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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徐赫等他拜至第三下,连忙发话:“好了好了,快坐下吧!”

    “是。”

    徐晟依言坐到母亲身边的空位,紧抿双唇,决定听于嬷嬷之言,啥也不说了。

    徐明礼夫妇、徐明裕兄妹见他安静得不寻常,不好当着长辈面前询问,遂继续原先话题。

    “父亲和母亲身份不能公开,眼下未曾以新身份结亲……”徐明礼花了半天来适应自己多了个亲爹,语气尊敬亦带试探,“孩儿的意思是,请父亲暂居倚桐苑,一来有宽敞楼阁可作画,二来外围有大片竹丛,清凉舒适,离母亲所住的绣月居仅有一池之隔,便于……二位沟通,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说是“沟通”,不如说……幽会?

    阮时意两颊微烧,一双妙目不经意窥探徐赫的反应。

    徐赫来徐府之前,原本没指望搬入,只打算向子女宣告他这爹尚在人世,别轻易把娘嫁出去罢了。

    但见长子长媳有心,他动了与家人多相处之念。

    至于住在何处,自然无所谓。

    “府上诸事,听你们安排即可。”

    他转望阮时意手边长匣:“此为齐王带来的晴岚图?”

    “正是。”阮时意颔首,似笑非笑补了句,“他昨日手捧此卷,目的是……向我提亲。”

    徐赫瞬间不淡定,双拳紧握:“你……你没……”

    扣下人家的求婚信物?该不会答应了什么要求吧?

    阮时意明显从他长眸捕获醋意,唯恐他在子孙面前暴露幼稚的一面,没再逗他:“我不可能为索还你的一幅旧作,而搭上自己好不容易重拾的人生……”

    ——不像某人,牺牲色相,还拿不到手!

    她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解释道:“我坦白跟他说了,无意高攀皇族人,但可用‘探微先生’的三幅画来借晴岚图一个月,只为临摹。此画从衔云郡主处所借,转手再借我,却能凭空赚你三幅画,精明如他,能不乐意?”

    徐赫缓缓展开画卷,确认是自己亲笔,凝眉问:“就这样?如此简单?”

    阮时意苦笑:“我也很意外。”

    她环视子孙反应,对上徐明初的美眸时,蓦然记起,齐王起初先关注秋澄,慢慢才把视线转移至她身上。

    总觉他……不像会无缘无故关注徐家女子。

    当着徐家兄妹的面,她没把话锋往提亲方面带引,复对徐赫一笑:“我正想拿去篱溪宅子给你揭裱,结果……我还没出门,你人就到了。”

    “亏得你没去,”徐赫莞尔,“老洪丢了媳妇,郁郁寡欢又死要面子,赖在我那儿不走,一会儿要我下厨,一会要我陪喝酒,一会儿要与我叙旧,闹得鸡飞狗跳,没把我吵死……”

    他边浅笑抱怨,边打开随身包裹,取出晴岚图原作与临摹至八成的复制品,向她展示近期的进度:“这儿有‘处处峰高无坦途’、‘空翠’两枚闲章,非我之物,是你闲来无聊时盖的,你且看在不在,省得我费工夫再刻……”

    徐明初乍见五幅晴岚图同时出现,立马搁下茶盏,兴致盎然凑近:“目下还缺了一段?”

    “不错,”徐赫拿起他从皇宫替换而出的那幅,“这是你娘交予蓝家保管的,后来被今上一道圣旨借走。我费尽心机,给换了出来,背后所绘的是地下城秘道图。”

    此画在偷运出宫前裁成四截,外加他为抹去皇帝御笔,改得一塌糊涂,远不如重绘版本,仍极为磅礴。

    徐明初小心翼翼将此段平坦在织花地毯上,眼光片刻不离,极尽欢喜。

    阮时意拿出另一截:“此乃从你平姨手里要回的第二段。我最初无心索还,偶然听她对我的死冷嘲热讽,怒而让你嫂嫂出面。”

    此段内藏“古祁城”三字,再无别的信息。

    她再打开洪家保存的第五幅,以及自藏数十年的最末段。这两截后面所记的分别为——地下河,石龙为记。

    她迫不及待想让徐赫揭晓齐王留下的第三幅幅。

    得到其中五幅的秘密,暂无踪迹的第四幅,兴许没那么重要?

    *****

    四国书画藏家为之疯狂的五卷山水画分成上下两排,首尾相接,以精妙笔法展现山山水水的壮丽奇观。

    画上峰峦时有锋芒,时有敦厚,层层叠叠,渐进堆砌。

    树木、山坡、房舍、桥梁、亭台、村落、小舟……既有层峦环抱的意趣,亦具云山诗意的悠远,精美繁复伴以辽远开阔,气魄恢弘,令人目光流连不息。

    徐家兄妹与周氏惊叹连连,凝望徐赫的眼神再添敬意。

    未料,一直紧闭嘴巴的徐晟忽而朝徐赫扑通一跪:“祖父!我错了!”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徐赫急忙伸手去扶他:“好端端的,怎又跪了呢?”

    徐晟死活不肯起,苦着脸道:“您就让我跪着吧!晟儿有眼无珠,多有得罪,您要怎么罚都成!不必留情面!”

    余人均猜不出这孩子犯了何种弥天大错,竟要自请罚跪。

    徐赫转头求助于阮时意,她微微扬起唇角,不作判断,闹得他手足无措。

    徐晟适才于沉默之际暗中观察大家的言行,逐渐猜出让他震悚不已的事实。

    首辅爹嘴上说的“祖父”,并非他想象中的“继祖父”,而是他从小到大引以为荣、年年月月拜祭的亲祖父!

    与徐赫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于记忆中翩然复至。

    他们第一次会面,是在何时何地?

    ——在赤月行馆画室内,他无知无畏,画下一幅惊世巨作《王八和它的王八蛋》。

    徐晟想起那场景,整个人都不好了。

    啊啊啊!他居然在自己亲祖父面前开了个不知轻重的玩笑!

    而亲祖父如何应对?夸了他一顿,耐心十足地指导他画双鱼图,甚至亲手替他补上数笔,还要走他的劣作收藏!

    事后,他都做了什么!

    他当着亲祖父之面,劝祖母养一院子的小郎君,和祖母拉小手装恩爱!

    得悉二人为情侣时,他嘲笑过祖父,吃过祖父的醋,险些说出“野男人”的蔑称,测试祖父对孩子的耐性,还有厨艺、武功和酒量,更于醉后口没遮拦,让祖父入赘徐家、与其称兄道弟!

    他做梦也想不到,“先生”会是亲祖父!实在匪夷所思!

    怪不得……“先生”处处包容,为护着他而同去地下城,还在火器乱射时,舍命推开他和洪大将军!

    天啊!完了完了完了……难怪祖母时常露出削他的眼神!

    他现在自削还来得及么?

    眼看徐晟长跪不起,徐赫大致明白他何以有此举措。

    想必方才行大礼时,这孩子糊里糊涂,没想通其中缘由,又恐多问招致长者不悦;觉察大伙儿态度变化后,才意识过往一年来的出言无状,主动下跪认错。

    念及此处,徐赫失笑,稍加用劲将长孙搀扶而起。

    没想到,刚松手,徐晟再度“噗通”跪了回去。

    徐赫无奈,半蹲在他跟前,温声道:“晟儿,我……和你祖母不一样。我在冰天雪地里一觉睡了三十五年,一来没感受过人世间沧桑变迁,二来缺少和你们相处的时日,三来,我没尽过为人父、为人祖父的职责,也不具备父亲和祖父该有的样子……

    “你我之间的玩笑话,全因我隐瞒身份所起,不知者不罪。你若不信,大可问问你祖母,我私下常夸你率真可爱,岂会责怪你的无心之失?事实上,我更希望你别嫌弃我,也原谅我……未必能成为你理想中的祖父。”

    徐赫与之平视,字字句句言词恳切。

    徐晟目视年纪介于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祖父,眼底泪光闪现,不争气地有了欲哭冲动。

    徐赫笑而拍了拍他的肩:“起来吧!自家人跪来跪去做什么?往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若真犯错再跪不迟!”

    “呜呜……我爷爷果然是天底下最棒的!”徐晟如小孩子似的瘪嘴,向阮时意撒娇,“祖母啊!您上哪儿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亲祖父!”

    阮时意禁不住扶额。

    ——这捣蛋孩子!不到半刻,又开始说胡话了!

    *****

    当晚,徐赫没回篱溪。

    阮时意则遣人告知阿六,让孩子收拾收拾,明儿带上大犬们,随马车搬入首辅府。

    因家中骤然冒出一位长辈,徐明礼夫妇倍感不适应,偏生在人前不能表现毕恭毕敬的情态,总担心怠慢了徐赫。

    徐赫素来无长者风范,生怕长子长媳为难,晚膳后只和毛头玩了一阵,借揭标与临摹为由,早早回倚桐苑。

    暮色之下,修竹数竿亭亭玉立,伴以碧桃红杏。树下有一池一亭,名为点绿、霁临。景致清闲,群木繁茂,极乐世界也。

    对于子女亲力亲为布置的院落,徐赫深感满意惊喜。

    因他需复制《万山晴岚图》,徐明礼给他安排的两名伶俐仆从皆住在院外,无事不得进入倚桐苑,以免扰了他作画。

    画室内,画案简介大气,两侧小架子上置有前朝剔红漆盒、古铜水盂、古印池、玉炳棕帚、斑竹管笔、紫檀笔筒等精致器物,不论材质与样式,大多按照他习惯所配。

    显而易见,阮时意悄悄列了份清单。

    白日里当着子孙,他没敢与阮时意过份亲近。

    眼见夜色降临,料想阮时意已回小院,他心下发痒,把画卷锁入柜内,留一盏孤灯,掩上房门,意欲不动声色前往绣月居一观。

    依照阮时意喜静的脾性,她最多只留两三名贴身侍婢侍候,且多半是澜园那数人,与他相熟,断然不会大惊小怪、造谣生事。

    他估摸方向,绕过月下莲池,忽见前方花木阴影处,有人鬼鬼祟祟东行。

    大晚上的……不走悬挂琉璃灯的长廊,不走石灯照耀的卵石小径,专挑灯火与月色映照不到的所在,莫非是贼?

    徐赫冷笑闪至树后,屏息静待。

    等那人蹑手蹑脚沿一整排玉兰树下走过,他纵身跃出,手臂带着凌厉劲风,抓向对方!

    对方转身就逃,被他一手拽住,抵在树干上。

    咦?“小偷”比他矮了近一头,身量纤细……触手之处丰盈温软,是女子?

    风吹云散,月影照耀下,娇颜羞恼交集,双眉似柳叶新钩,唇朱如樱桃久熟,竟是他的妻!

    “阮阮,”徐赫手上力度稍稍放松,却未从她前襟撤离,“你在自己家中偷偷摸摸做什么?”

    阮时意分明察觉他的爪子不老实,愠道:“管得着么?你、你弄疼我了!”

    “那……揉揉?”

    他一手固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教她避无从避;另一只手则上上下下温柔“安抚”了一番。

    阮时意下意识挣扎,又觉夫妻间什么都经历过,何必矫情?

    她扭过头,轻咬下唇,由着他胡来。

    徐赫难得她顺从,手上愈发放肆,嘴唇覆在她腮边,笑语哼哼:“我的阮阮想念我,担心我漫漫长夜寂寞……又怕被儿孙笑话,悄悄绕道来寻?”

    “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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