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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许云初说得没错,一个难过的人却要佯装兴致高昂地去演喜剧,这种戏里戏外的反差会让人极其疲惫。

    那几天他自己也被折腾得很疲惫,小小白有一晚又口吐白沫,疼得身体蜷缩,他半夜送它去医院,折腾得眼底发青。翌日去公司,程端打趣他说怎么一脸纵欲过度的模样,曹烨精神不振,怏怏地让他滚。

    熬了大半个月,小小白也要熬不住了。连着两天,止疼药劲儿一过,它就疼得身体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看上去让人不忍让他继续受苦。

    医生又建议了一次给小小白实施安乐死,毕竟对它来说,连呼吸都费力的时候,生命就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曹烨不忍心看它继续受苦,坐在办公室里纠结了一下午,晚上还是给梁思喆打了电话,跟他说了小小白的情况。他做好了梁思喆拒绝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梁思喆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很快就答应了。

    “那就安乐死吧,”梁思喆在电话里说,嗓音有些哑又有些沉,“如果结果是必然的,那与其痛苦地挨着,还不如尽早做了断。你明天带它去做吧。”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但曹烨总能想到那天在机场的vip通道,他的眼圈有些发红的模样。他面对媒体时嚣张,面对自己时游刃有余,可曹烨现在想到梁思喆,就只能想到他罩在兜帽下面,那双透着脆弱和疲惫的眼睛。

    “你是不是很难过啊梁思喆?”曹烨忍不住问。

    那边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后出声道:“没事,我都习惯了。”顿了顿,又说,“人也好,狗也好,都有离开的那一天,时间早晚罢了,这道理很多年前我就想通了。”

    一晚上曹烨也没睡好。

    睁眼闭眼,全都是梁思喆带着兜帽和口罩,靠在车座上侧脸看向窗外的那一幕。那天红绿灯路口,另一侧车道的车子驶过,车灯映在梁思喆脸上又很快消失,那一瞬好像光阴在他脸上流淌。

    又梦见十年前,梁思喆站在那扇门的门后,停着门内那些人议论他不能再弹小提琴的那画面,还有那只缩紧的,微微发抖的克制的拳头。

    时隔十年的脆弱竟出奇一致地相像。

    第二天上午,曹烨去了手术室

    洁白的手术床上,小小白侧趴在上面。针管的麻醉剂被推进它的前腿,小小白眼神里的痛楚像是减轻了一些,与此同时,它的眼神也变得涣散而麻木。

    整个安乐死的过程进行得很快,一针麻醉药剂,一针氯化钾药剂,就把小小白从痛苦中彻底解脱出来了。

    小小白在满室阳光中彻底断了气,曹烨伸手替他合上半闭的眼,手掌盖在小小白的眼睛上时他产生了一种想法,他与梁思喆两个人,跟十年前茵四街的那两个少年之间,又断了一根联系。

    他妄想跟梁思喆回到茵四的相处模式,妄想关于曹修远的一切都没发生,可十年之间时光流转,岁月更迭,小小白从还没出生到生命走到尽头,这中间经过的种种事情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哪有那么容易回到当初?

    似乎这些年他跟梁思喆就是靠着年少时的这些回忆,兜兜转转地一直走到今天,可回忆总会一点一点被时光忘却和摧毁,就像蓝宴被一夜夷平,茵四街被拆成瓦砾,小小白的生命走到尽头,一切失去和改变都是不可逆的。等到关于茵四的一切都被忘却的那一天,他与梁思喆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从宠物医院出来,曹烨联系了一家宠物墓园,把小小白带去下葬。

    许云初也陪他一起过去,这十年间梁思喆每每出去拍戏,一直都是她替梁思喆在照看小小白,她对小小白也有感情在。

    从墓园回来,许云初说她要去一趟梁思喆的家里,梁思喆昨晚给她打过电话,拜托她把关于小小白的东西都收拾带走。

    “大概怕几个月后拍戏回来,看到那些东西会触景生情吧,”许云初说,“思喆平时总是藏着自己的情绪,但他吧……其实是个挺敏感的人。”她跟曹烨聊起来,“一个有演戏天赋的人,其实对外界的感受力要比其他人更敏感一些,只不过他全都闷在心里,不跟别人说罢了。”

    曹烨开着车,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些东西,要扔掉么?”

    “还没想好,扔掉又觉得很可惜,但送人的话……”话说到一半,她像是陷入思考。

    “如果没什么打算的话,”曹烨说,“能先放我那吗?”

    “你也养狗?”

    “有这个打算。”

    “如果你需要的话那再好不过了,”许云初很快答应下来,“那你跟我一起过去?我收拾好了,你开车直接带走……东西其实也不多,大概就是些玩具和狗粮,我那里也有一些,回头有时间也捎给你。”

    “好。”曹烨说。

    回程的路上见曹烨兴致不高,许云初便给他讲了几件小小白和梁思喆的趣事,说当年梁思喆出去遛狗,遇到狗仔在后面偷拍,小小白撒腿就跑,梁思喆一开始还没注意,想要拉它回来,但小小白不知哪来的力气,愣是拽着梁思喆跑回了家。事后梁思喆遛狗的偷拍照片登了报,梁思喆才知道那天它为什么忽然撒腿便跑。

    “思喆对狗仔的敏感度大概都是被小小白陪练出来的。”许云初笑道。

    这件事逗得曹烨也笑了起来,心情看上去好了一些。

    以前都是商业往来,没有过深入接触,如今因为梁思喆的狗聊起来,许云初才发现,媒体一直好奇的曹修远的独子,私下里就像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喜怒全写在脸上,跟她在洛蒙谈合同时接触的曹烨有很大的不同。

    难怪梁思喆会跟曹烨成为朋友,许云初想,这两人都是媒体关注的焦点,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身上的气质看上去又莫名有些相似,想来应该会聊得来。

    “思喆还录过这些年小小白的不少视频,”她想了想说,“都刻在一个光盘里,你要想看的话,我跟他说一声,一会儿到了找给你看。”

    “好啊。”曹烨说。

    车子停到梁思喆家门口,许云初拿了钥匙准备开门,却见曹烨在用食指触了一下指纹识别屏,门锁便“咔”地一声打开了。

    她有些讶异:“什么时候录的指纹?”

    “上个月吧。”

    “我只知道你父亲对他有恩,没想到你们关系居然这么好。”

    “很吃惊么?”曹烨笑了笑,忽然就想让许云初知道,他跟梁思喆的关系比她想象得更亲密,“小小白这个名字还是我十年前取的。”

    “真的假的?”许云初果然更加惊讶,梁思喆获奖之前的那两年她是缺席的状态,梁思喆又没太讲过茵四的事情,所以她一直以为媒体说的那些是真的,“媒体一直在传当年你们竞争小满这个角色,竞争过程听上去你死我活,所以真相其实不是这样?”

    “是有过竞争关系,但你死我活纯属瞎扯。”曹烨说着,低头给梁思喆发消息——“你经纪人说你录过一盘小小白的视频,我能找来看看么?”

    正值下午五六点,剧组大概到了吃饭的时候,梁思喆很快回过消息:“你让云初帮你找吧,她知道是哪一盘。”

    曹烨想着不如就在梁思喆的放映间一并看完,他在这里待过一次,觉得放映间布置得很舒服。他又发过去一条消息问:“那能不能借用一下放映间?”

    那边不知是不是临时有事没能及时回复,过了几分钟才回过消息。

    ——“用吧。”

    曹烨和许云初一前一后地上了楼梯,推门进入放映间,许云初抬手打开了房间的壁灯,然后走进屋里,把折叠门拉严,又拉上了帘子。洒了满室的落日余晖被挡在外面,屋里只余昏暗的灯光。

    曹烨忽然想到那天他第一次来这个放映间时,梁思喆先是走到了房间里面拉上了门,然后才让他开灯,他脑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正常顺序应该都是先开灯再进去拉门,这里是梁思喆的家,按理说他不可能搞错这么基本的顺序,所以那天……他会是故意的么?

    “应该在这一片区域,”许云初站在靠墙的展架前面,抬头用视线搜罗着一排光碟盒,“好像是这张,”她抬手拿了一个光碟盒下来,低头看了看空白的封面,又抬头看了看那展架,在那张光碟的附近又拿了一张出来,“还是这张来着……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曹烨,你帮我开一下放映机,我们把两张都拿出来放一下试试。”

    “哦,好。”曹烨走到桌子前面,启动了放映机,然后又把桌面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抬起来,跟上次一样,电脑没关,稍稍一动,屏幕就亮了起来。

    按照上次梁思喆的操作顺序,曹烨点击屏幕最下方那一栏被最小化的视频界面,等着一会儿连接放映机,播放界面跳出来,停留在梁思喆最后一次看过的画面上。

    跟上次一样,模糊的画质,灰白色的画面,俯拍的镜头,还有那扇紧闭的电梯门。

    梁思喆怎么又看起了这个视频?曹烨盯着那画面想。这次他看清楚了,这的确是走廊上靠近电梯门的监控画面,而不是梁思喆说的“随便找的片子”。

    上次看的那一眼太仓促,没注意到画面右下方显示了一排时间,曹烨看着那排数字,2014-06-03 21:37:26,这时间曹烨再熟悉不过,是五年前梁思喆生日的那一晚。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心脏忽然开始有力地撞击胸腔,每跳动一下,就发出巨大的、聒噪的声响。

    曹烨觉得手指似乎忽然失了力气,得很用力才能握住鼠标。他将视频的进度条往前拖了一段,然后他看见蹲在电梯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得很低,手指无力地从膝盖上垂下来,看上去颓废而无助。

    “放映机开了吧?”许云初拿着两张光碟走过来,继而她一抬头,看见了眼前那张巨大的投影上显现出的类似监控的画面,还有那个蹲在电梯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少年,她有些不解,“这是什么?好像之前也在这台电脑上看到过,这人是谁……不像是思喆吧?”

    “这人……”曹烨开口道,嗓音忽然变得有些哑,喉咙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是我。”

    那视频继续往下放,电梯门开了,少年贴着电梯壁站起来,走出了那逼仄的一方空间。然后是酒店大堂的画面,他看见自己忽然脚步加快,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来,然后逃似的大步穿过人群,跑出了那家酒店。

    进度条到了底,视频自动开始循环播放,他和梁思喆站在电梯外面,他情绪激动,一步步往后退,梁思喆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抬手,像是想要抓住他。但曹烨退到了电梯间里,电梯门合上,梁思喆停在紧闭地门前,画面像是静止了,然后有人过来同他说话,他没听,按开电梯门快步走了进去。

    曹烨低头看着电脑屏幕上画面。

    许云初抬头看着投影上的画面。

    视频播到最初的那个画面,那扇紧闭的电梯门,灰白色的画面,俯拍的视角,模糊的画质。

    “原来是这样,”许云初忽然开口,喃喃道,“所以他打记者,拍《梁生祝梦》,接《至暗抉择》的补拍……”

    “你说什么?”曹烨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抬头看向许云初,“什么打记者?”

    “难怪……”许云初没看他,仍是看着那巨大的投影画面上,缩在角落里的小小少年,“原来他钝刀子往里吞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所谓的报恩……是为了你。”

    第89章

    《红男红女》杀青那天,场记收工时在剧组的一张椅子上看到了梁思喆的剧本,他拿起来惊叹道:“思喆,这剧本都被你翻烂了!”

    剧本装订的一侧早就散了架,被梁思喆用抽杆文件夹固定住,但几乎所有内页都已经被反复的翻阅动作磨软磨碎了,场记小心翼翼翻了翻这本不堪一握的剧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空写满了小字,他再次叹道:“你手写的这些内容加起来,看上去比剧本的字还要多啊……”

    见郑寅过来,场记把剧本翻给他看:“寅哥你看,这拍下来发给媒体,咱们这片子又多了一个宣传点……”

    郑寅笑道:“那你拍啊,下次见到记者给他们看。”

    场记当了真,把剧本放回那张椅子上,摸出手机调出了拍照功能,举起手机刚要对准那剧本拍,梁思喆这时穿好了外套,走过来一躬身,伸手把那剧本抽走了,撂了句:“偷拍啊?”

    “哎——”镜头上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场记直起身想要追过去,“思喆你让我拍一下!”

    “不给。”梁思喆朝前走,背身对着他晃了晃剧本。

    “算了算了,”郑寅笑着拦他,“他心气儿高,不屑这种炒作。”

    “怎么叫炒作啊……”场记有些可惜道,“多好的宣传点。”

    “这戏既然演成这样,也不差这一个宣传点。”郑寅还有事情要忙,边走边回头笑,“演员要保持神秘感,曹导说的。”

    《红男红女》杀青后,整个剧组都陷入一种极度压抑之后爆发的狂欢氛围,所有人觉得这片子日后定会成为经典,因为每一个镜头都堪称完美,梁思喆的颠覆出演更是全程令人惊艳。

    当晚的杀青宴上,当着所有到场媒体记者的面,喝醉的曹修远有些狂妄地对着话筒说,梁思喆是造物主对银幕的馈赠,这部片子之后,他将会成为所有导演的梦想。

    他放言《红男红女》这次只报名金像奖,说既然《十三天》之后有人因为替身风波说梁思喆是最水影帝,那这次他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实至名归。

    次日就有媒体截取这话作为当日娱乐新闻的头条标题,配图是梁思喆仰头喝酒的照片,二十一岁的少年喉结滚动,身上的青涩逐渐褪去,显露出令人着迷的荷尔蒙。

    三个月后《红男红女》后期制作完成,不同于《十三天》先拿奖后上映的策略,曹修远一锤定音,说这次《红男红女》要先在全国院线上映,形成舆论声势,然后在全民所向的声势中,让梁思喆风光无两地捧回第二座影帝。

    于是郑寅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上映事宜,一边过审拿龙标,一边邀请媒体进行小范围内部看片会。

    媒体看片会结束,如曹修远所料,这片子的口碑呈现出好评炸裂的局面,不少指责过梁思喆使用小提琴手替的媒体,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梁思喆这一次演绎的李廿,比小满更生动、更深刻,且完全看不出他本人的影子,影评人更是不吝赞扬:

    “刚从《红男红女》的内部看片会出来,只能用三个词概括此刻的心情:惊讶、惊喜、惊艳。天赋与技巧的碰撞,梁思喆再次贡献影帝级表演!”

    “不敢相信这是一年多以前银幕上的小满,李廿异装参加母亲葬礼那一幕的表演,是近十年来华语电影中最令人震撼的一幕。”

    “脱胎换骨一般的演技,很难说梁思喆和李廿一角到底谁成就了谁,总之,这角色活了。”

    “梁思喆太美了,尤其是脱下女装的那一段,全场屏息凝神,灯光、镜头和演员的配合度达到了极致,曹修远天才,梁思喆天才。”

    ——

    那年夏天曹烨回国,身边所有人都在讨论《红男红女》,林彦把手机上存的海报给他看。曹烨没接过手机,只扫了一眼,海报上梁思喆侧身倚着门框,门内各色的光混合在一起映在他脸上,他身上披了一件宽大而挺阔的男士西装,西装下露出垂坠的丝质的红色裙边,再往下便是两条光裸的小腿和细而尖的高跟鞋。

    林彦在一旁喝着酒,跟一桌人开玩笑:“小美人长成大美人了嘿,还是咱们烨子有眼光,这片子据说还是你牵的线,是不是啊烨子?”

    曹烨没应声,虽然只扫了一眼没仔细看,但那海报还是让他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得不承认,那张海报上的梁思喆,身上有一种有些奇异的,与性别无关的,让人惊心动魄的美。

    “什么时候上映啊?”桌上有人问。

    “听说上不了了。”林彦说,“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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