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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那谁人知晓?”我说,“须得看表公子何时康复。”

    公子应一声,不多言语。

    散骑侍郎毕竟官大,朝服自然也从前的议郎隆重得多。当公子戴上冠,竟也有了几分成熟持重的味道,却因为年轻俊美的面容而衬得更加英气。

    当他走出前院的时候,桓府的仆婢们都纷纷围观,脸上皆赞叹之色。

    桓府为他新制的车驾亦甚为气派,黑漆光亮,细看则螺钿沉底,贵气而不张扬。

    公子与家人道了别,坐到了车上。

    忽然,他的目光扫过来,与我相触。

    我朝他笑了笑。

    公子没有言语,少顷,驭者驱车走起,公子在仆从的簇拥下,往官署而去。

    看着那车驾消失在街口,慢吞吞地走回院子里,用了些早膳。起居之物那边都有,我收拾了几件预防天气转冷的厚衣服,不久之后,也坐上了淮阴侯府派来接我的马车。

    我来到沈冲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在整理院子里的花草。

    惠风她们见我来,皆露出救星般的神色,纷纷让贤。我只得放下物什来到院子里,也卷起袖子,随沈冲一道干活。

    “我与父亲说了不必你来,可他还是将你接来了。”沈冲无奈道,“可他执意如此。”

    我笑了笑:“不过是来陪陪表公子,有甚麻烦。”

    沈冲看着我,莞尔。

    他在家中休养了已经快两个月,在我看来,虽仍有些消瘦,但已是无妨,就算挖土搬盆也不在话下。当然,他身边的仆人自然不敢让他做重活,只让他修剪修剪花木的枝条。

    就算如此,沈冲毕竟重伤新愈,气力不继,没多久就歇了下来。当他抬起头时,大约发现旁边只剩下我一人,愣了愣。

    “惠风她们说口渴了,去饮水。”我说,“表公子还是到榻上歇息吧。”

    “不必,歇息片刻便好。”沈冲莞尔,却道,“听说元初今日去散骑省赴任了?”

    “正是。”我说。

    “元初一向志向远大,才能亦是出众。”沈冲道,“同辈之中无人可及。”

    我笑了笑,道:“表公子亦是翘楚。”

    “我?”沈冲苦笑,“我不过死读书罢了。”

    这就是沈冲和公子的不同之处。如果换成公子,在陌生人面前也许会客气两句,在我面前则定然点头说你说得对。而沈冲,无论在何人面前都是如此谦恭,从不自傲。

    我说:“表公子何出此言,若表公子是死读书,天下读书人谁人不是?表公子学问广博乃是众所周知。便说治园,同辈之中,恐怕亦无人可胜过。”

    “不过是个不讨旁人喜欢的爱好罢了。”沈冲微笑,叹口气,“为难了惠风她们,别家公子身边的侍婢都是做些精细之事,只有我身边的还要挖土锄草。”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沈冲的园中也有温室,虽不如昌邑侯府的温室大,却也栽了许多南方花木。在这般萧瑟的时节,仍然郁郁葱葱。院子里的花木萧瑟,除了施施肥翻翻土,无甚可做。不久之后,沈冲便又去了温室。

    我自然也跟在他后面。

    温室中与外面不一样,暖和少风,来自南方的花木仍是郁郁葱葱,一派生机。

    看着它们,我忽而想起了淮南。

    上个月在那里的时候,公子看着祖父田庄中仍然葱郁的树木,很是好奇,问我淮南的树叶可是从来不落。

    我说也会落,只是还未到时候。

    公子颔首,四处张望。直到第二日离开的时候,他也仍然兴致勃勃,活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里人……

    “……霓生”沈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回神。

    只见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方才与你说话,你不曾回应,有心事?”

    我忙道:“不是,只是看这些花枝,觉得有趣。上次才剪过,怎又长起来了?”

    沈冲道:“岭南花木四季生长不断,今日距你上次来修剪时,已过了一个月。”

    我想了想,确实。上次修剪时,正好是我离开雒阳去淮南的前一天。

    “表公子还记得日子?”我哂然道。

    “自是记得。”沈冲道,“你上回说这花木修剪甚为繁琐,让我再修剪时,务必要与你一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来此处,就是想等着你。”

    我愣了愣,恍然记起来,的确是有此事。我去淮南的时候,还一度心痒痒地肖想过,这温室大小正适合孤男寡女独处,盼望着淮南的事赶紧结束,好马上赶回雒阳,天天和沈冲来待一待……许是因为后来公子突然跟了去,将我的计划打乱,又是要应付他又是要跟他去谯郡,竟一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你忘了?”沈冲问。

    我窘然,忙道:“不曾忘,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我不得空闲前来。”

    说罢,我岔开话,“我听说,表公子打算明日就回东宫?”

    “正是。”沈冲道。

    “表公子何必急于一时?”我说,“表公子大伤新愈,难免体力不继,何不待痊愈无碍之后,再到东宫赴任?”

    沈冲摇头:“我放心不下皇太孙。如今东宫臣属大多撤换,他尚是年少,只恐有失。”

    我说:“公子担心皇后对他下手?”

    沈冲道:“如你先前所言,那是迟早之事,我更不能在家空等。”

    我忽而有些羡慕皇太孙,有沈冲这样的人全心地爱护着,此生何求……

    “霓生,”沈冲看了看周围,目光变得严肃了些,压低声音,“以你之见,皇后何时动手?”

    我说:“须得看太后病势,若太后再无好转,皇后定然不会久等。”

    沈冲皱起眉头,道:“若太后病好了呢?”

    “即便太后病好,皇后亦不会等待许久。圣上一旦晏驾,皇太孙便是新君,皇后必定要在此前行废立之事。”

    沈冲沉吟,没有答话。

    我继续道:“故而我以为,此事既是定数,表公子就算日日守在皇太孙身旁,亦于事无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表公子还是不去东宫为好。”

    沈冲看着我,片刻,苦笑。

    “霓生,”他说,“我曾答应过太子妃,必守在皇太孙身旁照顾周全,皇太孙在东宫之中已是举目无亲,我又怎可出尔反尔?”

    我心里叹口气,没有说话。沈冲品性就是这样,即便知道前方艰险无比,也不改初志。在别的贵胄眼中,他或许是个不知好歹、迂腐的傻瓜,但平心而论,这却是十分难得的品质。

    或许也正是因此,公子能与他推心置腹,把他当作挚友。

    沈冲还待再说,一个仆人忽而来到,禀报说桓瓖来了。

    桓瓖?我和沈冲皆是讶然,未几,只见一人进了院中,正是他。

    “我就知道你又在摆弄这些。”桓瓖走过来,看着沈冲摇头,“这般良辰,别人赏花喝茶,你倒似个农人一般。”

    “农人皆良匠,有何不妥。”沈冲道,“你怎来了?”

    “自是来看看你。”桓瓖道,“今日正好放假,思及多日不曾登门,心中过意不去,特来探望。”

    “哦?”沈冲笑了笑,“多谢。”

    其实就算桓瓖不说,众人也是心知肚明。

    他是无处可去,因为他跟家中闹翻了。

    与公子和沈冲一样,桓瓖的婚事也令桓鉴夫妇十分头疼。不过公子未婚,是因为谶言;沈冲未婚,是因为沈延图着给他娶公主;而桓瓖,则是因为他自己挑剔。

    桓瓖自己虽是个来者不拒的浪荡子弟,但对于娶妇,要求却多得似皇帝选妃一般。我曾听他在公子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他五不娶。不是世家不娶,不识字能诗不娶,不是绝色不娶,不性情温顺不娶,不能与他同乐不娶。

    公子听了冷笑,说他可凭本事孤独终老。

    “这么早成亲有甚意思。”桓瓖不以为然,“他们不过是想找个人来管束我,无趣。”

    他说到做到。

    从他十几岁起,桓鉴夫妇就一直在为他寻找合适的亲事。雒阳高门贵胄不少,与桓瓖门当户对的闺秀其实并不难找,然而每每桓鉴夫妇有合意的,桓瓖总是看不上,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别家,父母准了便是成了。但在桓瓖身上,这如同一句笑话。桓鉴也曾想强按他低头,但桓瓖第二日就不见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桓鉴府上连同桓肃这边,上上下下闹得鸡飞狗跳,到处找人。直到过了一个月,所有人都被折磨得麻木之后,桓瓖走了回来。他完完好好,看着还胖了些。据说是自己跑去了长安终南山那边的一个小寺院里,捐了点香火钱留宿,每日无事便出去游山玩水,混了一个月。

    此事,桓瓖的下场自然是极惨,被桓鉴狠揍一顿是免不了的,而后还被关了起来。但当他还想再强压桓瓖定亲的时候,桓瓖趁人不备,又跑了。如此三番之后,桓鉴怕了。

    桓瓖到底是他的儿子,从小宠到大,总不能把他打死。所以此事闹过之后,夫妇二人都软了下来,有两三年不敢重提。

    如今,桓瓖已经满十八岁,且也在朝中有了官职,桓鉴重燃希翼,又开始为他问起了亲事。

    桓瓖知晓之后,甚为恼火,再度与桓鉴大吵一通。

    他如今是殿中中郎,也有爵位,到底要顾及些面子,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走了之。但如今闹得正僵,他便是放假也不会回家。桓肃和桓鉴乃是同路,去那边与回家无异,所以,桓瓖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淮阴侯府。

    “怎霓生也在?”桓瓖看了看我,问道。

    他的目光里满是揶揄,我视而不见,一本正经道:“我奉长公主之命,过府来服侍表公子。”

    说着,我却又不禁瞥了瞥沈冲,他神色如常,似乎对桓瓖的暧昧神色全无所觉。

    幸好桓瓖没有纠缠,转而道:“听说今日元初去赴任了?”

    我说:“正是。”

    “你不去送他么?”

    我说:“长公主让我一早过来,且府中也有车仗,不必我送。”

    桓瓖又露出那欠打的暧昧微笑。

    “如此。”他说罢,不再理我,转而对沈冲道,“听说城阳王又给你赐了茶,不请我饮些?”

    沈冲无奈:“你就是为了这茶来看我?”

    桓瓖道:“你过得似僧人一般,也无别的物什好让我惦记。”

    沈冲笑了笑,让仆人去唤惠风烹茶,与桓瓖往书房而去。

    我唯恐桓瓖跟沈冲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也跟着去。到了书房了,我洗了手,服侍在沈冲身旁,顺便监视桓瓖。

    但他似乎当真是来喝茶的。与沈冲聊了聊近来一些共同友人的闲事,又说了说朝中之事,还一贯的吊儿郎当插科打诨。不过,他并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给我添乱。

    心底松一口气,我望望外面的天色,希望桓瓖快点走开,不要打扰我与沈冲花前月下。

    沈冲毕竟精力不似康健时充沛,先前又摆弄了花草,与桓瓖聊了一阵,又用了些小食,已有了些困倦之色。我这般尽职尽责的侍婢,自不会放过机会,对沈冲道:“表公子该歇息了。”

    桓瓖讶然,道:“还未到午时,怎就要去歇息?”

    我说:“表公子身体还未痊愈,自与常人不同,养伤最忌劳累,按时作息方可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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