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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发束白玉雕莲冠,一袭淡青灰缎袍剪裁得体,于阴沉街角中,如有光华流转,彰显其身材如青松挺秀。

    身后静立一匹青白色骏马,上驮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依稀为画卷之类。

    晨光温柔撒落,为他儒雅不乏英气的姿仪笼了朦胧光影,如初入尘世的画中仙君。

    徐明礼定睛对上那人如玉面容,脚步不由自主一凝。

    鬓若刀裁,剑眉星眸,独属于世家子弟的翩然气度,又自带沉若深渊、稳如泰山之感。

    褪去粗犷狂肆意味,取而代之的是清秀俊朗,儒雅风流。

    ——像极了十多年前的他,又比他多出三分英武、两分疏狂。

    这位……明显是刮了胡子的徐待诏!

    徐明礼心底泛起薄薄凉意。

    这人来所为何事?想要揭开尘封往事?求娶他所谓的“义女”,以博得认祖归宗、同享富贵之机?

    惊讶、恼怒、羞耻、愧疚……翻涌而至。

    他无意中得悉慕秋怀着身孕离京后,心中矛盾无法言喻。

    一方面,他不相信母亲会在徐家人家道中落后,任凭徐家血脉流散在外、不管不顾;另一方面,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向来以身作则,从不欺骗子女。

    他知母亲二十多年来有派眼线紧盯,更惊闻慕秋已死于前些时日。

    但他只能装作早忘了年轻时的过错。

    毕竟,母亲曾以端肃态度宣告——她已处理好,此事休得再提。

    他不能违逆,也不该记在心里。

    隔着七级高阶遥向对视,各自无话,青年笑容清浅和善,首辅大人却难得如木鸡般呆滞。

    “爹!”

    空气中飘来一声嘹亮呼喊,吓得徐明礼浑身一颤。

    细辨来源于正准备出门的徐晟,他才略微心安。

    然则长子下一句话,又把他推回谷底。

    “咦?哥!乍刮胡子了?啧啧啧,这么看,咱们简直是亲兄弟啊!”

    徐晟一身玄色武服,大步行至青年跟前,熟络打招呼,随后接过仆侍递来的缰绳,笑道:“我急于进宫!你先进去坐着,喝喝茶,咳咳瓜子!我下午便回!”

    说罢,他朝徐明礼深深一揖,“爹,若无别的事,孩儿告辞。”

    徐明礼目送长子矫健身影消失在街角,脸色如死灰。

    但如若青年暗示过身世,晟儿岂会容他接近自家祖母?不是乱套了么?

    不不不!那孩子天真单纯、豪爽豁达,与人称兄道弟乃常态,绝非知悉惊天秘密。

    街上逐渐多了人影,在门外傻愣愣对站显然不合时宜,徐明礼作了个请的手势。

    进了大门,绕过豆瓣楠木雕影壁,二人一先一后穿过翠竹绕生的开阔庭院,踏上跨池而建的青石拱桥。

    徐明礼摆手让仆役退开,并未着急把客人迎入就座,而是立于桥头,俯看莲池中五色斑斓的锦鲤。

    鱼儿摆尾游弋,或啄食莲花,或戏于叶间,一派悠然自得。

    落入徐明礼的眼中,仅余浮浮沉沉之象。

    他转目定定凝望身侧青年,不得不承认,那眉眼鼻唇,和自己真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这人起初故意蓄满胡子,必定是怕被人认出!

    徐明礼骇然之情无以复加,亦有欣然涌动。

    拖延无用,必须问清对方身份,

    以他今时地位,断然不应明目张胆提“私生子”三字。

    万语千言,无从开口,他决意以退为进,绕一圈发问。

    “先生亦是出自凛阳徐氏,真巧……你我同宗同源。”

    青年笑容笃定:“并非巧合,也不止同宗同源,你我血脉相连。”

    后半句言外之音直白到了毫无遮掩的地步!

    徐明礼神色大变。

    假设他真有一位才华横溢、英俊无俦的儿子,在生母离世后投奔于他,虽觉伤了夫人周氏的心,但于徐家而言,不是坏事。

    最大问题在于,这位后生小子,并不晓得,首辅家的小姑娘,是自家亲祖母,还妄图偷走她的心!!

    如能快刀斩乱麻将这段禁忌的爱恋倒还好办,最怕……来不及劝止!

    万一母亲早在与之相伴时情难自制,迷失自我,腹中孕育新生生命,那算是他的孙子孙女?还是他的弟弟妹妹?晟儿、媛儿、毛头他们是该唤婴儿为“侄子侄女”,抑或反过来当侄子侄女?

    苍天……他年少时犯错,最后不光对不住那对母子,更对不住自己的亲爹!

    徐明礼脑子转得极快,一呼一吸间已连百年后阮时意跟谁合葬的问题都纠结完了……

    瞠目结舌半晌后,他急于确定,冲口而出:“你、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

    徐赫闻言,内心如有万千野马同时奔腾。

    这孩子不是已成百官之首了么?睁眼瞎说什么呢?

    由此可见,阮时意母女压根儿没向徐家兄弟暗示“亲爹还在世”的消息?

    细想倒也难怪,他的阮阮被欺负了大半夜,气正堵心里;至于女儿,摆明等看兄长们惊呆的模样,自然守口如瓶。

    见徐明礼卸下首辅应有的威严,俊容忐忑且难堪,徐赫试着端起为人父亲的姿态,以最坦然的表情淡淡一笑。

    “不,我是你爹。”

    ——亲爹。

    徐明礼错愕了极短一瞬间,怒目瞪视他:“先生何以信口雌黄!无礼至斯,实在有失风范!”

    徐赫不怒反笑,低声道:“把你娘请出来,我有话要说。”

    若非直觉眼前人与徐家大有渊源,徐明礼早下令将其撵走。

    “你、你胡说、胡说什么!京城无人不知,徐家太夫人已……!”

    他半边身子如坠冰窟,半边身子则似烈火焚烧,额角渗汗,嗓音发颤。

    某个可怖念头悄然攀爬上心间。

    难不成……这人真知晓隐情?那他竟然还……!

    徐赫料想长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在仆役遥遥监视下,他不便多费唇舌,改口问:“玉苋呢?把她叫来也成!”

    徐明礼记性极佳,尚记得此为于娴多年不用的小名,更是惊疑不定。

    他迟疑片刻,未作决断,于娴正好领沉碧和小丫鬟到前厅布置,探头多看了一眼。

    “您来了?”她认清来客,顿时喜形于色,“是否需要知会太……阮姑娘?”

    徐赫笑而颔首:“有劳于嬷嬷。”

    徐明礼见此人轻而易举把徐家的老嬷嬷收得服服贴贴,不由得信了半分。

    未得结论前,与其相顾无言,不如继续看鱼。

    于是,徐明礼硬生生把视线挪开,直直望向肥美锦鲤。

    等待的时光太过漫长,如隐忍了半辈子。

    徐赫打破沉默,莞尔而笑:“你长大了还喜欢看鱼儿?当年,你走路摇摇晃晃,最爱去你二伯那院子,成天往鱼池里丢馒头和包子,后来撑死了好几条大的,害你堂姐哭了好多天!你娘忙着照顾你们兄弟二人,是我画了两幅工笔锦鲤,落你娘的款,才勉强哄好……”

    徐明礼对此事全无记忆,但确幼时曾听阮时意说笑时提过,他幼童时代闹过撑死鱼的事件。

    何曾料想,身旁的青年,竟信口道出,还额外增补后续?

    只听得对方续道:“那会儿,咱们三房人关系密切,相处和睦,要不是我执意离家……踏足千里江山,引发一连串事件,岂会闹得不愉快?所幸,你们四人平安无虞。”

    那沉嗓中流露的浓烈内疚与无尽感叹,无分毫作伪之意。

    徐明礼怔怔出神。

    他隐隐觉着,或许……那句“我是你爹”,并非辱骂或玩笑。

    既然母亲能死而复生、返老还嫩,那么失踪多年的父亲,有没有可能也……?

    正当他陷入更巨大的震惊与惶惑时,左侧方细碎脚步声至。

    桥上二人不约而同扭头,只见阮时意由丫鬟簇拥,莲步依依穿行于前院。

    体态悠闲,容光潋滟,丰神绰约,娇媚时生。

    她温然眼光端量徐赫去掉胡子的容颜,檀唇漾起一丝浅笑。

    而徐赫数日不见妻子,思念浓得化不开。

    捕获她眉宇间漫溢的欣悦,他情不自禁喜笑颜开。

    那甜滋滋的灿烂笑颜堪比花儿,于晴空日影下酿出蜜意,甜得齁人。

    阮时意瞋瞪他一眼,以谦逊客套的口吻道:“先生,请往偏厅落座用茶。”

    紧接着,她悄声对于娴补了句:“立即派人叫明裕、明初来一趟。”

    *****

    顺阮时意的引领,徐赫初次踏入首辅府邸。

    内里一景一物均精心建造,无论是疏凿池沼湖泉,或是筑亭榭堂庑,以江南意韵为重,典雅清静,于京城达官贵人的宅院中别具一格。

    阮时意微略落后他半尺,以示尊重。

    揶揄之言温和可掬,温软柔嗓恰如二月春风,绵绵吐露。

    “舍得回来了?”

    徐赫端量她凝脂般的雪肤,闷声答道:“谁让你丢下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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