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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节
    “天色已黑,山路崎岖,还是先安寝吧……”

    “捷远,”阮时意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改口唤了他的别字,“救他。”

    阮思彦蓦地一震,如被施了定身法,片刻后沉嗓带哑:“您……终于不瞒我了?”

    “救他,”阮时意嘴上重复,眸色凛然,“你做得到。”

    阮思彦如被人当头一棒,错愕片晌:“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与雁族人联手。”

    阮思彦惊色乍现,垂眸之际,似在苦思从何处露了破绽。

    阮时意不愿浪费时间,直截了当揭穿:“在溪边,我听见你们的对话。”

    “你、你……”

    “我目下并不希望和你清算旧账,更没工夫追问你究竟从何得知我们夫妇的秘密,我只有一个请求——救他。”

    她依然一副气虚力弱的状态,但言语间已明显透露出“徐太夫人”的威严。

    阮思彦一改昔日超然洒脱,语调凝重又难堪,“要是我……拒绝呢?”

    “他是你师兄!又是你姐夫!”

    阮时意清眸瞬即赤红,雾气缭绕后隐泛泪光。

    自与徐赫分离、觉察堂弟道貌岸然后,她一直苦苦忍耐。

    此时此刻,积压多时的愤怒与感伤如潮水冲击着她,教她无可抑制地战栗。

    阮思彦闷声不响,给她倒了杯凉水:“那又如何?若没被人发觉,我大可替他瞒着;事到如今……被人抖了出来,我能保得住你,已是万幸。”

    “谁抖出来?是姚统领?”

    阮思彦收敛哀切,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容色越发淡漠。

    “姐,他抛家弃子远游半生,在你心目中,不早该死了?你是因为……与他双双回归青春,才重新和他结为连理?”

    阮时意却因那一声久违的“姐”而心酸:“捷远,你还把我当姐么?”

    “不,”他笑容祥和,“我,没把你当姐姐,已有好多年。”

    阮时意心头大震:“你……”

    “你根本不是我的堂姐。”

    “是你?在我灵前说话的人,是……你!”

    阮思彦一愣,随即失笑:“原来,你听得见。那你早就……?”

    阮时意摇头:“不,我听不大真切,加上你鼻音颇重,我没认出你的声音。”

    “就算没鼻音,你能认得出?你几时将我放心上了?”

    他自行端起那盏水,一饮而尽。

    “你说,我不是你堂姐?”阮时意一瞬不移盯着他。

    “我三岁流落街头,是老爷子捡回来的,差点当了你弟弟。你爹没要,我才变成你的堂弟……阮家人认定我年纪小,不记事,殊不知……这些事儿,我能记一辈子,只是装傻充愣罢了。”

    阮思彦嘴角微勾,挑起一抹毫无欢悦的笑。

    阮时意素知他孩童时代略显笨拙,但随年龄增长,已愈加聪明,却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便在刻意掩藏。

    “地下城……在多年以前,已由你接手?”

    “误打误撞,阴错阳差,绝非老爷子所留。”

    “那……你苦心经营,滋长罪恶,到底为什么?顶着我阮家人的姓氏,有老爷子亲传的画技,你完全能功成名就!为何……要干尽伤天害理之事?”

    与她愤怒目光碰撞,他维持云淡风轻之貌,“最初,是为了不受欺辱。”

    “欺辱?”

    “你有所不知,老爷子让我收拾阮家南迁后的残局,当中难处,数不胜数!我势孤力弱,处处碰壁,所受的冷落、白眼、辱骂……”

    “缘何不告知于我?”

    “我去过。可你尚在孕中,丈夫远行……我被徐家大郎拦下了。而我从那回才辨认清,他们兄弟二人,恰恰是我为小乞丐时打骂过我的贵公子!”

    阮时意听得略微糊涂,却又隐约记起一事:“所以,后来他俩锒铛入狱,是你暗中陷害?”

    “我犯不着陷害任何人,只需从密道窃听权贵交谈,便可拿住他们的把柄。我本还想着……大度些,放他们一马,谁知姐夫身故、平远将军和夫人撒手人寰,他们兄弟竟那样迫害于你……”

    阮思彦陈述往事,没有太多怒火,更多是平静中的淡淡得意。

    “照这么说,我徐家当年没落,一半因你而起?”阮时意无端觉得可笑。

    “我原是想着,毁掉那个苛责于你的徐家,再重新许你一个新家……奈何你无半分改嫁之心,宁愿守住师兄遗孀的名号。我知你视我为弟,唯恐揭开身世秘密后,连姐弟情分也保不住……才瞒至今日。”

    阮时意竭力掩饰话音中的不屑:“你说你为了不受欺辱而经营地下城,可到头来,你成了欺辱弱者的那位!”

    “人总是贪婪的,有了钱和权,自然想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力……这是个循环,永无止境。”

    “罢手吧!趁着地下城毁了……你立马自首,我依旧把你看作亲人,会让明礼求情,求圣上从轻发落。”阮时意忍不住劝道。

    “回不去的,”他眼光森然又夹杂似有还无的温情,“无穷无尽的渴求固然是驱使我侵占开拓的动力,但最大乐趣在于,两种不同身份之间来回切换,游刃有余,鲜为人知……在暗处操纵一切的隐秘行径。

    “你走后,我备受打击,忽而记不清自己的初衷,乃至借圣命周游四方,才没有全力维护手底下的人,让人把地下城端了去。”

    “晴岚图,是你拿的?迟迟未见踪迹的那一幅,也在你手上?”

    “没错,要不是你们拿新绘制的来糊弄圣上,我还真不敢相信……你俩竟然是故人!毕竟,我亲眼见你年复一年老去……冷冰冰躺在棺材之中,无半点生机。我的心也从那一刻起,一点点没了意趣……”

    他忽然伸手搓揉脸面,从指缝中挤出一句:“哪怕你屡次逼迫我娶妻生子,我始终狠不下心远离你……也狠不下心抹去你的记忆,将你禁锢在身旁。”

    阮时意顿时毛骨悚然:“你、你居然有如此险恶的居心!”

    阮思彦笑了:“你放心,我确曾有过此念;待真正拥有能力之时,我才明白,最想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人;若没了心,我得到你,如得了一个木偶人,于我何用?”

    在这灯火柔弱的房间内,阮时意惊觉说起此话题,大大不利于孤身陷落于此的自己。

    天知道这人会不会冒出什么诡异念头?

    或许捕捉到她水眸难掩的惊惧,阮思彦平和一笑:“怕我?”

    阮时意不语。

    阮思彦淡声道:“说来也怪,相比变成小姑娘的娇俏模样……我更欣赏你年华老去的优雅淡定。我曾想与你分享,可惜……你没能目睹我成就的一切。”

    “地下城,我去过。”

    他微惊:“怎么可能?”

    “你忘了?你引以为傲的所有,是我暗地里指挥徐家子孙清剿的。你可以恨我,但别迁怒于你的外甥们,更莫要迁怒于你姐夫。”

    于阮时意而言,当务之急,是说服他救人。

    “我为何要恨你?”阮思彦莞尔。

    “是我,毁了你处心积虑建造的一切。”

    “姐,人心易变。我承认,曾迷失于利益与权势,可我得到过,也能轻易放下,享受的不过是有人臣服于脚下的痛快……

    “我所做的种种,只为证明,我在天下人面前,能不断攀登至巅峰;在大伙儿看不见的所在,具备独一无二的创造力。至于成果,保留或毁掉……并没你想象中重要。”

    阮时意直视他:“那你还贪得无厌?为什么不救你师兄!”

    “很简单,”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第一,我发现,他已不再是我崇拜的师兄和姐夫;第二,我要从扈云樨手上取得北域自由进出的特权。”

    “为何?”

    “姐,你累了,今夜先说到这儿吧……往后,咱俩有的是叙旧机会,何须急在一时?”

    他迤迤然站起,理了理水色宽袍。

    阮时意不明所以,却听他轻笑道,“既然你我各自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又已知晓对方根底,自当和睦相处……”

    “你连我的丈夫也不肯搭救,凭什么相信,我能与你和平共处?”

    阮时意抬手扶额,咄咄逼人的一句话略带喘气。

    一派孱弱温婉,令人望之生怜。

    阮思彦见状,恻隐顿生:“我没说不管,你且让扈云樨问几句话,过两日等我拿到……”

    他话说一半,见阮时意摇摇晃晃下地,顺手搀了一把。

    “我,等不及。”

    阮时意手指陡然上移,发髻侧金光一闪,一根三寸长的锋锐钢刺以猝不及防之势,直直抵住阮思彦颈侧。

    第107章

    阮思彦记忆中, 堂姐一贯温雅内敛, 骨子里透着不可欺的高华, 但身娇肉贵、体弱多病, 与任何锐器锐物不沾边。

    尤其是她被人下药,昏迷两个时辰, 理应手脚酸软无力。

    当金光从她蓬松发髻直达他颈部,他错愕震悚之下, 竟不及作出反应。

    “你要杀我?”

    他平缓嗓音既有愤怒,亦有惊讶, 更掺杂了若即若离的幽怨。

    阮时意活了五十余年,别说杀人,连鸡都没杀过一只。

    她的手不停微颤,却倔强地对准阮思彦的咽喉。

    曾听徐晟、秋澄、蓝豫立等小辈闲谈时提起, 只要以利刃沿喉咙往后颈方向一拉,纵然神医亦回天乏术。

    ——阮思彦可恨吗?

    他拥有一双能描绘天下奇花珍禽的丹青妙手, 这双手在阳光照不进的所在, 无声无息搅弄风云数十载。

    他在祖父封锁地下城后占为己有, 谋取私利,搬弄是非,铲除异己,更使用蛊毒控制他人心魂。

    他手底下的人打造了庞大的地下赌场、妓院、仓库、比武场, 拘禁奴隶, 制造各类商品以供他盈利……

    可恨, 他可恨。

    但身为“堂姐”, 哪怕无血缘关系,往昔历历在目,阮时意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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