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二郎一愣,扭头去看身边的孙远道,在他眼睛里看出了一样的意思。
……这绿衣美人居然只是个侍女。
对自己的脸要有多大的自信,才敢用这般容貌的娘子当侍女?
杜二郎和孙远道同时一个激灵,紧紧盯着车帘。
马车边的绿珠哪儿知道她惹起了这层波涛,只管把车帘挂在钩上,朝着谢忘之伸手,扶住她:“娘子当心。”
谢忘之略略点头,扶着绿珠的手缓缓下车,提裙的动作相当优雅,站稳后才抬眼看候在门口的人。
杜二郎和孙远道又是一个激灵,再度对视一眼。
平心而论,谢忘之还不算长开,一身冬衣,肩上还搭了件披肩,整个身子拢在里边,看不出什么起伏,和曼妙婀娜的绿珠没法比。那张脸暂且也称不上绝色,五官确实漂亮,眉眼间却残存着稚气,脸颊上甚至还有些孩童的圆润。
但又得承认,她确实是美的,不在皮相,胜在那种感觉,整个人平静淡漠,那一眼寡淡至极,不卑不亢,不像是贵女见客,倒像是天女偶然瞥见凡人。这么一看,她的打扮不重要,金石珠玉,绫罗绸缎,无非是矫饰的东西,真正惹人注意的是如隔云端的感觉。
撇开那张漂亮的脸,这感觉撩得人心痒痒,让人想知道她彻底长开,容貌极盛时是什么模样,又想看看那双淡漠的眼睛里若是全心全意倒映出谁,会是什么风光。
和她相比,绿珠的美貌确实淡了许多,若是同时看见两人,会赞叹绿珠的脸,心里念着的却是谢忘之。
这话没人和谢忘之说过,或者说很难描述,谢忘之只知道自己长得应当不差,但从没想过恃美行凶,她也不爱主动和人说话,没管门口的人,拢了拢披肩,兀自往院里走。
她这么一走,孙远道一愣,没能上前搭话,接下来一直到宴过半,来客各自起来活动,连个凑近点儿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长宁公主中途截胡,直接拉着谢忘之去逛园子。
“出来逛逛,会开心些吗?”和旁人不同,长宁和谢忘之算是相识,她又生性明朗,自然得多,“我给你发了好几回帖子,这回总算是来了。”
“多谢公主挂念。”谢忘之知道长宁是照顾她,朝她笑笑,“前几回在宫里设宴,我不太想去,故而才托辞不来。宫里好归好,但总觉得压抑,不如外边舒服……何况我当时在尚食局,若是和以前共事的人遇见,平添麻烦罢了。”
“这倒是。”长宁点点头,漫不经心,“所以七殿下才走得那么远,远到丰州。”
先前聊得挺愉快,乍听见长宁提及李齐慎,谢忘之面上的笑意一凝,心里涌起些莫名的忧思。她借着整理披肩的机会,状似无意地在胸口轻轻压了一下:“是啊,郡王远去丰州,不知道如今如何。”
“他不是常给你写信吗?”
“可信上并不说境况,都是些别的话,我也推断不出。”谢忘之不瞒着长宁,垂下眼帘,“我总觉得他心里爱藏事儿,有些事情不会和我说。”
长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那我和你说。”
“什么?”谢忘之一愣。
“我告诉你啊,郡王离宫前,特地亲自来找我。”长宁笑笑,示意一下,让谢忘之凑近点,再靠到她耳边,故意卖关子,“他和我说……”
谢忘之要急死了:“他说了什么?”
“他说啊……”长宁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忘之一眼,顿了顿,才把后半句话说完,“他不在,要我好好照顾你!”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假的,李齐慎才不会这么说话,何况是找长宁。谢忘之被耍了一通,当即有些羞恼,作势要打长宁。长宁哪儿能真让她打,连忙抬手去格。
这条路偏僻,两人也没带仆役侍女,没必要端着,两个女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路闹到拐角,谢忘之才放过长宁,瞪了她一眼:“公主别说这种话了。别逗我,我会当真的。”
“当真也不要紧啊。这话是逗你,但也未必全是假的。”长宁玩够了,语气沉下来,连带神色都严肃不少,“郡王当年确实找过我,只不过是差人来的,急匆匆的一句,说是让我注意些。”
“所以当时,公主才发了第一封帖子?”谢忘之不傻,一推测就知道长宁的意思。
“我这个名头,其实也只是说来好听罢了,拿我阿娘和外祖母的命换来的,其实没什么权势,只能给个虚名,让你好过些。”说起这个,长宁叹了口气,信手揉揉脸,扭头看谢忘之时又是一脸轻松的笑,“郡王就是这个意思,他前去丰州,不能再帮你,就让我扶你一把。”
谢忘之微微一怔,先前强压下去的心绪猛地反扑,心头震颤,整颗心像是泡在盛了冰的酸梅汤里,清凉舒适是有,更多的却是一瞬间的酸涩,让她一时说不出话。
她知道李齐慎心思缜密,却没想到他能想到这个地步,临走前还兜兜转转找到长宁公主,替她把后路安排妥当。
谢忘之沉默片刻,吞咽一下,睫毛颤了颤,郑重地说:“多谢公主。”
“……可别!”长宁生怕谢忘之行个大礼,那她只能和谢忘之面对面跪下,她清清嗓子,“也没什么,横竖我是要开宴的,多写个帖子罢了,烦的也是我府上的先生。”
谢忘之笑笑,不强求:“对了,公主这次开宴,是为了什么?”
以往开宴总有个名头,过生辰或是节日,再不济赏花赏草,现下才十一月,赏雪赏梅谈不上,和节日也不搭边,长宁摇摇头:“没什么。叙达尔回去了,我闷得很,开个宴开心开心。”
谢忘之一愣:“……回去?”
“你不知道?”长宁也愣了愣,耐心解释,“说来也怪,叙达尔原本是质子,按理不该这时候回去。偏偏陛下和回纥使臣谈了什么,两边交接,就让他回去了。”
她的语气清清淡淡,神色也没什么变化,眉眼间却点染着几分落寞,谢忘之想到初见叙达尔的那一回,异族少年脱口而出的一声“飞光”,猜想两人的关系不一般,或许并不如旁人所想。
“有缘会再见的。”谢忘之想了想,不多说别的。
“那当然啦,我还等着他再来长安呢。实在不行,那就我去回纥。”长宁心大,想得挺开,“对了,你连这都不知道,我瞧着你不像是会打听事儿的。近来宫中也有些事,不妨我和你说说?”
“愿闻其详。”
“说起来也没什么,朝堂争斗的事儿我不懂,想来你也不爱听,我就和你说说后宫的事儿吧。”
谢忘之笑笑:“好。”
“那就一件,东宫的事儿。”
“……东宫?”
长宁“嗯”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太子新纳了一位良娣,两位良媛,好像还有几个昭训和奉仪。下边的人不用管,前边的良娣和良媛可都是世家出身,不比兰陵萧氏差。听说这几个月太子就没去过太子妃那儿,我看她是要急死了。”
第62章 婚嫁
“这样啊。”谢忘之忽然想到前几日听见的消息, “我倒是听说,太子妃诊出有孕。”
“是有这回事, 现下应该刚满三个月。算起来都是第三胎了, 不过谁知道能不能顺利生出来。”长宁不爱背后说人长短,纯粹是看太子妃不顺眼,最恶毒也就到此为止,继续说事实, “去年太子妃不知做了什么, 禁足半年,好像从那时候起,两人就不怎么亲近。”
“这倒是不太好。”谢忘之实话实说, “我总觉得夫妻之间不该如此。”
长宁笑了一下:“怎么, 你觉得她可怜?”
“不,我不是同情她,她也曾嚣张跋扈,如今落到这个地步, 好像更像报应。”谢忘之还记得当时的飞来横祸, 膝盖隐隐作痛,哪儿会同情太子妃,她摇摇头,“我只是听见这消息, 想起了别的人。”
“谁?”长宁饶有兴趣。
“不是特定的人。”谢忘之叹了口气, “我想到了见过的许多女子。照顾孩子, 操劳家务, 回头还要被夫君呼来喝去,甚至算不上是个人。”
她有点迷惘,“世人都说女子合该成婚生子,但这样的日子,真是理所应当的,真是好的吗?”
“成婚生子这回事,说不上好不好,无非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人就爱夫唱妇随,生十个八个孩子;有人则不然,只想一辈子自个儿过。都是自己的事儿,谁都别说谁,总归是自己的日子,自己开心就好。”长宁不爱按别人的路走,也从来不强迫别人走什么路,“不过若是要嫁,也得看你嫁的是谁啊。”
谢忘之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笑笑:“多谢公主解惑。”
“谈不上解惑,我这人没本事,瞎说瞎想罢了。不过我觉得我活得开心,这样就够了。”长宁摆摆手,看看四下无人,忽然又往谢忘之那边凑了凑,贴着她的耳朵,“不过我有件事儿问你。”
谢忘之耳朵一痒,往边上避了避:“公主请说。”
“不是说要嫁人嘛。”长宁再凑过去,故意逗她,“那你想想,若是要嫁……”
她顿了顿,恶意地说,“你瞧着雁阳郡王如何?”
这话像个爆竹,炸得谢忘之一愣。她一开始注意力在这个“嫁”上,以为长宁是起了玩心,要给她做媒,刚想推托,下一瞬忽然想起后面几个字,面上腾得一红,脑子里嗡嗡作响,乱七八糟的心绪涌上来,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雁阳郡王,说的正是李齐慎。
和李齐慎认识这么几年,他一去丰州,说一点儿都不想他,那是假话,但谢忘之一直觉得和他是君子之交,坦坦荡荡,也从来不避讳。
但如今,长宁这么一个问题砸过来,谢忘之一时晕晕乎乎,先前被李齐慎拨动过的心弦一起颤动,无端地让她心虚。
在她印象里,李齐慎始终是当年清宁宫里初见的模样,黑发青衣,怀里揣着只黑猫,不笑时像是尊冷丽的玉雕。他曾经存着坏心,故意逗她,也曾细心安慰,替她把后路全铺好,如今想来,这少年一举一动,全是少有的模样,偶尔逗得人气急败坏,偶尔又让人百转千回,只想一把抱住他,贴着他的肩大哭一场。
李齐慎做朋友是这个模样,那若是他做夫君……
……又该如何?
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想到什么不该想的东西,谢忘之一惊,赶紧晃晃脑袋,把那种莫名的羞赧和期待甩出去。她心慌意乱,面上红得发烫,睫毛颤着,往后退开两步,避开长宁,才一本正经地说:“郡王自然是好人,不过郡王婚嫁之事,不是我能说的。”
“那你可真懂礼。”长宁不咸不淡。
谢忘之听出长宁是挖苦她,看了长宁一眼,不说话了。
看眼前的女孩满脸通红,一副羞恼的样子,长宁盯了谢忘之一会儿,轻轻一叹,顺带在心里向着远在丰州的李齐慎比划两下。
稳了,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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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元十三年,丰州。
“……妙心!让开!”李殊檀一声厉喝,“快让开!”
梁贞莲本就吓得腿软,又让李殊檀一惊,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只看见枪尖擦过眼前,鲜血飞溅,淋漓地泼在草地上。
领头堵着她和李殊檀的男人颈部擦出个大口子,血滋滋地往外冒,他满脸惊恐,哪儿还有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男人倒在地上,捂住脖子,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去,出枪的人却嫌不够,枪尖一转钉进他胸口,直接把他钉死在地上。
“杀。”李齐慎把枪拔.出,信手振去枪尖沾到的血,淡淡地扫了其他人一眼,“动手吧。”
状况不对,先前见两个娘子美貌就起坏心的突厥人当即想逃,奈何李齐慎带来的这支小队没一个好惹的,在他们跑之前,几道寒光,地上就多了横七竖八几具尸体,新鲜的血泼在草上,让风一吹,腥得梁贞莲两股战战。
她浑身发抖,让李殊檀扶了一把,才勉强站起来。梁贞莲颤着嘴唇,说不出话,目光落在李齐慎身上。
持枪的人十七岁,一身轻铠,身姿挺拔,漆黑的长发扎成马尾,发梢利落地落在腰上。这个年纪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间,李齐慎的脸仍是冷丽的那一挂,和草原上常见的硬朗不同,眉眼间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浅琥珀色的眼瞳冷冷地扫过,既没把这些死了的突厥人放在眼里,更没多看梁贞莲一眼。
唯一的例外反倒在李殊檀身上,因为李容津的缘故,他对这个堂妹向来挺照顾,控着马往她那边走了几步:“这地方多突厥人,下回还敢不敢偷偷跑出来?”
“不敢了。”李殊檀上道,疯狂摇头,“千万别告诉我阿耶,多谢阿兄!阿兄最强,阿兄最棒,阿兄天下第一!”
李齐慎懒得理她,嗤了一声,掉转马头,和副手说:“借个马鞍,带两位娘子回去。”
副手会意,朝着李殊檀伸手:“郡主,请。”
李殊檀懂,单手抓住副手的手臂,另一只手抓马鞍,脚在马镫上一踩,利落地翻身上马:“多谢多谢,你也千万别告诉我阿耶,我怕他生气,把我吊旗杆上。”
小郡主三天两头作妖,以往回回气得李容津头疼,如今则是让李齐慎擦屁股,不过李齐慎没意见,副手也不会多说,应声:“郡主放心。”
李殊檀心满意足:“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副手一扯嘴角,没搭理她。
这边就算是了结,梁贞莲那边却僵住了。
倒不是没人愿意带她,梁贞莲好歹是李容津夫人的娘家侄女,阿耶阿娘还是为国捐躯,天德军待她和待李殊檀也没什么不同。问题在于另一个副手朝她伸手,她却没上马,只楞楞地看着李齐慎。
副手以为这个柔弱多病的娘子是不会上马,有点尴尬,想了想,转头和李齐慎打报告:“副尉!这,梁娘子恐怕不会上马,我……我这……合礼吗?”
李齐慎心说你问我干什么,让战马往梁贞莲那边走了几步:“梁娘子,我这副手抱你上马,你看如何?你放心,天德军有军规,我同他相识两年,可担保是规矩的好人,绝不会占你便宜,也不会对外说什么。”
梁贞莲盯着那张漂亮的脸,心里一动,摇摇头:“我……我未出阁,与这位将军不相识,恐怕不能……”
“那你自己上马,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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