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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简陋的教员室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几把硬板凳,简易的屏风后面露出架子床的一角,显示着这间小小的教员室同时还兼顾着起居室的职责。

    萧瑜坐在桌边,等待着那位传说中的女子队总教官华永泰。

    对于这位华教官,她可谓是久闻大名。

    如今两党合作,他是双重党籍人士,担任中央党部的执行委员,与康雅晴夫人等左/派人士一力促成了长洲三期女子队的成立。据说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东洋留学,西洋念书,领导过学生运动,能文能武,还会演话剧。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传奇是,他不是汉人,而是满人,大家都说他原是前清王孙公子贝勒爷,姓的是爱新觉罗皇姓。

    思虑之中,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军装笔挺的男人匆匆走进屋,随手将别着青天白日徽的军帽摘了下来,笑道:

    “党部临时召开会议,久等了。”

    “华教官?”

    萧瑜站起身,施施然敬了个军礼:

    “或者,该叫您金先生?”

    这人年轻英俊,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不失儒雅,笑起来三分暖意五分正气,正是昔日廖季生曾向萧瑜引荐过的金先生。

    “华永泰是真名字,姓金也不是假的。”华永泰笑了笑,“坐吧。”

    他拿起暖壶给她倒了杯茶水。

    萧瑜接过搪瓷茶缸,抿了一口,略微皱眉,说是茶水,里面却只有一点茶叶沫,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她放下茶缸坐了下来,意味深长的问道:

    “汉名姑且是真,那么满名呢?”

    华永泰不否认,也不解释,坦然承认:

    “满名是宪仁,爱新觉罗宪仁。”

    萧瑜一愣,金姓确实是爱新觉罗的汉姓不假,可他若排行“宪”字辈,那就是肃亲王府的公子,而肃亲王是宗社党的骨干,坚定的保皇党。宣统退位之时,他拒绝在诏书上签字,后来直接携亲眷逃往旅顺,投靠了日本人。虽然肃亲王已在前几年病逝,可他的后人都一心复辟满清,这些年搞出不少事来。

    华永泰直言不讳:“我是肃亲王府第九子,家中很多兄弟姐妹从小被父亲送至日本,我在日本读书时接触了第三国际,接受了红色思潮的洗礼,早就立志革命,与家中断绝了关系。我从不隐瞒我的出身,就是要所有人都明白,我们都是中国人,五族共和,革命面前不分满汉。”

    萧瑜由衷道:“华教官深明大义。”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摆脱家族桎梏,也不是所有党派都有胸襟接纳这样的出身,只能说,生逢其时,相得益彰。

    “好了,我的事已经说完了,下面该说你的了。”

    华永泰从办公桌上的厚厚一沓学生报名表中翻找出其中一张,放在了桌子上,

    “我之前一直在招考委员会工作,看到你的名字时,我很诧异。你复试时的考卷我也看过了,老实说,好几位考官主张淘汰你,当然,我知道这也许有人在背后打过招呼的结果,但他们的理由不无道理,你的确是人才,但并不是军校想要的人才。”

    萧瑜垂眸看着桌上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报名表,淡淡道:

    “我知道。”

    她留过洋,习过武,会骑马开车,会美术音乐,在一众学员中鹤立鸡群,但这些都不是军校想要的。

    当今中国,所有军队都是旧式军阀私军,他们为钱卖命,唯有广洲军校培养的军人,是革命党人的革命军,他们为革命而战,为主义牺牲。长洲军校的学生,不仅要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有理想,有纪律,听命令服指挥,对革命绝对忠诚。

    而萧瑜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和母亲作对而已。

    “但是,我还是力排众议,坚持录取了你。”

    萧瑜微愣,她知道康雅惠肯定会对她的考试横加干涉,而康雅聆也会在背后给她大开方便之门,最后结果不过是姐妹俩博弈的胜负,却不想那个关键的决定之人,竟然是华永泰。

    “因为我觉得,一个学生为什么进入长洲的校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走出长洲的校门时,是否已经焕然一新。”

    华永泰微微一笑:“我记得当初你说过,革命缺钱,缺枪,缺军队,那么如今我们就是在亲手创造这一切了。”

    我们,他用的词是“我们”。

    “那我,拭目以待。”

    华永泰也不介意她的坚持,只颔首:“军校生活甚为辛苦,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来找我。”他顿了顿,道:“有人托付我照顾你。”

    “谁?廖三哥?”

    想来也只有他了,听闻她报考了长洲军校,即便知道这里与旧式军阀学校不同,廖三哥还是火急火燎的写了厚厚一沓信过来,连劝带骂,怕她吃不了这个苦。得知她下定决心之后,又写来更厚的一沓信来传授她自己上军校时的种种经验,包括但不限于挨军棍时要上什么药消肿比较快,食堂打饭时如何在最稀的汤里巧妙的捞出干货等等,不厌其烦。

    据说还特地另写了更厚更厚的一封信来臭骂霍锦宁,骂他脑袋究竟抽了什么风放任萧瑜如此的胡来。

    “季生确实有嘱托我。”华永泰笑了笑,“但是,不只他一个,具体的我便不好多透露了。”

    ......

    .

    长洲三期女子队,共录取一百八十二人,之前因故比同期男子队推迟招生两个月,故而在经过简易的开学典礼后,就刻不容缓的投入到了紧张的训练学习中。

    女子队因放宽了招生政策,所以学员素质普遍稍差,学期定为两年,而同期男子队学期是一年。女子队有单独的宿舍,饭堂,课堂和操场,可除此之外,她们与男学员穿一样的军装,训练学习强度也一点不比男生弱。

    清晨五点军号一响,十分钟内起床、穿衣、梳洗,将被子叠成豆腐块。然后进行十公里绕岛长跑,风雨无阻。每天八堂课,上午学科,下午术科。一日三餐粗粮饽饽,十二人四个菜,没有荤腥油水,十分钟内必须吃完。晚上九点,统一熄灯上床睡觉。

    这样的生活当然是艰苦卓绝的,有人甘之如饴,有人抱怨不迭。

    对于萧瑜来说,虽然没有伟大抱负,也没有私心之情,但这样的日子紧张枯燥,却又简单充实。她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一头倒在床上,什么也不用想,闭上眼睛就睡死过去,再睁开又是新的一天。

    身体很累,可心情却是从没有过的放松。

    华永泰教官状若斯文,训练之时方显铁血本色,对这群女孩子一视同仁,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近来台风多暴雨,清晨的绕岛长跑项目仍旧雷打不动,众人负重冒雨,在泥水里淌行而过。规定时间内所有人都要全部回到原点,一人迟到,全队受罚。

    今日暴雨下的出奇大,瓢泼一般,对面不见人影,行走尚且困难,更不要说跑步了。

    哗啦啦的雨声里,队长沈霞在前头大声鼓励着大家:

    “坚持住,不要掉队!还有半圈!”

    “萧、萧瑜,呼呼——你还行吗?”陈胜男边跑边扭头问道:“用不用我帮你背着行李?”

    “不用。”

    浑身湿透的衣服愈加沉重,鞋里早就灌满了水,脚下每一步都重于千钧,萧瑜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背上行囊的带子。

    “这个、时候,你还逞强什么?”张邵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挤兑陈胜男,“管好你自己好了,呼呼——”

    “我怎么逞强?我这是为了大家好!”

    两人两句话不到,眼看又要吵起来,萧瑜忍不住吼了一声:

    “闭嘴,节省体力...咳咳咳——”

    不小心一口雨水就呛了进来,她弯腰咳了几声,后面的女生一个没留神撞在她身上,两人抱团摔在了泥里。

    “萧瑜!”

    “细妹!”

    左右的人急忙去扶,萧瑜倒是无事,除了沾上一身泥。而另一个女生却被这一跤摔得彻底崩溃了,她的脚扭伤了,别人拉她她也不起来,只坐在泥潭里哭喊道:

    “我不要念什么军校了,我要回家!”

    队中众人年纪跨越很大,最年长的沈霞三十六岁,最年幼的就是这个田细妹,今年只有十五岁,平常大家都对她颇为照顾。

    眼看队伍停下,不少人围在这里,队长沈霞急匆匆赶过来,分开众人:

    “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来?细妹你怎么了?”

    细妹哭着回道:

    “霞姐,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忍受这种折磨了!在家里爹娘都疼我疼的紧,我后悔跑出来考军校了,不过是嫁给不喜欢的人,嫁就嫁了!打仗明明是男人的事情,为什么女人要吃这种苦...啊——”

    话没说完,就被沈霞抬手打了一个耳光。

    “闭嘴!”

    沈霞年长,在队中一贯是温和老练的大姐形象,此刻突然如此,大家都吓了一跳。

    细妹捂着脸,呆滞的看着沈霞,不敢说话。

    四周一片安静,只剩下稀里哗啦的雨声不厌其烦的响着。

    “你以为,我就是来这里找罪受找苦吃的吗?我那两个孩子,小的才刚刚断奶,我走那天,他哭得惊天动地,我连和他道别都不敢,生怕心软。你以为我抛夫弃子的来到长洲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什么?”

    沈霞红着眼眶吼道:“你以为你忍一忍嫁给不喜欢的人,这一辈子就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吗?我小姑子嫁人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只因为她想学读书写字,就被婆家人关起来毒打,我丈夫想去接她回来,婆家死也不放人,当天晚上就给她灌了毒/药,只抬出来一具尸体,说是暴毙而亡,哪个跟你讲道理?”

    有人抹着眼泪说:“我们那里头一胎女娃娃生下来是要活生生烧死的,说是要警告她下辈子不许投生在这一家,幸好我上面有个哥哥,不然我也.....”

    陈胜男也大声道:“我爹娘眼里只有我弟弟,他们想把我卖给同村的老鳏夫,给我弟弟换彩礼钱。我来到这里是要干革命的,吃苦我不怕,死我也不怕,我就是想要改变这一切!推翻这一切!”

    张邵敏咬牙切齿道:“我妈妈本是原配夫人,却生不出儿子,爸爸宠幸那几个姨娘,任由她们欺负妈妈。他不让我参军,我偏要参,我还要做排长,做团长,做将军,我要他看看我到底比不比得上他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儿子!”

    沈霞摸着细妹的头,轻声道:

    “现在你进了学校,能剪短发了。你知不知道,只是在前几年,我们那个小县城,剪短发的女人要怎么样?他们说只有大丈夫才能剪短发,女人没有权利!但凡是剪短发的女人被他们抓到了,都要扒光衣服,用铁丝穿乳,拖到街上去游/行,然后拉到县衙门口,当场...轮/奸致死,死后尸体还要钉到城墙上警戒众人!”

    不少同学听到这里都哭了出来。

    “谁把女人当人看啊,我们哪里是人啊......”

    细妹忍不住扑进沈霞的怀里,“霞姐,霞姐——”

    一群女人,就这样站在倾盆大雨里,泣不成声。

    不想吃苦,不想受罪,凭什么叫男人瞧得起?她们没有选择啊。

    萧瑜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一把将细妹拉起来,哑声道:

    “走,我们继续!”

    “好!”

    回应声响彻天际,陈胜男也一把拉起细妹的另一只手臂,

    “我来扶你,我们一个也不掉队!”

    沈霞坚定的点头:“好,我们女子队一个也不落!”

    就这样,尽管筋疲力尽,尽管浑身无力,所有人都互相搀扶着,帮助着,向前跑去。

    她们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再是慈祥的母亲,不再是温柔的妻子,不再是逆来顺受的旧时代女性。

    她们是革命军人,为主义而奋斗,为理想而牺牲,更为了千千万万被压迫被歧视的女子的明天。

    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愿奋然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

    不远处,长洲军校的门前,能看见站在大雨中的华永泰和魏若英,他们没穿雨衣没打雨伞,陪着所有学员一起淋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