼名而不是真名,五鬼五瘟都是神号,尽人皆知,倒也不用隐藏。
那商贾大户也是一笑,道:“不敢!惊动五鬼,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贝衍舟也认出来,这也是那日里他和文方寄在酒楼里见过的那个马商,人称‘铁算盘’禤百龄。这两位都是北派中的重要人物,只是一向门墙耸立,不太对付,这一次居然到了一路。
禤百龄道:“鬼蟾山的人和地界,我们都无意染指。但我们盟主有些事情,要着落在这几位公子身上,我们不远千里奔袭,特意请他们回转问话,也是决计不敢伤害的。”他为人精明,话说得也圆润,眼睛四下一张,“既然前面的山坳才是万鬼界,那么我们就在这里请回几位公子便是。”说罢居然堂堂走过来,直接走到他们坐骑跟前,双手握住了马辔头。迟戍哼了一声,似乎不愿意输给他一筹,也缓步走到那几人面前,道:“这万鬼界是什么路标地名,哪一省府道的地图上有?我迈过去又如何?”
那彩衣鬼细声细气地道:“也没有什么如何,迟爷喜欢来阎王殿做客,我们万鬼都招待得十分周到。”迟戍一个人便是一条凛凛大汉,他往那里一站,几鬼的视线都被他挡住。禤百龄牵住马鞍,他双手真气贯注,两匹马都被他慑得响鼻也不敢打,乖乖回转。他轻声道:“几位,跟我们走吧。我们恰才没有想要伤着各位,只歼剿那几只‘舌头’,否则以我们的身手,安能留各位到现在?鬼蟾山是邪魔巢穴,有去无回。我们主人是五省盟主,北派首脑,只是慕名想和各位一叙。”文方寄哪里信他,开口便喝道:“你们又是什么好人了,你们在茶楼里密谋,要害我家——”正在此时,那两匹马陡然受惊,人立起来,马上四人都被掀下马背。
这一惊之间,拦路的“四鬼”当真身形如鬼魅,一晃眼便从迟戍身前掠过,身法快如闪电,倏忽欺身到禤百龄身遭,一齐挥掌拍出。禤百龄大吃一惊,全然无路可退,急忙挥开自己的独门兵刃,紧守门户,要硬接四人这一招。谁知四人招未用老,却陡然齐齐弯腰一岔腿,掉头从自己裆下钻过,掌力从裆下穿出,突然拍向四周其他四人。那四人全然没防备这鬼蜮一般的怪人,大叫一声,已是三死一伤。待禤百龄发觉不对,急忙抢攻,迟戍扑身前来,狠狠一掌拍到其中一鬼身后,却都正好打在他们背后背负的篓子上头,那篓子用竹篾编成,极轻极韧,重掌一拍便仿佛弹簧,四人均往前飘开数丈,毫发无损,转头朝他们嘻嘻而笑。一时间,周围群山之中,嘻嘻、哈哈、荷荷、咯咯之回声不绝于耳,果然似万鬼伏魔,极为可怖。
迟戍大怒,血性勃发,喝道:“幺麽小丑,我还怕了你不成!”他带的那群弟兄也唰地亮起兵刃,一时间与四鬼战成一团。黑暗之中,瘴气寒露冷冷降下,只觉得呼吸窒塞,手足冰冷,力道渐渐运转不上来。迟戍心中一紧,这才明白“万鬼夜出”不是说假,这山里当真有古怪。
他们斗得一时难分彼此,王樵几人倒被冷落在一旁。若不趁机逃走,更待何时?但向前是鬼蟾山的万鬼界,他们原本打算乔装商旅,偷偷混入,眼下却被直接发现了,那前途便难说得很。待要回转,可北派拦路,这群人看似武林正统,道貌岸然,却刚刚趁火打劫,迫不及待地想要催收十二家的江东地盘,此时再来劫车,绝不仅仅是什么“慕名请转”,前途只怕更加凶险。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哪一边俱是死路。
正犹豫间,突然一只手掌悄悄摸到文方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文方寄大惊回头,却听那人急低声喝道:“莫做声,小方儿,是我!”一看之下,是个鹑衣百结、履穿踵决的中年乞丐,正是“一碗丐”汤光显。文方寄喜道:“汤叔叔!你怎么在这?”汤光显瞥了贝衍舟一眼,道:“我从淳安见到便叫人瞧着你,找了你好久!”他伏在山路旁侧的棘草之中,笃然道:“跟我来!”领着几个人趁着夜色掩映,对面刀剑交加,斗得天昏地暗之时,慢慢退到山坳远处。
“下边的‘舌头’都是和我有一碗交情的朋友,不会声张。”说着往下一指,原来那一侧不知被他什么时候用硬指功力在嶙峋尖石上挖出了一条浅坑,不至于摔割得人头破血流。底下有些荧荧的眼睛默声注视着他们,在下方接应,想必是汤光显的交情,但看上去仿佛饿狼一般,令人脚下生悚。
汤光显当先一步,先滑下去,示意文方寄跟上,刚下得一半身子,那正在纠缠的两方都已经发现,有人叫道:“不好!那几个小子要逃!”手中一柄兵刃飞掷而来。他们一路追袭,本不愿意伤及性命,但眼下见五鬼横插一杠,怕这几口肥羊先落入对方彀中,也顾不得太多,抓紧先下杀手。
汤光显扣住文方寄手腕,道:“你先走再说!”但文方寄见贝衍舟落在后头,眼看迟戍三步并两步冲来,一刀已抢到他头顶,哪里还顾得上旁人,一甩手挣开汤光显,真气一提纵上路面,冲上去挡在前面挥剑架开。迟戍是开百担弓的膂力,身子肌腱尚未长成的文方寄哪里挡得住,被他直砸滚在地上,勉强避开。
汤光显一把拖住王樵,反手掷下山崖,自己纵身追上。喻余青轻呼一声,双脚连环踢开跟近的两人,顾不得其他,自己纵身跟着跃下悬崖。
原来这一路上看似平稳,实际上因为禤百龄是极其精细之人,早已把几人形貌来历细细比对。王樵和贝衍舟都是露过面的人,早已被确认了身份。迟戍本就是为拿住贝衍舟而来,断然不能让这弇洲派的最后传人给跑了,而居然见到十二家都没找到的王樵居然与他同路,能抓到凤文的传人则更是意外之喜。至于几个舌头喽啰,那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他们拿不太准那个一路缀在后面的金面奇人是哪门哪派,以免徒增仇家,早早便劫车了;要到蟾山地界,若是再不动手便有麻烦,因此才终于下手。本以为应该很轻松能对付,没想到蟾山五鬼中的四个却亲自出马,这事便又复杂了一层。此时他要分神对付四鬼,片刻也马虎不得,对文方寄这般挡路的小狗更不容情,见一脚踹开他居然还敢缠上来,只想快些料理了他,唰唰唰三刀快如急雨,刀风掠地,惊得土石四溅。
文方寄左支右绌,对贝衍舟叫道:“你快走!”他原本一个见死了人都要难过好些天的、碰见一场血腥厮杀便吓得魂不守舍的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居然能在当世第一流的高手底下挡过三招,好像只觉得胸口热血贲张,一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贝衍舟见他势危,叫一声:“好!上马,一起走!”突然翻身上马,手中撮唇一吹;他嘴里臼齿凿穿,藏有机关,这一吹之下,发出一种古古怪怪的瓮然声响。危急之中,突然听各人坐骑尽皆长嘶奋蹄,挣脱缰绳,他一拍马臀喝道:“驾!”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眨眼间几匹坐骑突然发狂,尽跟着头马向来路奔去。迟戍顾不得文方寄,喝道:“快追!”只听马背上远远有人喊道“大家伏低身子防暗器,散了便在青花口汇合……”北派诸人并四鬼都当是那群人都抢了马趁机突围,喝道:“莫走!”生怕到口的肥肉溜走,也顾不得相互打斗较量了,居然齐头并进,施展轻功,一起向那狂奔的马群追去。
文方寄一怔之下,还没明白自己死里逃生,发生了什么,汤光显猱身扑上,一手按住他嘴,一手抱住他腰,一个“翻倒葫芦”倒下山崖。底下那仿佛鬼火般的几人悄无声息地拉住一张大网,将他轻轻一弹,便翻身越过深涧,落在另一侧的山崖上;喻余青已经带着王樵先一步落在那里,文方寄一落地挣开他手,急叫道:“衍舟!衍舟?!”汤光显举起蒲扇大的手掌,狠狠一巴掌掼在他脸上,道:“闭嘴!”
只听山崖远路之间,远远传来马蹄翻盏、追逐呼喝的动静,合着他那两句呼喊的回声,“衍舟……衍舟……”地隐隐回荡,直至寂然。
第五十九章事往翻如梦
那一巴掌打得很重,文方寄大约这辈子还没挨过这么重的手,他才算是明白家里惩罚他们练功偷懒时的家法其实也偷了懒,挨在屁股上也没有这一下的狠。他记得自己晕头转向、丑态百出,脸颊肿得连话都说不得,嘴也合不上,口涎漏垂,被他们连拖带拽弄下山崖,好像是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汤光显对他说了些话,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耳朵整个充血背住,一句也没听得清楚。他一时茫然四顾,只见远处天朦星稀,明明是快要黎明的时分,可天色反而沉沉地坠下来,愈发显得浓黑。他心里又痛又恨,恨旁人也恨自己,那些初尝情动的快活甘甜,恨不能生死相随的自在恣意,自己本是朦朦胧胧、不明所以,这会儿一并化成了如这子夜一般浓浊不透光的黑暗,罩在心上。一会儿想:“是我太弱、太没用了,这才护不了他!”一会儿恼:“你们为什么都不救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只要自己活命就好?”一会儿怨:“他为什么当时不靠我紧些?他也信不过我,什么也不跟我商量,什么也不说给我听,我明明也救过他的,可他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一会儿又兀自深恨:“将来我练好武功,我要把他们都杀了,今天把我们拆散的人,将来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奋激之下,也顾不得去想其中的因果逻辑,贝衍舟明明是为了护他才甘愿自己身为诱饵引开敌人,可他这时却并不感激,反而恼恨他离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