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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我明白。”谢忘之嘴里发苦,她知道李齐慎也没有办法,并不怨他,她只是觉得难受,“那太子呢?他……也不行吗?”

    “皇帝还走得动之前,哪个太子有那么大的权力?何况他……”李齐慎不打算在谢忘之面前说李琢期什么,换了个说法,“他若真有那么大胆,也不至于保不住未婚的妻子。”

    谢忘之愣了:“什么?”

    李齐慎本来没想着把这事儿说出来,但既然都提到了,他也不避讳,只是隔墙有耳,他不能大喇喇地直接说。

    “失礼了。”他上前一步,忽然伸手松松地揽住谢忘之,下颌卡在她肩上。若是有人匆匆瞥见,大概会以为这是少年和女孩耳鬓厮磨,但李齐慎贴着谢忘之的耳朵,低低地说着宫里隐藏的秘密,“萧贵妃出身兰陵萧氏,是当初定下的太子妃。”

    谢忘之惊诧地睁大眼睛,肩背僵硬,颤了颤嘴唇:“这……”

    “四……不,是五年了。五年前宫里设宴,邀了各家贵女,其实朝上风云变幻,清河崔氏早就有心思,要迎萧棠为太子妃。”李齐慎忽然换了说法,用名称呼,“那天我在宫里游走,在长生殿附近的海棠林里遇见萧氏姐妹,萧萱上前来问路,问的是东宫。”

    “我那时并无防备,就指了路。但不久后乐言听了消息,说是我阿耶在海棠林里遇见个萧氏的贵女,颇为投缘,再之后就是太子迎娶萧氏嫡女萧棠,萧萱去道观修行后入宫。”

    “……萧棠?”李齐慎这番话听着挺正常,就是父子娶姐妹有点让人不舒服,但谢忘之总觉得怪怪的,“是指太子妃吗?”

    “不,”李齐慎说,“这是萧贵妃的闺名。做阿耶的强行幸了儿子的未婚妻子,多可笑啊,为了粉饰太平,只好让她们换了身份。”

    谢忘之惊了,当初的记忆涌起来,前因后果一瞬间打通,刹那间明了萧贵妃为什么忌讳海棠。

    因为她不是萧萱,她才是真正的萧棠;而她本该嫁给太子,却在海棠林里被迫委身给未来夫君的父亲,于一个女人而言,这是何其的耻辱和痛苦,连带着海棠也成了她的噩梦。

    谢忘之浑身发抖,压在唇上的牙尖没注意,一用力,磕出个细细的伤口,一滴血渗出来,像是纸上红豆。

    第45章 疹子

    那滴血滚过嘴唇, 滴在李齐慎领子上,他浑然不觉,依旧松松地拢着谢忘之,搭在她肩上的手却收紧, 几乎是贴着她的肩, 却留出一线,不会让她察觉。手收得有多紧, 渗出肌肤的青白色多明显,李齐慎藏在心里的怨恨就有多深, 日日夜夜灼烧着他, 像是要把他烧成灰烬。

    对着谢忘之,有些话他说不出来, 只能烂在心里, 胸腔里边跳动的东西仿佛一个腐坏的果子, 每跳一下, 就烂出难以忍受的剧痛。

    这就是大明宫,这就是他的父亲和兄长。如果陇西李氏的血像是手脚那样可以斩断, 李齐慎会毫不犹豫地挥剑,但他不能, 他只能流着令他感到悲愤的血, 耻辱地活下去。

    他死死咬着牙,肩背紧绷, 再开口时却很平静, 好像压根没说过什么:“那么, 你怨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怨恨你?”谢忘之没懂。

    “害死你朋友的是我阿耶,将要害死那些宫人的也是他。”李齐慎看着灶台里跳动的火星,“就算我不想承认,我也是他的儿子,我祖上也没有光明澄澈过。”

    他轻声说,“我流的血就是这样脏啊。”

    谢忘之没回答,也没动,呆呆地站在原地。

    虽然没真肌肤相贴,但两个人靠得也不远,李齐慎能隐约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心跳得那么快,那具身体却是僵的,谢忘之一言不发,任由他搂着,透出的排斥却不作假,李齐慎视线向下一移,就能清晰地瞥见她颈上骤然冒出的鸡皮疙瘩。

    他忽然觉得好笑,旋即又是一阵无力。李齐慎想,合该如此,他在淤泥里打滚,怀着要把自己烧死的怨恨,谢忘之却不一样,她爱恨分明干干净净,该离他远点才……

    “不。”

    李齐慎还没想完,肩上忽然一重,他没防备,居然诶谢忘之推出了几步。他诧异地看过去,眼前的女孩怒意未消,脸都是红的,气鼓鼓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蒙着薄薄的水雾,乍一看还以为是要被人气哭了。

    “我不会怨你,也不许你这么想。”谢忘之一字一顿,“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你阿耶再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干什么把自己和阿耶、阿兄绑在一起?”

    李齐慎眼瞳一缩:“你……”

    “你走自己的路,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样就够了。”谢忘之顿了顿,“只要你不像他们一样,我就不会怨你。我说过你是我的朋友,别的我才不管呢。”

    “……好。”李齐慎听得心头震颤,舌尖一滚,吐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字。

    “所以不用担心,我分得清。我确实恨啊,但我没法给雨盼报仇,是我无能,不会因此怨恨你的。”谢忘之哪儿知道他心里的百转千回,只以为他是懂了,朝他笑了一下,“不早啦,你回去吧。”

    李齐慎应声:“若是遇上什么,这回不必去教坊了,直接托人到清思殿传话即可。”

    谢忘之点头,再笑了一下,背过身,从锅里舀了热水,神色平静,提着长柄木勺的手却微微发颤。

    李齐慎眼尖,看见了这一点暗搓搓的小动作,但他只当做没看见,转身往外走。小厨房就那么大,不过几步,他推门出去,反手关上门。

    听着背后“吱呀”一声,门合上了,他没立即抬腿,反倒在门上靠了一瞬。李齐慎看着天上的流云,琥珀色的眼瞳里飞过几只冬鸟,他无声地说:“……焉知不能报仇呢。”

    **

    当日一别,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接着一直到二月底,谢忘之都没怎么和李齐慎见过面。李齐慎似乎在忙千秋节的事儿,大多数时候让煤球送个什么,偶尔见一面也是匆匆忙忙。

    不见面而已,谢忘之也不多心,何况屋里有的是让她着恼的事儿。毕竟和薛歌书彻底撕破脸皮,她原本想换个屋子住,却正逢上采选和放到了年龄的宫女出宫,一来一去,尚食局的空屋被填得满满当当,有几间屋子甚至还搭了多的榻让人暂住,谢忘之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好在薛歌书像是被李齐慎吓怕了,当天结结实实在屋里跪到楼寒月和孙水蓉快回来的时间,好歹是贵女,长这么大也没这么跪过,当晚就有些瘸,连着半个月走路都一瘸一拐。腿脚不好,人也老实了,谢忘之不知道她背地里会不会再说那些话,但至少平常没折腾,也不像先前那样什么事儿都要伸一手,彼此谁都不搭理谁,倒也能住下去。

    上巳节那天李齐慎没去曲江宴,倒是来了尚食局,不过看样子匆匆忙忙,分明是从清思殿到尚食局,硬生生让他跑出风尘仆仆的味道。

    宫人不过上巳节,曲水流觞是没法玩,谢忘之拿了春里吃的艾饼和花糕给他。李齐慎却没什么胃口,只稍稍尝了尝,说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总有意无意地抬手挠肩颈交界的位置。

    谢忘之觉得奇怪:“你怎么了?衣裳穿得不合适吗?”

    “……不是。”李齐慎本来不想说,转念又觉得遮遮掩掩没必要,“是发疹子了。”

    他没想太多,那位置也用不着特别避讳,干脆稍稍拉开一线领子给谢忘之看。李齐慎的肤色白,锁骨处那一片红疹看着就更瘆人,细细密密的红点连在一块,他又忍不住要挠,让衣领三蹭四蹭,一小片都红了,一打眼还以为是大块的胎记。

    谢忘之惊了:“这……你这去太医署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忌讳这时候的什么花,大概是不小心蹭着过,但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花。”李齐慎想起来就恼,“太医开了药,得连着喝十来天。”

    “这药有效吗?”谢忘之看看那边红疹,直觉不太靠谱。

    “算是有效吧。”李齐慎蔫蔫的,“别的地方没再发新的,这片也没变多,但不见好,还是痒。”

    谢忘之盯着那一小片红疹看了一会儿,抛下一句“你等会儿”,噔噔噔地跑回屋里,又噔噔噔地跑回来,手里捏着个小瓷瓶,直接开了盖子:“怎么不开外敷的药呀?这是我以前用过的,不算好用,但能止痒。”

    能痒到晚上都睡不好,李齐慎死马当活马医,但凡是药,先涂了再说。他点点头,伸手想去蘸些药膏,谢忘之却已经在瓶子里剜了黄豆大小的一点,直接按在了他锁骨上。

    这药果真能止痒,凉意刺骨,一抹到肌肤上,冷得李齐慎打了个寒颤。他旋即发现谢忘之贴得很近,指腹隔着薄薄的药膏点在他身上,女孩的呼吸一起一伏,落下来时激得他浑身一颤。

    李齐慎低头,发现谢忘之好像又长了点,比正月里高了些。近来天渐渐热起来,她换了春服,齐胸的系带紧紧系在胸前,居然隐约能看出点其下的起伏,不明显,像是藏在土里的芽,等着天再热些时破土而出。

    他莫名地觉得喉咙发紧,往后退了两步。

    “……哎,”谢忘之指尖还沾着点药膏,莫名其妙,“你跑什么呀,还没抹匀呢。”

    “……太凉了。”李齐慎脑子里乱七八糟,自己也没明白刚才那一瞬的感觉是什么,信口说,“里边有点不舒服。”

    这药膏确实凉,但抹开了就觉得一般,谢忘之没想到李齐慎反应这么大,只以为是这地方平常裹在衣裳里格外娇嫩:“就是要凉嘛,就能把痒压过去。现在还痒吗?”

    李齐慎迅速拉紧领子,指尖落在领口,没来由地下滑几寸,在心口挠了一下,含混地说:“尚好。”

    “对吧?”谢忘之浑然不觉,笑眯眯地把瓷瓶盖上,递给他,“这药膏过会儿就渗进去了,不能管很久。这个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李齐慎接过瓶子,放进怀里时状似无意地捻了一下:“多谢。”

    “没事啦。”谢忘之有点不放心,“对了,我以前吃西域来的果子,也起过疹子,当时的医师说沐浴不能用太热的水。你记着点,也别吃发物。”

    李齐慎点头,想了想:“好,我记着了,这就回去了。”

    来了没多久,连艾饼都没吃几口,谢忘之不懂他为什么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但也不至于拦他,含笑点头:“好,那下回见啦。我给你做别的。”

    李齐慎胡乱应了一声,转身急匆匆地出去,一路低着头,快到清思殿才抬起视线。

    怀里的瓷瓶硌着胸口,春时的风吹过来,分明没多少暖意,他却觉得脸颊发烫。饶是当年身处险境,李齐慎也从未这么心慌意乱过,偏偏他还弄不清楚这点让他烦躁又兴奋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恼得他想揪头发。

    领子下抹过药膏的地方不痒,甚至残存着微微的凉意,其他地方却热起来,心口没来由地发痒。呼吸也是热的,李齐慎抬手试了试,只觉得像是吞了口岩浆。

    他在清思殿的院门前站了会儿,一抹脸,径直往偏殿里沐浴的地方走。

    第46章 人事

    沐浴用的偏殿门一开, 外边微凉的风灌进来, 吹散殿里弥漫的水汽, 一瞬间居然有点微微的凉意。李齐慎信手拢紧寝衣外边披着的大袖,没管松垮的寝衣领子,大喇喇地露着一小片锁骨, 趿拉的木屐踩出湿漉漉的声音。

    他不爱让人贴身伺候,尤其是沐浴这种事, 宫人都被赶到外边候着。李齐慎一出去, 最先迎上来的就是常足,托着块干燥的帕子, 上赶着替他擦拭犹带水汽的发尾。

    “差不多了。”李齐慎让常足擦了几下, 随手示意他退开。

    按平常的规矩, 常足该知情知趣地退下去, 但这回不, 他捏着手里的帕子, 迟疑片刻, 又凑上去:“殿下, 您这头发……可还湿着呢。要不然, 奴婢再替您擦擦, 免得染风寒?”

    “不用。”李齐慎莫名其妙,径自要往正殿走。

    常足却又拦他:“殿下,还是擦擦吧?头发湿着不好, 奴婢听说湿气入体, 伤……”

    “怎么回事?”李齐慎直觉不对, 脚步一顿,推开常足递过来的帕子,视线落到他身上,慢悠悠地说,“说实话。”

    常足心里确实藏着事儿,奈何这事不好明说,然而李齐慎这个表情他实在很熟悉。不论遇上什么事儿,但凡李齐慎咋咋呼呼,像是个爆竹,那其实压根没什么;但他表现得越平静,底下蓄着的波涛就越强,发作起来也越受不住。

    顶着李齐慎的注视,常足实在不敢撒谎,憋了半天,支支吾吾:“……殿下,那个,东宫那边来人了。”

    “哦?”

    “是太子妃娘娘派人来的,送了些参,此外……说是、说是承了太子和太子妃的意思,挑了身家清白、年龄合适的宫人,来……”常足吞咽一下,眼睛一闭,一口气把话说了,“来教您人事。”

    李齐慎微微一怔,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我用得着东宫找人来教?”,琢磨一会儿才明白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子到了一定的年龄,确实得知道这档子事儿,不然将来正儿八经迎娶哪家贵女,到了榻上一窍不通,万一遇上个泼辣点的,下半辈子在妻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至于谁来当这个“开蒙”的女师,多半是尚寝局里挑出来的宫人。虽然双方不见得能有感情,宫人的身份也不够高,但毕竟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总有些不一样,这宫人往往能留在皇子身边,随便给个侍妾的名头,往往不会再承宠,但往后也算是有个依靠。

    能亲自指人过来,看来太子妃是急了,生怕当年的事情藏不住,急赤白脸地要往他身边塞人,想着用这种法子制住他。

    ……蠢货。

    李齐慎露出个略显讥讽的笑,示意常足退下:“我去看看。”

    他没管身后的人怎么答,径自往正殿走,直接开了门进去。

    正殿是寝殿,内外分割,外殿摆着桌子,桌后端端正正跪坐着个娘子,一身宫人穿的齐胸襦裙,微微低着头,低眉顺眼。听见开门的声音,她一惊,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寡淡的脸,眉眼间三分惊诧,倒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可惜李齐慎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直接问:“太子妃叫你来的?”

    “是。”宫人更惊,愣了片刻,像是大梦初醒,慌慌张张地提起裙摆起身,到他面前跪下,“奴婢桃枝,见、见过殿下。”

    “桃枝。”李齐慎随口重复一遍,“那你知道太子妃叫你来干什么吗?”

    桃枝脸色一白,低下头,牙齿都在打颤:“……奴婢知道。”

    “回尚寝局去。”看她这幅战战兢兢的样子,李齐慎知道宫人难做,不为难她,一拢滑落到臂弯的大袖,“和外边的少监说一声,尚寝局不会为难你。”

    他懒得多看桃枝一眼,转身要去内殿,忽然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距离太近,李齐慎来不及反应,还没抬手,腰先被死死抱住,女子的脂粉香凑过来,带着股甜味儿,让他霎时喉咙口发毛,几乎要呕出来。

    “殿下、殿下……奴婢是太子妃娘娘指来的,这么回去绝没有路可走。奴婢知道自己不入眼,但您别点灯,都一样……”桃枝卡着少年劲瘦的腰身,颤巍巍地伸手,指腹探向李齐慎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求您收了奴婢吧……”

    她颇有技巧,虽然未经人事,但对付个少年足够了,那只手柔若无骨,柔软的指腹一撩一擦,点在李齐慎露出的锁骨,恰巧抹过那片发了疹子的红痕。

    下一瞬李齐慎挥臂,狠狠一推,直接把她推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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