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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
    “害不至于,不过官太清了,底下的人么,日子就不好过了。”朱议灵一笑,“崇仁那县令也是不懂事,他自己不收孝敬,逼得底下人跟着缩手,这是日子还短,长了,谁愿意呢。”

    朱成钧冷不丁问他:“王叔,你送了吗?”

    朱议灵一怔,举手拿酒盅,撒了一点出来,他把剩的大半杯一气饮尽,才抹嘴笑道:“我闲得慌,送他干嘛!他再扎手,又碍不着我的事。”

    送了,被照脸摔回来了,所以这么孜孜不倦地跟他讲展见星的坏话。

    朱成钧心下笃定,微笑道:“我随便问问,王叔别见怪。”

    “哎,不说那些烦心事了,侄儿,你只管先在我这住下,不用怕那些言官知道了参你,崇仁县令不给你建府,你没地方住,怪着你吗?你好赖也是一个郡王了,总不能睡大街上去吧。”

    朱成钧摇头,起身:“多谢王叔美意。不过不必了,我早点去崇仁催一催才好。”

    “那也行,不过——你就这么去?”朱议灵看看他,又看看跑到外面戏台下听戏的秋果。秋果其实也听不懂,就看个台上人来人往的热闹。

    “要不我借你几个人吧。”朱议灵热情地道。

    “不了,闹得声势浩大的也不好,岂不是更成全了他。”朱成钧平板着脸道,“我就这么去,他一日不给我建,我就直接住他县衙里去,看谁耗得过谁。”

    “……”朱议灵大笑,“好,也好,侄儿,看不出你还怪促狭的。就这么办,他受不了,自然就叫人动工去了。”

    当下朱议灵给他安排了车,妥妥当当地命人送他往崇仁去了。

    **

    “王爷,看来小柳的信上说得不错,崇仁郡王和崇仁县那个伴读知县的关系确实十分糟糕,两个人简直是针锋相对,一个都不肯让寸步。”花厅里的下人们全被遣出,外面的戏还在唱着,王鲁站到朱议灵身边,低声道。

    朱议灵点点头:“看来本王是多虑了。皇上把这么不和的两个人派过来,多半只是巧合,并没有对我们宁藩生出什么疑心来。”

    “这么多年来,宁王爷写戏,修道,好茶,汉王要造反,宁王爷还第一个与他划清界限,都这般忍气吞声了,朝廷还能生什么疑心呢。”王鲁带着叹息劝慰。

    “汉王那个蠢货就别提了。”朱议灵鄙夷地道,“想造反想得全天下都知道,能成功就怪了。”

    王鲁连忙道:“王爷说的是,我们可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也没那样的心。”朱议灵拖长了语调说着,又道:“老柳也是个废物,这么多年,寸功未建,不过倒难为他,养了个好儿子,这个小柳真是一把宝刀,你记着,本王留他有大用处,这次也是事态紧急,才动用了他一回,以后没有本王的吩咐,绝不可再联系他,叫他好好藏着。”

    王鲁应道:“是,在下知道轻重,不会坏王爷的事。”

    朱议灵方闭了眼,倒回椅中,重新听起戏来。

    王鲁不敢打搅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日头一点点西斜,暮色四合,夜色渐深,朱议灵始终没去休息,就在花厅里用了晚饭,吃完饭,继续一折一折地听戏,直听到长长的一本戏唱到尾声,余音缭绕之际,王鲁重新转了回来。

    “王爷,送崇仁郡王的人回来了。”

    朱议灵已快睡着了,被惊醒,揉揉眼睛:“怎么说?我那侄儿真住县衙去了?”

    王鲁表情忍笑:“在下也不知道。大约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大约,你逗本王玩儿?”

    王鲁憋不住了,笑出来:“回王爷,崇仁那个展县令脾气真的刚烈,崇仁郡王都找上门去了,里头传出话来,说他是外官,依律不能与藩王交接,不许崇仁郡王进去,也不见他。崇仁郡王带的人手不足,没法硬闯,脾气似乎也上来了,把二门处守门的门子板凳抢了,就坐那硬等,等到傍晚,县衙关门,把他撵了出来。”

    “哦!居然还撵他?他就让撵?”

    “当时他是走了。但我们的人悄悄跟着,看见他在县衙门口发了会呆后,绕着县衙走,走到后衙那边的院墙,踩着他那个内侍的肩膀,就直接翻墙进去了。”

    朱议灵两眼都放起光来:“翻墙?他敢翻进朝廷命官的后宅?!这——这真是!他们大同的风气,真是不一样啊!”

    王鲁陪着笑:“可能是受了王爷的鼓励。”

    “去,我可没叫他爬人家后宅里去。这小子自己太愣了。”朱议灵说着,困意全消,支起身来,追着问道:“那然后呢?”

    王鲁为难道:“王爷,这就不知道了。那毕竟是县衙,我们的人不好跟进去,要是被发现了,说不清啊。”

    朱议灵甚是不满:“这就没了?你这不是吊本王的胃口吗?”

    王鲁忙道:“王爷别急,在下这就再命人去打听,进是进不去,听一听外面的风声,总是不难的。”

    朱议灵挥挥手:“快去。”

    第79章

    朱成钧从墙头上跳下来的时候, 徐氏着实被吓了一跳。

    时值傍晚,徐氏正拎着一个木桶在靠墙开垦出来的菜地里给菜苗浇水,展见星的俸禄虽不高, 养她们母女俩足够,只是展见星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徐氏却没什么事做, 闲得实在无聊了, 就自己在后衙挖了几小块地出来, 种些白菜豆苗之类, 自给自足。

    “婶子。”朱成钧向她打招呼。

    徐氏瞠目结舌,手里的葫芦瓢都跌在了地上:“九、九——”

    她差点想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

    “婶子,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我和秋果还没吃。”

    临川距崇仁有七八十里,他这个年纪, 之前喝的那点水酒抵得什么饥,这会儿早饿了。

    这个话题是徐氏所熟悉的——朱成钧不是头一回问她要吃的,她渐渐回过神来:“吃过了, 不过厨房里还有饭菜,你等着,我去给你热一热。”

    她转身要往厨房走, 脚步又顿住:“我得告诉星儿一声——对了,秋果那孩子呢?”

    徐氏又转头, 一堆问题快把她的脑袋填满了,以至于她一时居然没想起来问朱成钧为什么要翻墙进来。

    朱成钧替她安排了一下:“婶子, 我自己去找展见星就行了。秋果还在外面,你让门子把门开一下,放他进来。”

    徐氏下意识道:“好,我这就去。”

    她糊里糊涂地走了。

    朱成钧在院子里打量了一下,见到正面东厢房的窗纸里透出光来,便大步走过去。

    这个时候,展见星正在灯下看着崇仁县历年所积已结及未结的案卷。她来的时候不长,除了实地出去走访民情之外,这些案卷是最快也是最方便帮助她了解当地风土的捷径。

    白天她要下乡,要判案,要处理公文,只有晚上才能挤出些空闲来,一个多月以来,堪堪看完了最近一年的案卷。

    她从中看出一个感想就是:此地是个很矛盾的地方。

    譬如大同,因为是军事重镇,文教上就很不怎么样,整体风气偏向刚硬,而她幼年时呆过的江南呢,文治发达,一个小小县试能拥去上千人争考,与此相对应的就是民风柔婉,百姓摩擦多止于口角,甚少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而处于江西的崇仁,很不一样,它兼收并蓄了大同与江南的两种风气:一方面文治出众,一方面民风彪悍。

    就不说普通百姓了,光是秀才当街为琐事扭打的案子去年就有两起,一起是一个秀才出门买肉,卖肉的屠夫郑某少割了二两,秀才又去买菜时在菜摊上秤了出来,掉回头大闹,争执间动了案上的剔骨刀,差点闹出人命。

    另一起则是两个秀才互殴,一个指责另一个使钱收买县学训导,在岁考时做手脚,抢了他的一等禀生,另一个坚不肯认,两人在县学里动起拳脚,惊动了崇仁原知县,赶来将两人统统降为三等,至于训导,因为查无实据,暂未处理。

    灯花跳了一下,展见星对着那个训导的名字陷入沉思,这个名字她认得,但因为比较常见,也许只是重名重姓,她去过县学一回,当时这个训导正好不在,她还没有见过他本人——

    一道影子悠悠笼了过来,将她罩在其中。

    虽然在看的并不是什么惊悚的案子,但人全神贯注之际,忽然为外物中断,那也要受惊吓的。

    展见星就差点跳起来:“娘,你——九爷?!你怎么进来了?”

    朱成钧往她案边一靠,把她的灯光全挡住,道:“翻墙。”

    他太理直气壮直言不讳了,展见星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成钧有话说:“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我这么老远来,你门都不叫我进。”

    展见星无语:“我不让你进,你不还是进来了。”

    她最生气那阵其实已经过去了,神色间也就凌厉不起来,朱成钧马上看出来了,眉眼垂着,向她笑了笑。

    展见星只有叹气:“——九爷,你太乱来了,你跑江西来做什么?你和我不一样,你封过来,就再也动不了了,一辈子都回不去大同。”

    “回不去就回不去罢,我不觉得那里有什么好。”

    圣旨都下了,说那些也晚了,展见星再听他这么无所谓的口气,只有无奈地揉了下额角:“算了。”

    她有意不去想朱成钧此举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想了也没用,她无法回应,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消了气也不肯放他进来,正是她所做出的一种逃避举措。

    她只能尽力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先道:“九爷,你的王府我向皇上上了书,本地百姓农事繁重,这时候实在征不出徭役来,我请求推后几个月,等到十月左右,地里的活忙完了,再与你建,皇上才批复回来,已经准了。”

    她回复隔壁临川县令“有数”之语,正是来自于此,她跟朱成钧虽然熟,也不会真大模大样地把他晾着什么都不干,该走的程序,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朱成钧随意点了点头:“随你什么时候建。我们先来算算账。”

    展见星听他说这两个字就警惕起来,不觉往后靠了靠:“……算什么账?我有圣旨,皇上同意了我先不建。”

    “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跟你好是不是?”

    展见星隐隐觉得他的用词有点不对劲,但她多年男装,心理上失之粗疏,觉得不对也挑不出理来,迟疑地点了点头:“嗯。”

    “那就是了,你拿拒绝给我建王府当幌子唬人,把你县衙里的人都吓住,让他们不敢不听你的话,你说,你是不是用了我?”

    展见星反驳:“我没想那么多,这时候本来就不适合建府,我为民生考虑,才做的决定。至于别人要多想,那与我不相干。”

    朱成钧一时没有说话,眸中带着深思,盯着她。

    “——你看什么?”

    “看你做官没多久,怎么更加坏了,你以前可不好意思跟我耍这个赖。”朱成钧踢一下她的脚尖,“你衙门里雇个书办,用人家一天,也要给人家一天工钱,怎么就拖着我的账不但不还,连认都不肯认?”

    他是质问,可是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一种笑意,似深沉又似轻飘,展见星撑不住,把脚往后缩去,又忍不住辩解:“这真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但你也没否认,顺水推舟了是不是?”

    展见星初入官场,历练不深,面皮毕竟不够厚,被“苦主”这么清楚问着,否认的话就说不出来:“……”

    她确实很快就发现了手底下吏员们不同寻常的驯服,虽非她本意,但既然歪打正着,难道还要自己把这张虎皮扯下不成。接下来,她便有意保持了沉默,以至于外面的风声因此越传越歪,快把她和朱成钧传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展见星想到此处,忽又觉得不对:“九爷,你怎么知道?你早就来了?”

    朱成钧道:“没有,我才来,别人告诉我的。”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临川郡王?”

    朱成钧点头:“猜对了。怎么,你和他打过交道?”

    “也不算。”展见星老实道,“他给我送过一回礼,我没收,退回去了。除了他和你一样是藩王,我想不出你在这里还能认识别的人。”

    果然。朱成钧了然道:“是不是想问你打听我?”

    展见星点头:“九爷,你也猜对了。我才来没多久,他就派了一个姓王的幕僚来,备了厚礼,问了许多问题,问我们怎么会到江西来,又问我和你熟不熟,问你性情如何。”

    “你怎么回答他?”

    展见星顿住。

    朱成钧立刻道:“我知道了,你肯定说我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