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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四目相接,两人眼里都是笑意。

    瑶光低声问他:“你是知道我身份的,你不怕么?”

    定寻眼中笑意不减,也低声答道,“你这是第二次问我怕不怕了。我的答案,和上次一样。”

    言毕,两人携手而行。

    走了几步瑶光就发现,定寻似乎从未和旁人牵过手,以致于他们同行时,是她在“牵”,他在跟随。她随即想到了定寻说过的身世,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定寻不解地垂首看她,她对他笑,他便也回笑。

    这次授课,讲的是如何在运气调息时将紫府中的光团化作一串走珠,在想像中沿着身体经络从头部走到四肢、躯干再返回紫府之中,行走路线固定,行走一周,成为一周天等等。

    授课之后,定寻和瑶光说,他大约要七八天后才能再来。因为陇西开春后果然发了疫情,道观中最近事情颇多。

    瑶光难掩失望,定寻像是要鼓励她,又像是要给她点补偿,柔声道:“你这段时间好好学我今天教你的东西,下次我来,就开始教你用剑,好不好?”说着,伸手在她鬓发上摸了摸。

    瑶光不觉失笑,也伸手在自己头上摸了摸,笑定寻,“你怎么像摸小狗还是哄小孩似的?”

    定寻脸一红,移开目光,转转手腕,拿出严师的款,“总之,你好好练习。下次我来是要考较你的。若是学的不好,就不必学剑了!”

    瑶光赶紧拽住他右臂不放,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摸摸他的头,撒娇道,“我自然会好好学的,你那么凶干嘛?”

    定寻哪里抵挡得了她这架势,顿时满脸通红,开始还绷着脸严肃斥责她,“大胆!你怎么能这样放肆!”他说着抓住她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拽下来,可又不舍得松手了,握着她手掌顺着头发滑到自己脸庞,半阖着眼,用脸颊轻轻蹭她掌心,又像是在细细闻她手上气味。

    瑶光靠近他一点,耳语般轻声道:“道长,我还想更放肆……”

    他睁一睁眼,又闭上,声音几乎有一点颤抖,“你想如何?”说着紧紧握住她另一只手,不知是要将她拉进怀里,还是要拒绝她进一步靠近。

    这时窗外猛地一个炸雷,定寻像是突然惊醒了似的一把将瑶光推开,一抖袍角站起身,瑶光没防备他会突然这样,跌在定寻刚才坐的蒲团上,惊讶地抬起头,感觉自己像是个为了度雷劫躲进寺院里的妖精,原本只要躲在这道士怀中就能平安,可他偏在最关键的时刻破解了她的蛊惑。

    窗外几道金色的闪电使阴雨天里昏暗的屋子亮如白昼,定寻的脸色变了几变,又是懊悔,又是惭愧,又是焦急,又是怜惜。

    他重新走过来,伸出手,想要把瑶光扶起来,瑶光却低下头,自己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道,“我没事。”她干巴巴地笑着行了谢礼,“多谢道长教诲。我,我这就走了。”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这时是什么感觉,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别说大雨将至,就是冰雹将至,凛冬将至,也得赶快走。

    怎么能不赶快走呢?

    被拒绝的尴尬、羞耻还是其次,更严重的是失望。他说,他不怕。她竟然信以为真了。可这个令她失望的男人,又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听说雷电会使一些精怪幻化出的美好消散现形,她还是赶快趁着没散之前跑吧。

    她急匆匆出了屋子,向着前院停马的地方疾走,即使听到定寻在身后喊她“瑶光”也不绝不停步,到了后来几乎是在飞奔。

    大约是因为要下大雨了,仆人们再想不到此时会有人要骑马出庄院,瑶光一路上一个仆人都没遇到。她骑上马,出了庄子,天上又落下雨滴后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拿着蓑衣没穿。

    她刚穿上蓑衣,系好斗笠,黄豆大的雨滴就纷纷落下。

    转瞬间雨就下大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瑶光早就过了在暴雨中奔跑以示伤心的中二年纪。

    从近芳园到齐云道院这一路有很多院落,每个院子门前都可以避雨,她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处,下马,上前敲了敲门,没想到运气还真好,这家主人刚好来了,门上的仆人报说有一位坤道来避雨,人家还叫下人请瑶光去休息喝姜汤。

    能在这地方修别墅的,都是崇信福报的,就是个乞丐上门也会好好给顿饭吃,何况瑶光一看就穿戴不凡,又是位女道士,若是家中此时有女眷,必然还要请瑶光进房中说话。

    瑶光喝了姜汤,枯坐了一阵子,脑子里先前还乱哄哄的,仿若有潮水奔涌,渐渐地,和外面的雨声一样平息了,变小了,温和了,冷却了。

    她看看腕表,已然是下午三点半了。

    她重新上马,向着齐云道院走去。

    这时暴雨又变回了绵绵细雨,被风吹落在脸上是一团湿润雾气,她的胸口也像堵着一团氤氲雾气。

    该后悔吗?并不。迟早都会发生的。

    令她感到比较惋惜的,是自己还没学到定寻一成本事。只会内功有毛用啊?遇到坏人的时候要拿蒲团闷死他们还是怎样?

    要是定寻从此不再教她了怎么办?以此人性格,倒也不会。恐怕,会再回到函授模式。或是叫他的两个徒弟之一来教。

    她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前面有一群人骑着马停在路中间,其中几人身形宛如铁塔。

    还未走近,就见其中一人欢呼一声,“那不是韩道长么!”

    那人话音未落,只见一匹黑马越众而出,直冲向瑶光。

    第124章 夜雨霖铃

    一匹黑马从那群人中越众而出直冲向瑶光,她连忙勒住马定睛一看马上的人还能是谁自然是定寻!

    定寻此刻看起来很有些狼狈。大约是急着出来他还穿着广袖翩翩的道袍虽然穿了蓑衣,可这时衣袖和袍角早就湿透了,袍角贴在马腹上衣袖嗒嗒滴着水,脸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湿淋淋一片。

    他纵马飞奔至瑶光近前,连道:“你去了哪里?你还好么?你……”问了几句后才看见瑶光衣衫整洁并未淋雨,就连她那匹马,也看起来比他的马精神。

    瑶光坐在马上叉手致意“让道长费心了。我去了一家人家躲雨一切安好。”她又向高立臣等人施礼“烦劳大家了。”

    定寻此刻的神色难以形容大约是委屈中带点欣慰欣慰里又发酵着懊悔,懊悔里面隐藏着难堪。

    众目睽睽,大路之上他原先想到的种种再见后要对她说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了,见瑶光并无下马的打算只好黯然道:“你平安就好。”停了一停,他又缓声道,“高立臣,你护送韩道长回去。”

    瑶光微笑向定寻致意,他不再说话,勒马转身而去,那一大群护卫也紧随他离去,马蹄声响,瞬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瑶光和黑铁塔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到了齐云道院,高立臣本已向瑶光告辞了,拨转马头走了几步,又跑了回来追上她,“韩道长……”

    瑶光停下马,“高先生,何事?”

    黑铁塔扭捏了半天才道,“那个……七日后,我照旧来接你,啊?”

    瑶光心里想,只怕你主子到时候改主意了,可仍然微笑着说,“自然。”

    高立臣立刻眉开眼笑,拱了拱手,又踌躇道:“今日……我家主人说他一时糊涂,得罪了您,他虽然口上不说什么……可他心中其实是很懊悔的。”

    瑶光对他微笑,“我都知道的。你去吧。阴雨天黑得早,路又滑,小心些。”

    高立臣得了她这句话,如得纶音,一张黑脸笑得更美了,抱了抱拳拍马而去。

    瑶光在马上暗暗叹口气,定寻确实是懊悔了。但他究竟懊悔的是什么,那可就说不清了。

    这场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第二天傍晚才停。

    明月道院并不大。东西两殿的壁画从二月底开始画,画了一个多月,到了这时已经基本完工。

    瑶光带着学生们检视一遍,讲了讲在大型画尤其是壁画时如何构图。

    壁画大多数时候是群像画,就是图画中不止一个人物,除了人物,还有景物,人物之中谁为主,谁为辅?景物要如何安排才能显得画面深远,与人物相得益彰?

    接着,她讲了基本的构图有哪些。她的专长是修覆文艺复兴时期画作,那个时期最多的画就是宗教画,然后是土豪们的画像。一个画家模仿另一个画家的构图,甚者是人物的姿势,都是很正常的,譬如,拉斐尔为他的一位主顾画像时,就毫不犹豫地模仿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当时的画家的画室都是半公开的,画家认可的同跻都可以自由出入画室,拉斐尔多次到达芬奇的画室参观,学习到了很多东西,在他后来的画作中使用了这些技巧,并加入了他的个人理解。

    构图原理追根究底,逃不过几何原理,所以,经典的群像画构图就那几种,要想发挥自己的个人风格,重点可以是人物神态,人物之间的互动,甚者反经典。

    三位大弟子听瑶光讲了一番几何构图之后若有所悟,剩下的小弟子们一知半解,瑶光注意到有位油壁班子的女孩子在混在小弟子们之中,对她一笑,目含鼓励。

    她叫竹叶给每个人重新发了一个速写本,几只炭笔,宣布今天留的作业,就是每个人随意临摹壁画中的构图,不需要细节,然后分成三组,五至七人一组,互相画群像。可以自己想像情景。

    授课结束后,她回到自己的书房,摊开定寻给她的藏书楼蓝图,继续画天顶壁画的草稿。

    昨天那场雨给了她新的灵感。

    不管是埃及艳后在亚历山大港的图书馆,还是中国的天一阁,所有藏书楼最怕的就是火。因此,她原先想要在穹顶上画水神,也就是灵慧祠供奉的碧水元君。

    但经过昨天的事,她想在壁画中加入火神,水火相济才好。至于这位火神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瑶光想起了孟萱和韩瑶光1.0版所做的和光、沐雨、采莲等舞。

    那就画两个女子吧。

    专注做事时时间过得很快。

    下午,到了吃点心的时候丰荣公主派人请她,说是老郡主打发人来看她。

    瑶光赶紧去了,见来的人是清芷和沈婆子。

    清芷自然是老郡主派来的,她告诉瑶光一个大消息——原端王妃没了。

    瑶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暗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刚才听到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啊?这人不是早就没了么?

    据清芷(老郡主)的可靠消息说,林纹在崔家叛乱的时候不知道做了什么,被皇帝提溜到老梅庵去修行了,只是此事并没几人知道,直到两天前林纹翘辫子了,要在老梅庵发丧,京中人才会过意来——怎么回事?堂堂端王妃怎么在老梅庵中发丧?

    紧接着宫中便有旨意,将林氏嫁妆封还镇南侯府,林氏以未嫁女身份下葬。这啥意思呢?原先哪怕林纹一辈子住在镇南侯府,再不能回端王府,她在法律意义上依旧是端王的配偶,是端王妃。即使以后她死了,端王娶了新妃,新妃还得在林氏王妃的灵前行礼,是为继妃。

    现在呢,这等于老婆死的同时离婚了,而且还表明了——林氏王妃是未嫁女。这可就比较严重了。意味着什么?第一,这桩婚事皇室不承认。因此造成了第二条后果,林氏根本不会在太庙或端王府有灵位。最后,端王今后续娶,等于初婚。至于林纹死后是否能享受香火祭祀,灵位放在哪儿,根本不在皇室考虑之中。

    太后那个气呀。这也太打脸了吧?这让她林家的闺女以后如何嫁人?

    据清芷说,太后一听这消息就病了。皇帝就叫老侯夫人和镇南侯夫人进宫去见太后。老侯夫人进宫倒是没再给太后拱火,太后拾了个台阶下了,病愈了,和皇帝继续母慈子孝。

    至于沈婆子,则是薛娘子派来的。她带来的是淑太妃的一封信。这封信的中心内容依然是林纹的死亡。

    淑太妃对于林纹夭亡一事有些同情,毕竟是个年轻姑娘,曾经也婆媳一场,但仅止于感慨而已。她比较关心的是,瑶光将如何自处。

    她在信中叮嘱瑶光万事多小心,暂时不必回京,只管在灵慧祠或是丰荣公主处即可。此外,她还隐晦地提醒瑶光,公主们各自有政治立场,切忌和她们交往过深,稍有不慎或为其引诱、要挟。

    太妃这信的中心思想是啥呢?林纹死了,端王在婚姻市场上身价又上涨了,多少眼睛盯着你呢,千万小心。不可有任何张扬的举动,以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即使是丰荣公主等人也不要完全信赖。

    瑶光读罢,将信烧了,叹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沈婆子道:“娘子何必如此忧愁?”

    瑶光笑笑,“薛娘子可好?山上的生意如何?”

    沈婆子一一答了,瑶光忽然灵光一现,吩咐道,“你回去后,将别院重新布置一下……不,这样——我给你放一天的假,逢五时你打扮好了,带上丫头婆子,去画院安慈太后圣像展厅看一看,回去将别院一般布置。我要将童小姐旧居改成一个展厅。”

    沈婆子又惊喜又疑惑,但并未发问,只福了福身,“是。”

    瑶光原本的计划是,在明月道院重开后,自己再刷一波声望值,然后上疏。总得有些名气了上疏才有底气,不然,就凭你画了一幅太后圣像,就想改变大周画院百年来的规矩,招收女画师,你是谁啊?何况那幅圣像还颇有争议。那我画宗教壁画,这波够硬了吧?

    但现在看来,这计划有先天缺陷。

    必须得仰仗丰荣公主。如果她拖着不重开道院,除非,瑶光同意她的附议计划,那怎么办?太后圣像这波热度降了,声望值还没刷上去,到时说话更没底气了。

    单从太妃将信送到灵慧祠再由薛娘子派人来转而非直接送到齐云道院来看,宫中妃嫔与公主们显然是两派。两派之间当然少不了合作,但也绝不是一直都无冲突。

    瑶光不想给人当枪使,那就自己开个人画展吧。

    翠谷葫芦别院是桐花女原型的旧居,本身具有传奇色彩,好奇者甚多,早就有人想要进去一睹,怀悼这位红颜薄命的童小姐。那正好,我就把它打造成一个网红景点吧。以后去太清宫上香,下山的路上都要来看看童小姐旧居,顺便看看我的画。

    除了太妃的信,沈婆子还偷偷给瑶光一封白久天送来的信,说是两日前送来的,这小哥哥消息不灵通,竟然不知道她不在梨溪山上。他得知她去了丰荣公主处不能立刻回信还挺急的,说自己会留在太清宫等回信。

    瑶光握着这封信很久,才取出来读。

    这一次,端王像是突然打通任督二脉了,信中言语虽然依旧是注孤生直男风格,但其中情致缠绵。他先说了开春后陇西果然有些地方发生了疫情,曾经去过一地,一整个村子都被大雪掩埋,无人逃生,冰雪融化后村中侥幸逃生的牲畜,开始大嚼尸体,你相信么,驴子骡子也会食人。惨不忍睹。

    说完了驴吃人尸体的事,他画风一变,说自己即使目睹了这么凄惨可怕的事,晚上睡觉前只要一想起她,就觉得世间仍有美好,你令我心安然雀跃——“忽忽如不灭之火”。

    瑶光一时间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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