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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她也学过一些木雕,但并不擅长石雕。

    所以,她教学生的也是和当初给魏村土地庙做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一样的方法,用竹子先起骨架,然后用泥、棉絮等物填充,之后在表面修改,最后上泥灰,涂白,上色。

    水月祠碧水元君塑像完成后,大家都觉得这位女神与灵慧祠那尊苗条秀丽的塑像迥然有异,

    碧水元君站在水花聚成的云头上,衣带迎风而动,头戴百花冠,右手抱着一个梳着两根小辫子的女童,左手拿着一只金铃,像是在逗女童。她膀阔腰圆,面容可亲,两腮微垂,慈眉善目,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众人看了,都说不知哪里和嘉城郡主有些像,但五官又明明不同。

    塑像与壁画完成后已到了八月底。嘉城郡主择了个吉日重开殿门,大殿装饰一新,来了许多宾客和信徒。

    重开大殿这天,宫中也送来了褒奖昭表,还御赐了两棵都有三尺多高的珊瑚树,树上镶着明珠和各色宝石,底部是赤金水云台,还有四架鎏金莲花灯台,一人多高,九层之多,成九九之数。

    皇帝还御赐了一件锦文宫丝火山红大缎法衣,为碧水元君新塑像特制,镶珠嵌宝,彩绣辉煌。

    此外,还有一千两银子,以为善金,供嘉城郡主照料祠中收养的女童。皇帝带头捐钱,宫中后妃哪里能落后,她们又捐了许多。

    嘉城郡主领了旨,喜笑颜开,忙叫人将珊瑚树与莲花灯台放在碧水元君塑像两侧,自己亲自为碧水元君换了御赐法衣。

    宾客们见了这阵势,纷纷解囊,嘉城郡主一一笑纳,亲自接过,叫主事的婆子记录下来,说将来要刻个碑,记录此事。她这么一说,宾客们捐钱的热情更高了。

    这番热闹完了,转眼到了九月十七,画院开考的日子。

    第137章 泥偶

    景和五年九月大周画院史上第一次招考女学子。这次考试共有七名女子参加,全部通过入院考试。这七人中有六人师从韩玄玑但入画院后各有所学。其中梁素功、陈问寒与后来的青山道人现在的隆昌郡主在以后的几年中陆续考取画师资格梁素功成为大周历史上第一位皇家画院的女画师其后开创极意派,所画花鸟人物鲜丽动人,画风柔而不媚。

    这天早上瑶光等人得到六名考生全考上了的消息后都激动不已,小姑娘们拥抱着喜极而泣瑶光与有荣焉,嘉城郡主喜道:“先使人回家报了喜讯吧!我既是地主少不了要做个东道,给你们开个庆功宴!”

    正乐呵呵的,仆婢又喜出望外来报宫中来了人发喜报表彰。

    嘉城郡主忙叫请进来备好香案接旨。

    等传旨的人一进来瑶光和嘉城郡主都忙走了过去。

    嘉城郡主有点惊讶但满脸堆欢笑着挽住这个老太监的手“李大保,怎么您来了?唉,小孩儿们不认得人竟没说是谁来了!您快坐着。”说着又赶忙叫人拿了她自己常用的镶灰鼠锦缎软垫过来,又急急地叫人重新备茶点。

    李德胜见那软垫四边镶的貂毛都快蹭秃了再看嘉城郡主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心道,唉,这嘉城郡主还真是个不在乎吃穿用度的,怪道广泰公主她们和她玩不到一处去。他谢了座,再一瞧一旁站着的韩玄玑,心里又叹道,这韩道长从前是何等样人?听说她在端王府时首饰非鸽血红宝和田白玉不戴,连亵衣都要用珍珠湖缎做,现在可倒好,这死了一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哈,想必她跟嘉城郡主投缘得很啊,这俩人都穿的是细麻布衣,只是样式稍有不同,嘉城郡主穿的是对襟长袍子,而韩道长穿的是她常穿那种不男不女胳膊腋窝都绷得紧紧的样式。

    至于这衣服的颜色嘛,也都差不多。青灰中又透着点白,细看起来,像是衣裙上蒙了一层白霜。细麻布洗得多了就会这样。许多市井妇人平日也会穿这种布料做的衣服。

    不过,韩瑶光毕竟是韩瑶光,即使穿着这样的衣服,依旧美极了,那身青衣穿在别人身上或许显得古怪,偏她穿着就如玉人一般,还更多了些落拓不羁的风姿。

    李德胜和嘉城郡主寒暄完,才对韩瑶光微笑拱手,“韩道长安好。”

    瑶光自从看到来的太监是李德胜后小心脏就扑通扑通直跳,这时终于平静了些,回礼后笑问太妃可好。

    李德胜絮絮地说了几句太妃安逸,道:“宫中上下都颇挂念韩道长,我出宫时特地说了,来了水月祠必会好好看看韩道长。”

    嘉城郡主便笑了,“我这里向来清苦,李大保,你回去后可不敢跟太妃说实话啊!”

    瑶光此时心里急得如坐针毡,咧嘴笑道,“李大保,其实郡主这里并不清苦,我还长胖了些呢。您若不信,不妨跟我去看看。我还准备了礼物给太妃,您随我来吧!”

    嘉城郡主虽觉有异,但想到向来听说太妃对韩瑶光颇为亲厚,就也不出声了。

    李德胜随着瑶光到了正院后的东跨院,两人站在一个凉亭之中,瑶光先向他施了一礼,“李大保,上次见到您,我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李德胜笑着摸摸手中的拂尘,“道长说笑了。您宅心仁厚,当日为了不叫老奴背您,飞快地把鞋子穿上就跑,咳,看得圣上和高廷尉他们几个目瞪口呆,我也想笑又不敢笑。”

    瑶光回忆一年多前在太清宫下莲池边的情景,也不免莞尔,她想到当日定寻那蓬大胡子,这笑容就渐渐变了味,先是如同藏着什么秘密般的甜蜜,慢慢变得涩涩的。

    她轻叹一声,问李德胜,“他还好么?没再瘦了吧?忙不忙?我听说今年各地丰收了,也都太平。”

    李德胜敛眉道:“陛下圣躬安。天下太平,可依旧有很多事。不过,请道长放心,陛下常说他要比穆宗大圣皇帝再多当几年皇帝,他自知要保重,比我们这些奴才日夜提醒着要管用得多。”

    瑶光点了点头,停了好一会儿,才问,“太妃她……她知不知道……?”

    她给了李德胜一个“你懂我在问什么”的眼神。

    李德胜笑道,“您放心。”

    瑶光轻舒了口气,这才领着李德胜往她日常寝居之所走去。

    她先带他参观了她给学生们上课的地方,又请他去了她的书房坐,然后,她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李大保,劳烦您将此物给他。”

    李德胜忙将拂尘插在腰带后面,双手接住,“道长,恕我得罪,老奴得打开看一看才行。”他揭开盒盖,看到一堆稻草纸切成的细丝里放着一对儿比拇指略大点儿的小泥人。两个泥人都是胖乎隆冬的,一个是穿青衣的道士,右手里拿了根小木棍,另一个嘛,是个裙角下面露出一点狐尾的女子,腰上佩着剑。

    这两个小泥人的胖脸也是笑眯眯的憨态可掬,两人肚子上由一条红丝线连着。

    李德胜不明白韩瑶光为什么会送给皇帝这么一对小孩玩的泥人,但一看泥人绘制的手笔便知是她亲手所做,当即盖上盒盖,将盒子郑重收在怀中,“道长放心,老奴必不辱使命。”

    李德胜又问:“道长可还有什么要老奴带去的?您可以写封信,或者……”

    韩瑶光怅然皱眉,静默了好一会儿,眼圈忽然红了,她转了转眼珠,最终还是落下泪。

    李德胜慌得站起来,趋近弓腰问,“道长,您怎么了?”

    瑶光四下看了一圈,最后从书桌上抓了张宣纸揉了揉擦擦眼泪鼻涕,茫然饮泣,过了片刻才赧然对李德胜而笑,“又让大保笑话了。”

    李德胜脸上陪笑,心说,别的妃子娘娘这么哭我是得笑,您可不是旁人。

    她站起来对李德胜微微福身,“大保稍候。”

    李德胜原以为韩瑶光去内室是更衣理妆,没想到她顷刻就回来了,手中拿了一团红彤彤的实物,抖开一看,像是条披帛,中间还有两道二指粗的白纹,触之温软无比,是以极细的线织成,只是织法怪异,他从未见过。

    “这个,是围巾……是以羊毛所纺的细线织的。”她将之重新折好,递给李德胜,“大保也拿回去给他吧。”

    李德胜见这红围巾的三段红色部分像是用过一些时间的,可两道白色织纹却更新,虽不明白这旧物有什么含义,可也只好收下。

    送走李德胜,瑶光回到前厅,看到一位小徒弟正在哭泣,隆昌郡主和梁素功等人在一旁温声劝慰,她不由奇怪:“这是怎么了?接了圣旨表彰又喜得哭了?”

    小姑娘忙抹泪起身,“师父……”她哽咽难言,隆昌郡主道:“唉,师父,您可说对了,她就是又喜极而泣了!她爹爹前几日不是打发人来了吗?跟她说家中已经帮她定了亲事,这次画院考试,考中考不中都要回家成亲的,考不中自然不消说了,考得上更好,嫁到婆家,也增了些身价,这下好了,连陛下都下旨表彰了,谁还敢逼她嫁人不让她去画院?难道她爹爹还越得过陛下不成?”

    瑶光这才知道,原来几位徒弟都有了婚约,家中的人虽然不曾阻拦她们考画院,但大多也和这一位爹爹一样的心思,考中画院,只是多了一样难得的嫁妆,叫婆家高看几分;恐怕,其他尚在议亲的女孩子的家人也是这么想的,考中了,亲事没准还能往上升一升。

    瑶光再次叹息。定寻大约已经预料到了吧?所以才派李德胜大张旗鼓前来表彰。这样一来,连皇帝都盼着这些女学子能有一番作为,画些画儿出来,谁还敢阻止她们入学?

    只是,恐怕入学之后,甚至考上画师之后,甚至成为成名画师之后,她们都要面临这个难题:要不要嫁人?要不要听家中父母的?

    瑶光缓缓说:“学无止境。即使是我,不也一样每天都在学习?你们进了画院后也当如此。也许,做画师,当学子,与成亲并不矛盾,那些男学子、男画师不也都成亲生子了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不然。你们来这里快两个月了,很见了一些人间疾苦,尤其是女子之苦,我问你们,若是你们以后要生育子女,抚养他们,还要侍奉公婆、丈夫,每日琐事缠身,还有什么时间去学习,去作画?”

    隆昌郡主道:“师父,那以你之见,女子想要做画师,就必然不能嫁人了么?”

    瑶光笑道:“恐怕是这样。”她又想一想,“也许,可以招赘。不然,你嫁了人,即使是公主,死后也要归于夫家的祖坟的。再或者,你可以成为某位大家。到了那时,即使你嫁人,人们也不会称你为‘某某人之妻’。就如卫夫人,人们都知道她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谁在乎她丈夫姓甚名谁。”

    隆昌郡主若有所思,她向同伴们看了看,对她们道:“你们若是想当我的随行女冠……”

    瑶光制止道:“隆昌,不可。”她看向几位徒弟,“这是你们自己的人生,你们必须自己做决定。”她长长呼了口气,“都散了吧。”

    瑶光满腹心事,去了水月祠后院厨房,果然在那里找到了正指挥厨娘们剥鱼的嘉城郡主,她叫她们,“哎呀,鱼鳔是好东西,洗干净了都晾起来!”

    嘉城郡主看见瑶光,“咦,你怎么了?你喜欢红烧鱼吗?咱们这儿的鱼只有红烧了才好吃。”

    瑶光心不在焉,随口道,“片成块炸了也好吃。就没有什么是炸了还不好吃的。”

    嘉城郡主笑道:“炸的太费油了。”她洗了洗手,挽着瑶光走到院子中一棵桂花树下,“到底怎么了?今儿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庆功宴还没吃上,怎么苦瓜脸了?”

    瑶光叹气,“无非是女子为人处世不易。还能有什么?”

    嘉城郡主道:“是不容易。我无意间听到你那个叫坠儿的小徒弟跟小姐妹说,她想多做些手工攒钱,这样明年才有考画院的钱,还得给她爹娘一笔钱,不然她爹娘准得叫她嫁人。我想着,孩子们有上进心多难得啊,咱们是不是……想个什么法儿,资助她们……”

    嘉城郡主一语点醒了瑶光,她抓住嘉城郡主手臂猛晃两下,“奖学金!还有助学贷款!还有还有,p2p贷款!”

    嘉城郡主拍拍她,“慢慢说!一样一样说!”

    奖学金和助学贷款这事其实大周也不是没有,叫法不同,形式有些差异而已,比如县学、府学都设有类似奖学金的奖励,至于助学贷款嘛,只要考上了举人,自然有乡绅宗族会跑来资助,无非是想学吕不韦“奇货可居”;至于个人贷款,许多银楼、商会甚至宗族都有类似的服务,但p2p就没了。p2p借贷原本是一些好心人为了帮助印度的穷困妇女而建立的小型商业模式,她们没有抵押品,没有固定收入,很难从正规银行和金融机构获得贷款,但如果有资助者愿意借一笔小钱给她们,也许那笔钱只够她们买几只山羊,或者买几筐水果摆个小摊子,她们的生活和命运就会被极大地改变,这个善举在印度帮助了不少人,谁知p2p后来会变成和初衷完全不搭噶的卷钱工具。

    嘉城郡主听瑶光细细讲了个人对个人的小型借贷后,也忍不住兴奋了,“养羊我看就挺好!我这阵子跟着刘寡妇学着养了,依我看,这羊比猪呀牛啊之类的好养得多,吃得不算太多,草料豆渣什么都吃,要是院子后面有块空地或是林子,放它在那儿就行,一头羊又能养好几年,能产羊毛,母羊还产奶。唉,但凡一个妇人有些个营生,也不会舍得把自己亲生骨肉抛弃了。”

    瑶光听到这儿,又想起一事,小声说:“姑姑,你可听说过‘避孕’之说?我听说,她们江南那边的织娘绣娘,生过两个孩子后就会避孕……”

    嘉城郡主一愣,笑道,“这也是好事。你且说来听听,她们是如何避孕的?”

    瑶光叫嘉城郡主附耳过来,“刚才我看见你在厨房里叫厨娘们晾干鱼鳔,这个鱼鳔嘛……还有羊肠衣、猪肠衣……”

    嘉城郡主掩唇笑着听完,点了点头,“这虽是好事,但不能急于一时。咱们呀,得徐徐图之。我先跟厨娘、帮工大婶中有出嫁的女儿的悄悄说了,让她们跟自己女儿说,慢慢来。”

    瑶光也赞同。

    这时代的人大多讲究多子即多福,优生优育什么的并非主流思路,甚至有人把溺婴当成常规计划生育的手段的,而且越穷的地方越要多生孩子,为什么?孩子多了,家中的劳力就多了啊!父母在世说不分家孩子就不能离开父母,藏私房钱都是不孝,全部收入都得上交,这等于多了个免费的长工。谁问,谁不爱拥有几个奴隶呢?

    反正又不用一家之主冒着生命危险怀孕生子,要是产妇在一次又一次的生育过程中不幸死了,再娶一个就是了。

    所以,避孕这种事,只有在女子作为主要劳动力并且经济地位较高的江南地区才广为人接受。

    瑶光和嘉城郡主谈了一番话,又感到了希望,心情重新开朗起来,两人去书房起草了许多助学金、奖学金和个人小贷款的细节,一起欢欢喜喜享用庆功宴。

    再说李德胜这边,他回到宫中,皇帝才下了朝,正和几位文华殿大学士商议政事。

    到了午膳的时候,李德胜来覆命,皇帝只问了一句,“东西都送到了?”便叫李德胜服侍用膳。

    待吃罢了饭,小太监崔旺捧上鎏金沐手盆和净手巾,皇帝不徐不疾洗了手才叫他们都下去,这才问李德胜,“嘉城郡主安好?”

    李德胜忙道,“郡主精神极好,一如往日。”他笑着加了一句,“依旧穿得朴素,就连在她那儿暂住的韩道长都跟着穿上细麻布衣,不过啊,韩道长气度高华,穿什么都好看。”

    皇帝听了,出了会儿神,低声道:“这里也没旁人,你只管说吧,她可安好?”

    李德胜躬身道:“韩道长很好。她见了表彰等物极高兴的。陛下,韩道长素来平易近人,这次还邀了老奴去看她日常教学生的讲堂,里面放着十几张桌椅,架着画架,上面搁着每个学生的画作,有刚起稿的,也有快画完的,窗台下面摆着两条长凳,上面搁着一溜大大小小的泥塑,什么都有,有人物、物件、水果、动物。”

    “韩道长还请我到她书房喝茶,还给了老奴这个。”李德胜从怀中掏出那个小木盒,奉至皇帝面前。

    皇帝静静看了木盒片刻,才接过盒子。他并没打开,而是将盒子放入袖中,又问,“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

    李德胜略一犹豫,“还有一条红色的‘围巾’。老奴这就叫崔旺拿来。”

    不多时崔旺捧着一个锦缎包袱进来,皇帝打开包袱皮一看,轻声一笑,“你们下去吧。”

    这条“围巾”,是他当日飞剑斩成三截的那条。没想到她又将它续上了。

    他不懂编织,反覆看了看接口之处,找不到缝补痕迹,又轻轻笑了,当日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白雪,红梅,还有她。

    他坐回书案前,将袖子中的木盒取出来,打开,看着那两个小泥人,又叹又笑。

    这条红丝线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和她之间红线么?

    他端详了小泥人一会儿,福至心灵,两手轻轻握住两个小人儿向左右一拉,道士和狐女肚子里发出嗡嗡的机扣声响,两人小人儿在桌上缓缓向对方移动,最终亲密无间贴在一起,像是在相拥亲吻。

    定寻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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