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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张典膳不能把谢忘之的身份说出来,猫伤人的事儿本来就两个人都有错处,一碗水得端平,她急得要命,纠结着怎么开口,忽然听见谢忘之开口,声音低低的,居然很平静。

    “我会走的,用不着你赶。我本来就约好了,是今天走。”她缓缓抬头,直视薛歌书,“但我绝不按你说的做。”

    都到这份上了,薛歌书彻底撕破脸,再次把阿耶抬出来:“那我这就去找我阿耶。”

    谢忘之面上很平静,抱着煤球的那只手却渐渐收拢,骨节泛起森然的青白色:“按你的意思,你阿耶为官,你家有权势,要以此逼迫我吗?”

    “没错。”薛歌书不在乎了,反正谢忘之一个宫女,随便怎么欺负,同批入宫的贵女也不至于为了个宫女出头,“给我跪下,否则……”

    “好,那我按你的说法来。”谢忘之打断她,轻轻地说,“我出身长安谢氏。”

    七个字,像个惊雷,炸得边上的宫人惊慌失措,有几个官家出身的诧异地看过去,不敢置信。最惊的是楼寒月,满脸不可思议,忽然使劲闭了闭眼睛,再拿手搓了搓脸。

    张典膳则知道没回头路了,一声叹息,别开头,让这两个女孩自己撕扯。

    “……你发什么疯?长安谢氏,你也配?”薛歌书从震惊里缓过来,只以为谢忘之是病急乱投医,不惜撒这种弥天大谎,“呵,长安谢氏是前朝世家,你一个宫女,也不照照镜……”

    “我谢氏前朝时自陈郡发家,因时势而门庭寥落,幸有先祖英才,随太成皇帝征战天下,移居长安。”谢忘之再次打断她,淡淡地把记在心里的事情说出去,“我这一支历代为官,最显赫时曾祖父任昭玄皇帝时中书令,后祖父又有任礼部侍郎、吏部尚书。”

    “至如今,我父亲任中书侍郎,阿兄任门下省给事中。我母亲出身琅琊王氏,乃今尚书省左丞之嫡女。”

    “我以出身为荣,但先祖荣光为先祖之勤勉乃至血汗,父母教诲,曰可为荣不可为傲。你说你阿耶任左补阙,本为讽谏之职,你又何故以此自傲,欺辱民间出身的宫人?”谢忘之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若论你的道理,谁有权势,谁权势大,就能欺压对方,那么可以。”

    她看着薛歌书,“现在我的出身、我的权势,够了吗?”

    薛歌书信了,脸色顿时煞白,想到先前说的话,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未曾见过燎原大火,手握火星就以为是日月之辉。”像李齐慎那样直接开口骂对方是“两姓家奴”的话太难听,谢忘之说不出口,但她也不打算温良恭俭让,“我本来可以道歉,也知道女儿家的手精贵,我愿意让我阿耶、阿兄帮忙,尽我所能不让你的手留疤,只要你肯答应不再伤我的猫。”

    “但现在我不要了。”谢忘之说,“我不会道歉,也不要你的道歉。剩下的事,让你阿耶来教你吧。”

    听她这么说,薛歌书再傻也懂谢忘之是要告诉家里人,谢忘之的阿兄可是正儿八经的门下省给事中,压了她阿耶一头,真闹起来,她捞不到好果子吃。

    薛歌书慌了,哪儿还有先前嚣张的样子,勉强爬起来,跌跌撞撞,想拉谢忘之的手:“忘之,忘之……你听我说,你先……”

    “没什么可说的。”谢忘之不想理她,抱紧煤球,自顾自往外边走。

    她把出身抖得干干净净,和这些宫人是再不可能做朋友了,有人会怨恨她欺瞒,有人会艳羡她的出身,甚至还会有人嫉妒。谢忘之抱着猫往外走,宫人们自发让开一条路,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

    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到身上,谢忘之以前会觉得别扭,现下却顾不得了。她心绪翻涌,一面觉得薛歌书可笑而荒唐,长这么大了,遇事还是只会搬家世和阿耶;一面又觉得悲凉,她和薛歌书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她出身恰巧压过薛歌书,才能让薛歌书胆战心惊,真论起来,除了一手甜汤,她还真没什么本事。

    谢忘之想哭又想笑,一直忍到看见谢匀之,抱着煤球上了马车,终于憋不住了,把脸埋进黑猫丰厚的皮毛里,渗出的眼泪晕在它背上。

    她沉默地流着眼泪,但她知道,这次不会有个冷丽的少年在她面前蹲下,再抬手轻轻地摸摸她的额头。

    第57章 归家

    阔别几年,好歹是出生长大的地方, 要说平常心里一点都不想, 那是假话,但真站在自己院子门口, 谢忘之一时半会儿居然不敢进去,两条腿僵着,连先迈哪条腿都不知道。

    “怎么,不喜欢这院子啦?”谢匀之看出她有点儿近乡情怯, 故意说, “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动, 冬里几盆兰花冻死了, 我都没敢让人扔, 就怕你回来打我。”

    “我哪儿有那么坏!”谢忘之瞪了谢匀之一眼,作势要捶他。

    “你看看, 你看看, 不就是这么坏, 可怜我告假跑过来接你回家,你还打我。”谢匀之嘴上抱怨, 面上却笑吟吟的, 趁着谢忘之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 不松不紧地牵着指尖, “走, 阿兄带你回去。”

    指尖的感觉和当年进宫前也没什么两样, 干燥温暖,谢忘之睫毛轻颤,轻轻“嗯”了一声,含着点笑,跟着谢匀之穿过月亮门,进自己的院子。

    两人一进门,谢匀之一早差人交代过,院子里的侍女都是谢忘之进宫前就在的,乍看见她回来,愣了片刻,齐齐屈膝:“奴婢见过娘子。”

    在宫里得对着别人行礼,回家反倒是受礼的,这感觉挺微妙,谢忘之笑了一下,点头:“我回来啦。”

    “对,你回来了。”谢匀之顺手摸摸她的头,转头和院子里的侍女说,“伺候娘子沐浴,再换身衣裳。”

    领头的绿珠最机灵,当即上前应声,又叫了红云和碧柳,带着谢忘之往屋里走。

    这三个侍女都十六七岁,在谢忘之院子里的时间最长,照顾人的事儿得心应手,一把她引去沐浴的地方,绿珠率先替她褪衣裳、摘花钗。等谢忘之进了浴桶,红云捞起那头漆黑的长发,一面梳着,一面用木槿叶和皂角抹着,碧柳则替她看着水温,顺带往水里放温养身子用的药材。

    等洗干净身子和长发,出来也是一样,三个侍女各干各的,替谢忘之重新梳了头发,再穿上新裁的衣裳,最后碧柳端了镜子来:“娘子看看,可还有不妥之处?”

    这面镜子不算太大,让碧柳托着,勉强能照出半身,镜中的女孩改了宫人的丫髻,长发半披半挽,发上的簪子以檀木和白玉做成,耳垂上还悬着小小的珍珠。这些东西华贵典雅,她身上的襦裙也是如此,用的是上好的丝绸,刺着细密的暗纹,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华丽过头。

    镜中的女孩自然是漂亮的,一张脸还没长开,眉眼间残存着孩童的稚气,但隐约看得出将来极盛的美貌。谢忘之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摸了摸发簪,再摸了摸自己的脸。

    绿珠以为是发簪插的位置不对,或者觉得脸上发干,连忙问:“娘子可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谢忘之摇摇头,她只是觉得镜中的人有点陌生,分明是每天晨起看见的脸,这么一打扮,反倒不像自己了。

    这身衣裳漂亮而合身,发饰和耳铛也漂亮,她站在自己屋里,面对镜子,却从心底涌起股莫名的迷惘,好像并不开心,又好像无人可以倾诉。

    谢忘之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心思遮掩过去,对着绿珠笑笑,“出去吧。我想和阿兄再说会儿话。”

    绿珠不疑有他,何况就算看出谢忘之有什么心思,不开口,就不是她一个侍女能问的。她点头,引着谢忘之往外边走。

    刚出门,候在外边的青玉上前,行了一礼:“娘子,有人递帖子拜访,郎君去见客了。夫人在正屋等您过去。”

    能在谢府被称作“夫人”的,自然是谢忘之的继母,同出琅琊王氏的贵女。王氏端正自持,待谢忘之很好,挑不出一点错,但总归隔着一层,两人不算太亲近,何况中间还有这么几年没见面,王氏又有自己的孩子。

    谢忘之想了想,没多说话,只点点头,直接往正屋去。

    正屋外间是待客的地方,谢忘之一进去,果真看见了王氏。这么几年没见,王氏倒还是她印象里的样子,端庄、雍容,一举一动都在规划好的框子里。

    “你回来啦。”王氏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既是继女又是外甥女的娘子,略略一顿,还是把先前准备好的话倒出来,不痛不痒,“先想想,可还缺什么?我好叫人添置。”

    “多谢夫人,不缺什么。”

    “不必答得这么快,许久没回来,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是有的。若是想起要什么,差人来说一声,立刻就能添上。”王氏宁可谢忘之提一堆要求,这么一句,她反倒难做,指尖拨了拨袖口,“对了,你这几年都不曾露面,过几日有宴,我带你去散散心,也好同以前的朋友叙叙旧?”

    放眼长安城的世家权贵,谢忘之还真没几个贴心朋友,其中一个还远在丰州,她不想赴宴:“车马劳顿,我想休息,就不去了,多谢夫人念着我。”

    又被拒绝,王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善意,最后一搏:“这倒也是,是我想当然了,是该好好休息。你再想想,休息的这段时日,可要些什么?”

    谢忘之本能地想拒绝,话到嘴边,却打了个滚:“您能替我请个先生吗?我有些想学的东西。”

    “能,当然能。”王氏一喜,松了口气,“尽管说,我差人去寻最好的先生。”

    “这倒也不必,您随便请位先生来,方便就好。”谢忘之顿了顿,看着王氏,“箜篌。我想学箜篌。”

    **

    谢府门口。

    还在春里,今儿太阳却不小,杵在门口晒了这么一会儿,身上热得要命,薛少山心里却一阵阵地发凉,背后一层冷汗一层热汗,衣角都能拧出水来。

    没别的,要怪就怪他身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他没怎么插手过,平常都是夫人教养,也不知是哪环出了错,薛歌书在家和庶出的姐妹过不去,今年好说歹说入了宫,又干出欺辱宫人的事儿。

    若真是个宫人也就算了,顶多背个仗势欺人的恶名,偏偏她运气实在烂,欺到了长安谢氏的嫡女头上。不巧,门下省给事中也是这个出身,薛少山想到那个总是笑吟吟的郎君就发虚,生怕被背后下个绊子。

    他也是实在没辙,才急匆匆地告假,拉着薛歌书,顶着大太阳到谢府门口杵着,递了帖子,希冀能见谢匀之一面。

    又等了足足一刻钟,眼看日头越升越高,谢府门口来来往往都是官家子弟,让他们戏谑或者好奇的眼神刺着,薛歌书忍不下去了,一把捂住脸,声音都带了哭腔:“……阿耶!我们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哭什么?还不是你给我惹出的事儿!”薛少山打她的心都有,但在别人府前,总不好动手,他也觉得晒,搓搓手,上前问守在门口的守卫,“哎,能不能通融,我与你们郎君是同僚,能否让我先进去?”

    守卫实心眼儿,管他是谁,摇摇头:“不行。”

    薛少山不能硬闯,讪讪地退回去。

    刚下台阶,门里出来个人,正是先前替他递帖子的那个管事。管事也不摆架子,直接到薛少山身边,行了个礼:“补阙,您得见谅。真不巧,我们郎君身子不适,不能见客,您请回吧。”

    要真不能见客,一早就该说了,熬到现在才回话,就是借故磋磨人,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薛少山还能怎么办,只能赔笑:“这倒真不巧。也不知给事中是什么症候,家里还有几支老参……”

    “这就不了。”谢匀之一早就料到薛少山会来这一套,提前说过,管事复述即可,“我们郎君说了,小病而已,无需在意,不至于影响公事,您只管放心。”

    后边半句显然意有所指,谢匀之这人看着不着调,但说到做到,有这一句,就是不计较的意思了。薛少山松了口气,又和管事客套几个来回,转身带着女儿上马车回府。

    一上马车,薛歌书又不安分,撕着帕子:“阿耶,这家人怎么这样啊!这是故意晾着我们,折腾人呢。心眼这么小……”

    “行了!”薛少山火气被激起来,“现下和我说心眼小,你自个儿心眼就大了?不知道你阿娘是怎么教你的,在家和歌梨过不去,到了宫里还是这个死性子。大明宫里的人,你也敢乱动?”

    “我……”薛歌书哪儿会承认自己做错,“分明是她先让猫抓我的!”

    “抓你怎么了?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长安谢氏的嫡女,别说让猫抓你,就是踩你的脸,你也得夸她踩得好!”薛少山烦了,“给事中是人家的阿兄,不向着她妹妹,难不成还向着我们?你以为你是她嫂嫂?”

    薛歌书见过谢匀之几回,听薛少山赌气的一句,反倒心念一动:“或许真能呢……”

    “做你的梦!”薛少山挺清楚差距,直接断了女儿的念头,“别肖想了,我看你也别在宫里了,免得给我惹祸事,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到了秋里,趁早嫁给你表哥。”

    这表哥薛歌书知道,除了家世还能看,简直是一事无成,长相也不如何,年纪轻轻就成了座肉山,她张口拒绝,恼得胡乱说话:“我才不嫁!要嫁怎么不让歌梨、歌丹去,我才不嫁那样的人!你自己没本事,不敢惹谢氏,就卖女儿,我做错什么了?就怪你,怪你没本事,才让他们踩……”

    她话没说完,一声脆响,脸上一阵刺痛,薛歌书清晰地感觉半张脸肿起来。

    她被打了,被阿耶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

    薛歌书当即想哭想闹,还没开口,先撞上薛少山的眼神。薛少山冷冷地看着她,不像是看女儿,倒像是看个惹祸的物件。

    薛歌书霎时知道这事儿没余地,再吵也没用,多挨几个巴掌罢了,就像以前府上阿娘动手发卖的妾室,再受阿耶宠爱,被这么一看,还是得哭哭啼啼出府。

    ……完了。全完了。

    嫁这么一个人,后半辈子就算是毁了,还得让薛歌丹、薛歌梨她们嘲笑;可若是投缳自缢,她又不敢。

    薛歌书整个人蓦地颓下去,眨眨眼睛,忽然抬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第58章 朝暮

    丰州。

    星垂四野, 月色寒凉。

    草原上一年一回的盛会落幕, 趁着白日里比赛的兴奋劲儿没消, 按规矩直接在搭的帐篷边上开宴。大簇的篝火熊熊燃烧,酒肉管够,加了奶的酒烈而醇厚, 喝起来像是生吞刀子, 洗剥干净的羔羊或者獭子在火上一燎,哔哔啵啵地烤出滋滋的油来。

    今晚不必守规矩, 凡是到场的, 管他是将士还是牧民,只管取酒取肉, 畅快地玩到天亮, 兴起还能找个善舞的娘子一同跳个舞。

    李齐慎不爱凑热闹,他坐在草坡上,远远地看着下边玩闹的人, 浅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出熊熊的火。他坐得太远, 身边也没光源, 只有下边的火照到身前, 混着星光和月光, 照得这少年半身烈火半身风月。

    “怎么, 到这儿来偷清净,看不上咱们草原上的娘子?”身边一响, 有人坐下来, 信手把托盘一搁, “我和你说,阿古达木家的乌雅汗和乌恩其家的哈斯其其格,这两个娘子争了三年最美,你一来,全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那些郎君咬牙切齿,恨不得合伙打你一顿。”

    李齐慎真不知道李容津提到的那两个女孩是谁,名儿那么复杂,他才懒得记,随口答:“算了吧,还打我呢,学了这么多年骑射,临了还全输给我。我要是他们,用马鞭把自己吊死得了。”

    “你这小子!哪儿学来的刻薄话。”李容津作势要打他,到头边上,力气一卸,换成摸了一把脑壳,“说得好,有我李氏儿郎的气魄,草原如何,大漠如何,先祖征战天下,还不是一样用马蹄踏过去。”

    李齐慎却只微微一笑,没接这个话:“其实当时我不一定赢,不过是前半场他们以为我是汉人,有些轻敌;后半场再想起来,就来不及了。原本有个郎君,叫哈、哈尔……”

    他一时没想起来,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急得李容津一拍大腿:“哈尔巴拉!”

    “……哦。”李齐慎点头,“那就他吧。论骑射,我比不上他,可惜他后来急了,连放了三支空箭,但凡我不瞎,我就能赢。”

    李容津觉得情有可原:“这也没辙。那小子可连着赢了两年,只等着赢第三年,摘了那金葵花,送给心上人呢,谁知道你一来,这金葵花没了。底下还有人起哄,心慌意乱,哪儿还放得准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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