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剑池处静得出奇。
别之医在玄水门被暗害过许多次,对周围的不寻常极其敏感,正匆匆准备离去,洞口处的光微晃了晃,显然是有人挡在了那里。
剑修神情微冷,右手扶在剑柄处,整个人都紧绷着弦,却骤然看见那站在洞口边缘的人。
别之医微抽一口冷气,差点将自己呛住,目光迸溅出灼热的喜意来。
“谢小宗主。”他道。
谢虚靠在洞壁,半道明亮的光照在面颊上,更显得他五官精致深刻。只是他微低着头,被束得齐整的黑发垂在颊边,莫名透出一分令人心疼漠然来。谢虚听见别之医的声音,目光自然而然地望过去,微偏了偏头道:“你方才的比试,我看了。”
阴暗隧道中,青年垂下手腕,无比忐忑地问:“您觉得……”
“我很奇怪。”谢虚道,“明明可以赢,为什么和他周旋那么久?”
一时寂静无声。
在那些金丹弟子看来,方才剑修与禅修的对决,有来有往,形式紧张。但谢虚只不过多看了别之医两眼,便清楚他在放水。
倒也不能说在放水,只是剑修刻意压抑了实力,让双方显得旗鼓相当,好像最终他只是险中夺胜一般。
这也不能以隐藏实力,让之后的对手放松警惕来解释,毕竟到了终赛,接下来的弟子实力都相差不远,以别之医这般能力,定然是碾压式的胜利,注定会夺下前十之位。
可他偏偏不这么做。
别之医顿了许久,才道:“谢小宗主,我与你不同。”
“我从前在宗门中,有的时候要赢,有的时候却不能赢。更多时候,只有‘艰难取胜’,才不至于合眼便要忧心性命,”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习性竟带到了谢小宗主面前,实在是……”
别之医尚未自讽完,便又被谢虚打断。
谢小宗主骤然靠近,那双黑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奇异的光泽来,别之医微微一怔,脸颊下意识地有些发热。他温暖的呼吸与那人交融了刹那,正是狼狈地要后退时,听见谢虚道:“都已经过去了。”
少年身上淡雅的香气笼罩住他。
别之医看见小宗主的黑发落在自己肩头,殷红的唇微动:“我不管你的过去如何,现在你在极欲宗,便可随心所欲。无人敢因嫉羡而暗害你,无人敢因卑弱而阻拦你。别之医,你如今是我名下的人,若不和我一样乖张恣睢,实在不肖。”
哪怕现在气氛凝重,别之医还是不合时宜的差点被逗笑。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谢小宗主说出这样的话时,仍是漫不经心的神情。
这其实是谢虚少有的良心觉醒的时候,他将别之医带进了极欲宗,虽然是在利用他,却也不打算虐待这个“分宠之人”。先前别之医那番话透出了极其的敏感自卑来,连试炼台上都要这般步步算计,那谢虚便将他的怯懦全盘打碎。
在好笑过后,别之医细思谢虚一番话,被激得心中震动,连微微张口,都满是呼吸被扼住的窒息感。
谢小宗主这是在给他撑腰罢。
的确,他与过去,早就不同了。
那样艰难求生,小心翼翼的活在玄水宗中的别之医,早该被他抛弃了。
昏暗的光线中,别之医一低头便能见到谢虚眼睫下打出的阴影。他心中释然,周身的气息都略微一松:“谢小宗主,我……”
他话音未落,却见谢虚已经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向前一踏,身形被一身鲜艳衣衫束得修长:“你想明白了就行,记得快些回去。”
别之医又出神了许久。
他的心似乎被灼热填满,兴奋到有些战栗,那自血液中沸腾的温度甚至浮至他的脸上,略显苍白的面颊上透出一分红霞来。
剑修青年情绪被调动起来,心脏跳得飞快,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那身后的洗剑池,平静黏稠的池面下浮出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那是由世间最污秽、阴暗的魔气聚成的黑影。
他笼罩在别之医身后,即便只是一团模糊的人形黑气,也莫名让人瞧出那大约是“头”的部位,拥有着十分俊美的五官。
别之医一个金丹真人,却对那充裕得充满整个洞府的魔气毫无所觉——直到那黑气化出一只“手”来,贯穿别之医的胸膛,他面上仍是如同感知不到痛苦般的呆怔神情。
就如同突破金丹时所历的短暂心魔劫般,别之医的识海里,出现了那仿佛诱引般的声音。
「把你的身体交给我了。」
「修为、权势、力量,我都可以给你,难道你不想将那些曾践踏你的人,都杀戮一空吗?」
别之医的瞳孔中,似乎掠过一丝血色。
若是有同道前辈在,定然能认出他这是被心魔侵体的征兆,但如今洞府中只有一人一魔,也只能任别之医被扯进心魔深渊中。
其实并非是别之医心智不坚,而是一个大天魔动手对付一个金丹期,实在有些欺负人。更别提这金丹修士,心境上的确是有明显的破绽在。
那诱引的声音越来越沉,仿佛要触及到别之医心灵深处最隐秘、阴暗的地方:「你想要的所有东西,我都可以交换给你,譬如……」
突然间,那心魔乱性之音停了下来。
模糊的黑气被气到凝不成人形,顿时怒吼:「你竟然觊觎谢虚?!好啊,果然是狼子野心,养虎为患!」
别之医被惊得瞬间清醒过来,一把将剑抽出,目光满是警惕冰冷。
“出来!”
黑气仍是勃然大怒,吱哇乱叫:“出来就出来,本尊不将你脑中的污秽脏物打散,有何颜面再做这心魔!”
第98章 纨绔修二代十九
黑气正是谈棠一部分的身外化身,他虽然是魔域中仅存的几位大天魔之一,但现在受天道限制,伤重未愈,这身外化身并不如同往常一般强悍,挥手间便可将无数高功拉进心魔领域中苦苦挣扎,而是要采取从前不屑一顾的诱引方式,待金丹道修心神动荡时,再侵入他的肉体。
可偏偏这第一次诱引,谈棠却是勃然大怒,也抛去那一层伪装,正面和别之医争夺了起来。
金丹剑修满心提防,已不如方才那样容易着了天魔的道,但比起有形之敌,无形的敌人显然更加可怕——更别提那黑影之下掩藏的人,是令修真界诸人闻风丧胆的大天魔。
不过几息间,别之医便觉疼痛从脏腑深处炸裂开来,他咬破指尖,以至纯精血压制住迷离的神智。
清醒只在一瞬间。
别之医甚至已窥探到那黑气的藏身之地,但只是错眼之间,眼前景象变动,不再是阴暗的山洞,而化成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域。剜骨的魔气淹没了他,只一道光芒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小宗主穿着初见那日的雪鹤缎,白衣泠然,面覆银质面具,极其轻蔑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别之医顿时如落进冰寒洞窟之中。他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然而却一脚陷在泥泞里,一步一步,非但追不到那位白衣的少年,反而满身污垢,痛苦挣扎不出。
那白衣骤然隐没。
“锵——”
是锋利剑锋坠于地面的声响。
剑修哪怕有性命之恙,也绝不会轻易脱手自己的本命剑,但现在的别之医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围绕周身的灵气也渐渐稀薄起来,显然是已失去神智了。
他身后,是蠢蠢欲动的诡异黑气。
谈棠看着剑修挣扎又扭曲的面貌,非但不觉得解气,还因为别之医心魔幻境中害怕的景象深深不满起来——他就不能担忧一下自己神魂尽散,死无全尸吗?
纵是不满,如今却也是别之医最虚弱的时候。
黑气覆在剑修的身上,逐渐融了进去。
待别之医再睁眼时,神色阴沉。
哪怕那相貌五官与先前完全一致,也能让人瞧出微妙不同来。
先前的别之医冷淡寡言,气质却是瞧着温文。但现在的“别之医”,除去分外冷漠外,更多是一股睥睨众人的傲慢轻蔑,让人不敢触碰。
因最后谈棠改变了策略,他虽然霸占了别之医的身体,但自身魔气消耗也重,无法直接吞噬别之医的元神,只能任由那剑修的元神沉睡在身体一处,待以后再斩杀。这样一番失手下来,谈棠也觉得极其恼火——便将账都算在了别之医……和谢虚身上。
要不是谢小宗主出来捣乱,他也不会如此失策!
谈棠如此想到。
占据这具身躯的第一时间,谈棠将别之医的记忆都读取了一遍。
当然,没有共情心的他是不会同情别之医过往那些被欺辱的经历,反倒轻嗤一声,嘲讽剑修明明天赋出众,远胜那些蝼蚁,却还被逼迫到这种境地。
当然,记忆的重点读取内容是有关谢虚的记忆。
谢小宗主在谈天魔眼中,柔顺地像可以随意揉捏的幼崽一般,乖巧可爱,体贴温和。谈棠倒是真不清楚,原来谢虚对旁人都是这般冷淡的神情,如同连目光都吝啬给予。
这样的认知让谈棠“看见”谢小宗主让剑修做他的男宠时,只是面色微沉了一沉,没有当场发疯。
只是那“吱嘎”的咬牙切齿声,也充分显示了如今谈天魔的内心挣扎。
别之医与谢虚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却显得十分契合,谈棠冷着脸“旁观”这段记忆,直到记忆中的谢虚突然道——
“别之医,我对你并无非分之想。”
“你做这个脔宠,只需好生修炼,闲暇时与我待在一处便好。”
谢虚的神色冷淡,语气满是理所应当的娇纵。谈棠“旁观”着谢小宗主一字一句倾诉对自己的爱慕,只觉得“尴尬”的脸都热了起来,胸膛处鼓噪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这个谢虚……当真是不知羞耻!
谈棠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又觉得,谢小宗主作这样无情姿态的时候,也很好看。
只是如果谢虚当真是这么想的,为何不明说,还要寻一个所谓的“分宠之人”刺激他?
想到此处,谈天魔略微停了一停,又想起其实谢虚无数次向他表白心意,黏稠得令人心动的情话从未停过,对他体贴熟练得像是玩弄过不少春心的浪荡公子。
但其实不是。
谢虚只对自己一人“浪荡”过。
只是因为他先前……将自己也定成男宠之流,才让自己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以为这是那些人修用来折辱人的方式。
只是现在……
谈棠略略迟疑,觉得自己与谢虚之间,或是有什么误会。
他将别之医所有的记忆梳理过后,俯身将那柄本命剑捡了起来。
剑有灵性,在谈棠触碰的一瞬间便嗡鸣起来,像是抑制不住的警惕战栗。
谈天魔唇边的笑容扩大了一些,牢牢握住刀柄,极其可怖的邪气硬生生压制住了那柄剑,让它老实地挂在了腰间。
身着白衣,腰间佩剑。如今的“别之医”看起来与先前没什么区别。
只是谈棠几步走至洗剑池前,见到湖面上映出的俊朗面貌,微眯了眯眼睛。
……
试炼台上比试已经结束了几轮,又快轮到别之医了。
这次他的运气依旧不算好,对手是一名二代弟子,为金丹中期巅峰的法修,在宗门中也颇有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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