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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他伸出手,用拇指抹了抹阮闲脸上的血渍。

    “天快亮了,阮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

    阮闲没动,任凭对方的拇指擦过脸颊。“我不饿。”

    “这里的进食对肉体没有实际作用,不过能让你精神好些。”唐亦步从口袋里摸出土豆和洋葱,一手一个。“看,我带了吃的!”

    洋葱和土豆上沾满可疑的黑色液体,阮闲扫了眼,扬起眉毛。“你追踪的那位成员呢?”

    “在外面等着呢,洛剑的状态有点差。她在外面照顾他,一时半会不会走。听说我帮了忙,他们请我过来确认你的状况……为了达到这个效果,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引导话题。”

    唐亦步用衣角擦了擦土豆上的黑色液体,声音里有几分得意,满脸都写着“快来夸我”。

    激素的效果在慢慢褪去,看着面前笑得张扬的唐亦步,阮闲突然感觉到一阵接近舒适的乏意。

    尤其是刚刚从那段回忆中挣脱,这种感觉尤为强烈。那股寒冷消失了,浑身上下都像泡进温水那样舒适。

    “谢谢。”阮闲说道,开始有点恍惚地擦拭身上的血迹。唐亦步见状体贴地走近,没有管他身上的泥土和血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顺便用鼻子亲昵地蹭蹭阮闲的鬓角。

    一股洋葱味儿。阮闲憋住一个喷嚏,拍了拍那仿生人被柔软冬装包裹的后背。

    “调查的结果怎么样?”理性在慢慢回归,阮闲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太久。他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语调,也没有去想如何修饰这个疑问。

    “一株雪不是个简单的组织,很可能和阮教授有关。”唐亦步松开了拥抱,“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找了某个意志坚定的人作为中枢,然后把其他不够稳定的精神世界连接到这个足够稳固世界里。”

    唐亦步用少年模样一本正经地说着,阮闲开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这样他们可以定期会面,又不至于在外界联系过于频繁,被主脑监控到。”阮闲微笑着补充。“我确认过,他们的‘中枢’是洛剑。”

    “不过主脑没那么好糊弄,它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异状,才反复派扫描程序前来扫描,一遍遍淡化记忆,破坏这个精神世界的稳定。”唐亦步伸出手来比划。

    “他们叫它‘狼袭’。”阮闲安静地接下去,很是享受这种轻松的交流形式。

    “……我还以为能给你一个惊喜呢。”唐亦步肩膀塌了下来,少年脸庞加重了那点可怜兮兮的味道。“对了,还有——”

    “我们有很多时间聊这个。”阮闲忍不住拍拍唐亦步的脸,“我更关心另一个‘调查’。”

    唐亦步顿时止住话头,委屈的表情也无影无踪,看起来活像只刚偷到鸡肉的狐狸。“哎呀,你发现啦。”

    “毕竟我们都不是轻易进入热恋期的类型,你也知道我不会轻易被那东西干掉。登场时机合适的有点过头,英雄先生。”阮闲收回手,“亦步,你出来之前,在一边看了多久了?”

    “就一小会儿。”唐亦步又露出招牌的无辜表情。

    “一小会儿啊……”

    “毕竟你自称‘阮闲’,我很好奇你的精神形象和精神强度。”唐亦步严肃地将土豆往阮闲的方向递,“这是不可多得的观察机会。”

    “还有呢?”

    “我也想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走到哪一步。”唐亦步仍然在笑,吐出的词句坦然而残酷。“不用担心,我会在边缘把你拉回来的。”

    冷酷的家伙。

    然而阮闲对那仿生人的做法毫不意外。倒不如说,这样的唐亦步莫名的让他更加放心——那个仿生人的感情仿佛有专门的处理模块,不会互相干涉,纠结不清,格外好理解。

    唐亦步的喜欢十分纯粹,就连精心计算和残酷之处都毫无掩饰。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类毫无相似之处,在这份超出常理的怪异情感下,自己的异常反倒显得微不足道。

    “现在我完全相信你是人类了,你不可能事先知道我在场,无法现场伪造那么复杂的情绪转变。”见阮闲不回应,唐亦步又把土豆往阮闲手里使劲塞了塞。“你生气了?”

    这回那仿生人脸上坦坦荡荡地写着“下次还敢”四个大字。

    阮闲忍不住笑出了声,接过那个脏兮兮的土豆:“我没有生气,这样挺好的。不过亦步,一个土豆可收买不了我。”

    他也未曾全身心地信任唐亦步,这种异常的感情关系反而恰到好处。

    “是吗?”唐亦步咬咬牙,从怀里掏出豆子罐头。“那我把这个也分你一半呢?这可是……嗯?”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阮闲手腕上的伤口吸引——战斗中止后,阮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渐渐随他的精神状态恢复而消失。只有手腕上那几道伤口仍然在顽固地流血。

    唐亦步嗖地把豆子罐头塞回怀里,放好另一只手的洋葱,双手捧起那只手腕。

    “这是以前的伤口。”他笃定地说道,指尖碰了碰那些血。“介意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自己弄的,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当时我还小。”

    “可是它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你到现在还很介意它。”唐亦步没有让他轻飘飘带过话题的意思,“说不定我能试着帮你分析一下。”

    非常熟悉的话。

    要解释这些伤疤成因,光是前因后果就要费时间仔细说明一番。阮闲原本打算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个话题,可听到这句话,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句总结。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原因自杀了。这是我在那之后弄的,我想要搞清楚她当时的心理。”

    唐亦步表情相当认真,他微微侧过头,示意阮闲继续说。和与孟云来对话时不同,就算自己没有说明情报收集的部分,唐亦步像是毫不费力地理解了——他脸上还带着笑意,只表现出了非常纯粹的好奇。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停下,只是这样。”阮闲试图收回手腕。

    “我遇到过很类似的情况。”唐亦步没有让阮闲得逞,还是把那只手腕抓得紧紧的。

    “你?”用不怎么恰当的词来形容,唐亦步更像是那种没心没肺的类型,阮闲想象不出面前仿生人伤害自己的样子。

    “不过我没有你做得这么过火。”唐亦步露出一个接近怀念的表情,“我当时总喜欢将手指交叉叠起来,然后自己夹自己的手指,挺痛的。”

    “……”

    唐亦步看起来完全不在意程度的差别:“我可以把我自己的情况给你作为参考。前提是你确定自己没想要引起他人的注意,或者借此自我惩罚。”

    “不是。”

    “那你很可能和我的状况类似。”唐亦步轻轻吻了下最深的那道伤口。“对于我来说,理解‘情绪’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没有同类可以提供参考,只能自己去摸索。根据我的经验……”

    他顿了顿,嘴唇上沾了一点血迹。

    “我猜你那个时候很难过,阮先生。”

    阮闲没有挪动,他止住呼吸,心跳像是也停住了。他的目光聚焦在唐亦步沾了点血的嘴唇上,一阵酸意顺着神经四下蔓延。

    “因为完全无法理解内心的痛苦,无法解释自己的异常,就索性把疼痛转化为更容易理解、更符合逻辑的形式,这算是某种……唔,不太恰当的本能。”

    那仿生人又冲他笑了笑,还是那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模样。

    阮闲从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的人格问题连带疾病情况,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用不同方式提醒他,从他明白事理到“死亡”的前一刻。母亲在他面前死去,与母亲腐烂肿胀的尸体同处一室好几日,尚年幼的自己没有吵闹,更没有突然的崩溃和哭泣,冷静到异常的地步。他只是在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

    这种行为是无法被称为“痛苦”的。

    可面对并非人类的唐亦步,他突然觉得这种解释有点可笑。阮闲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亦步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

    “阮先生,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迟钝。”阮闲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唐亦步明显察觉到了异常。那双金眼睛里的情绪开始变得复杂。“不,可能我和你差不多——就算明白其中道理,我们还是会本能地找身边的人类作为感情对照。”

    “你就算了,我的确是人类。”

    “之前在x地区,无论男女,在公共场合露出手臂会被拘捕。y国规定男女婚前严禁接触。但在z国,成人后没有情人的人会被视为丑陋无能。很有意思吧?他们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类。行为完全矛盾,并且互相认为对方行为荒谬。”

    唐亦步放轻声音。

    “人类是可以被驯化的,潜移默化罢了,只要让他们习惯就好——习惯总能磨平所有的不合理。看看这个培养皿,这里大多数人们自认非常‘幸福’。”

    生活在安全而有限的世界,表面上一切无比安稳。人们活在被规划好的格子里,甚至连爱好都被规划得极为相似。别说思维的碰撞,不同声音都很少出现。

    一旦出现,主脑也会让它们消失,精心构筑这个堪称完美的信息茧房。这里不会有烈暑酷寒,不会有暴风雷鸣。所以这里也不会有繁花和落雪,不会有泥泞上方的彩虹。

    自己明明看得清这些,却被更大的茧束缚住了。激素的影响早已消退,更加强烈的情绪却涌了上来,那不再是不可解的愤怒,更接近于第一次露出真容的悲痛。

    这次它也没让他落泪,阮闲想。它只是让他眼眶发酸。他忍不住把视线从唐亦步脸上移开,看向远处,使劲眨了眨眼睛。

    这个意外的动作给了他意外的发现——就在唐亦步身后,在阴影里缩成团的程序怪物猛地抽搐了一阵。

    “亦步……”

    “你只是被一个时代、一个区域的人定义了而已,阮先生。这种定义未必完备,也未必合理。但你好像在潜意识里把它作为了标尺。”唐亦步还在兴致勃勃地继续,“所以我才一直不愿意跟人类走太近——”

    “亦步,后面!”

    阮闲身体的反应更快。

    那东西终于从过载中恢复,它已经隐隐有了崩溃消散的迹象,可它没有就此作罢。它将被唐亦步腐蚀断的爪子当武器刺出,直直刺向唐亦步的后颈。

    阮闲一把抓住还在喋喋不休的唐亦步,用手臂硬是接下了这一击。这一击太过沉重,他的小臂差点被彻底铲断。

    随之而来的剧痛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唐亦步的吃惊程度不比他差多少,那仿生人愣在原地,舌头像是打了结。

    “它要消失了,记得处理数据。”阮闲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短句,半跪在地。疼痛使他的呼吸分外急促,断掉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血枪从手中慢慢滑落。

    唐亦步站在原地愣了十来秒,才背过身去处理那团奄奄一息的程序。将承载数据的部分挖出来捏碎后,他慢吞吞地挪到阮闲面前。

    “对不起。”他的语调里有些茫然。

    阮闲眯起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唐亦步深思几秒,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

    “现在看来,我对我自己也不太了解。”阮闲扯扯嘴角,硬是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它会在消失前攻击你。”

    后半句并不是个疑问句。

    “是,但是事先处理的话,我把握不好取走数据的时机。”

    唐亦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装傻,眼里还残留着惊讶。

    “而且我想看你的反应,好做出接下来的决定……它没法真的伤到我,我没想过你会冲出来。”

    他看上去更震惊了:“你这么喜欢我?”

    阮闲险些被这个反应给气笑:“不,你给的信息很有参考价值,当这是回礼吧。”

    “不,你不想看我受伤。”唐亦步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你的脑子和外貌一起倒退了。”阮闲有点想揍那个仿生人,可惜败退在那双注视自己的漂亮眼睛下,他决定把精力先放在对付剧痛上面。

    然而他刚移开视线,唐亦步就把脸贴过来,硬是把自己钉在阮闲的视野范围内,看起来情绪相当不错。

    “对伤病号好点,谢谢。”阮闲没好气地表示,把之前那一点点感动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很高兴。”唐亦步兴高采烈地宣布,“看来你也没法完全把控自己情绪和行为,我们又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啦。”

    阮闲深沉地瞄了眼还在生产大量疼痛的断臂,在内心认真地唾骂数分钟前的自己。

    “虽然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先把预备的礼物送出去,然后再准备新的。”唐亦步吧唧亲了口阮闲的额头,“要不要猜一猜?”

    “要么你就学到底。”阮闲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口气说道,“要么就别用你口中人类那一套。”

    面对满身鲜血的约会对象,唐亦步硬是搞出了公园散步似的氛围。相比之下自己简直是最为标准正常的人类,正常得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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