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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说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太简洁质朴了。

    别的考生都引经据典,力图钻研别人都不知道的偏僻典故,就只他这篇是纯从经典中举典故阐发《春秋》大义;而且他这里几份考卷都依《胡传》将“尊王”与“天理”连系上,借春秋故事讲性理之说,唯有宋时这里,却是一字不涉“理”,只讲“义”……

    他拿着笔的手重了几分,笔尖落到纸上后不即运转,仿佛要留下一个深深的“点”,然而在他提起笔时,那笔尖又沾着纸面飞快地划过一圈,将那第二等的“点”改成了第一等的“圆”。

    考生作文章当肖圣人口气答题,便不依《胡氏传》又如何?他字字句句却都恪守了《春秋》《左传》的本义,一篇文章头尾相顾,严密如织,怎能强添进性理之说?

    且朱子曾说,治《春秋》只当以史书治之。此文代圣立言,非代胡氏立言,但遵经传,何须处处依《胡氏传》!

    他又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数遍,甚至拿案上另外几份词旨俱佳的《春秋》考卷对照,仔细研读,比较优劣,最终将他的卷子压在最上头,深叹了一声。

    “这才是得正名本义之作。他人文章虽多引经据典、虽能论接天理,却乱了立言之本,分薄了述春秋大义,责诸侯不臣之罪的笔力。”

    凭这篇文章,便足以压一县生员,在《春秋》房里轻轻取个经魁了。

    第13章

    初试之后,方提学便在学庙布置成的临时衙门里判卷,不再见任何人。祝训导与那几个生员也能松心几天,便凑到宋时住的客栈里,叫他默出文章来大家替他看看。

    考后默题,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都不急着评文了,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你的文章,不然只叫你交上卷子出去便罢,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你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绝好,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如今才刚过初试,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你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你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你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你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你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

    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

    针对回乡扫祭时路过本地的官员、进士等,多请才子、山人作陪,带他们游览真武阁、开元寺、杨妃故里、都峤山等古迹、山水;对于来检察的提学、巡按御史,则以县内游和高档宴席为主——比大郑做菜技术先进了数百年,以炒菜为主,煎炒烹炸、蒸烤焖烩兼备,冷饮热菜齐全,使用天然虾粉、蘑菇精、鸡精调味的高级宴席。

    在广西吃过的几位御史都赞不绝口。后来宋县令大计和考满两次都评了“称职”,宋时不禁暗地怀疑过,这么高的评价都是靠这高级宴席刷出来的。

    只是想不到,这名声竟都从广西传到福建提学御史的耳朵里了。

    宋时心中充满专业能力被肯定的自豪,目不斜视,只当作看不见那些生员哀愁的神色,朝着方大人深深一揖,热情地应下了他的要求。

    作者有话要说:  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第14章

    学政下县巡察,也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走的,而是要先下谕单晓谕各县迎接,带着学政衙门的差役同行。

    宋时先一步知道了他的意思,就立刻打发家人送信回去,让老父抓紧收拾宾馆、备办宴席,通知本地名士才子准备陪游。这种迎候上官的正式宴习,按例是要叫教坊司伎女侍宴的。不过迎候学台最好要风雅的、会作诗的,他们县里这些伎女只会丝竹、歌舞、蹴鞠,连个驴球都不会打,也就只好在外围配个乐、站个群演……

    算了,才伎不够,就才子上吧。反正方大人也不是那种好女乐的人,与其赏妓乐歌舞,不如赏诗词书画,万一得大人点评几句,还能给他们县里的才子们扬扬名。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下面写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你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换上簇新衣袍,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再慢慢看各地社学。”

    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

    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你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你们行入泮礼。”

    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

    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你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你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你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

    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

    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武平县学是本朝初县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虽经多次修葺,也已不复早年的光鲜,廊柱颜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学进去看时,却见学舍里面的粉墙刷得极洁净,走廊一面墙上贴满生员的功课,文笔字体皆有可观处,纸边有教官用蓝笔写的点评,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谕便指着上面的文章给他介绍县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几位正是教提学训过几回的。方大人细看他们一派忧国忧民的文字,又想起他们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

    教官们也觉尴尬,连忙把他引进学斋。

    里面的桌椅虽不是新的,却也漆得油亮,没有什么缺损之处。屋内窗户洞开,明亮爽眼,四壁糊着雪白的墙纸。墙上悬了蒲艾,和着浸染多年的书墨香气、不知何处来的薄荷清气,叫人一进门便觉醒脑提神,果然是读书的好地方。

    课室前有一列书架,上摆着些经史旧书和学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学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颔首:“县学不消装成什么天宫模样,只要能叫学生塌下心读书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