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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陈昭瞥了一眼,转过视线。

    她像个没骨头的笨熊,先是扒着钟绍齐的肩膀,被人捧着脸揉了两下,又负气地拍开他手,一扭头,一落座,脸贴着桌面,总也睁不开眼的样子。

    “可没人告诉我这么累的,小电影都是骗人的——”她控诉,“钟生,我昨天、我昨天……”

    昨天至少喊过七八次“不来了,睡觉吧”。

    虽然确实是呜呜咽咽喊的自己都听不清楚。

    但是!

    她右手捂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下流,无耻,钟同学,你假正经。”

    钟绍齐:“……”

    他耳根通红。

    默不作声地,只给她做了个三明治,对半切开,配上牛奶。

    指尖抵住盘边,往她面前推了推。

    “先吃早饭吧,”他话音低沉,还真带了些许能听出的愧疚歉意,“下次……不这样了。”

    他话说的这样真挚,陈昭却没憋住。

    遮住了眼睛,没遮住嘴角,唇畔一勾,几声闷笑便倾泻而出。

    “还有下次啊?”她一边装模作样地凶人,一边,却直起身子,把餐盘扒拉到面前。抿了口牛奶,又咬下一大口三明治。

    顿了顿,扬起脸看他时,分明素面朝天,偏带三分天生娇俏,连得寸进尺也可爱,“哼,你得亲亲我才有下次。”

    无论什么年岁,自觉被人爱时,总像个刁蛮又骄纵小孩。

    好在即便如此,也能换来他俯下身、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顿平静温馨的早餐。

    如寻常爱侣。

    “我不吃生菜,也不吃——诶,等等,钟生,你熬的汤?那我喝吧……我可喜欢喝这个了。”

    “你要不要也尝两口?你不试我也不吃了,要一起才觉得好吃啊,要胖也得一起胖。”

    餐桌上,钟绍齐听得她这“无赖”嘀嘀咕咕,说得头头是道。

    苦笑一声,无奈,经不住她缠,便也微微低头,就着她的勺子喝一口鱼汤。

    喝了汤,似乎有些淡,他又起身,到厨房里拿盐盅。

    陈昭也不拦着他动作,只撑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瞧着他难得多了丝“烟火气”,忙前忙后,虽不如商场上姿态从容,可莫名的,她更喜欢这样子的钟生。

    以至于,越看越觉得好看,越看,也越觉得欢喜。

    她少年时曾幻想过许多关于轰轰烈烈动人又断肠的感情,什么豪门恩怨,什么爱恨情仇,远走他乡和温柔纠缠。

    不过,在这样的一个平凡早晨,她想,自己好像得到了远胜于那些经历的,更珍贵的东西了。

    准确来说。

    如果不是手机铃声恰好吵人响起,且有绵延不休的趋势,她这份圆满或许能来得更久一些,写篇文章洋洋洒洒也不为过。

    那电话铃声仿佛催命,哪怕两人最初都有十足默契的准备忽视过去,响的久了,也不得不齐齐看向那头。

    “我帮你去拿。”

    钟绍齐终究还是停下手中帮她搅匀汤水的动作。

    抽了张纸巾擦净手指,复又到沙发边,帮她拿来不依不挠响了大半天也不见停的手机。

    陈昭接过手机,眼见着屏幕上是个十足陌生的电话号码——甚至连归属地都是自己久未接触的香港,心下一时疑惑。

    却还是划开绿色的接听按钮,凑近耳边。

    那头,是一阵信号不好似的沙沙声,夹杂着隐隐听清、令人不住蹙眉的痛骂,和小女孩的抽泣。

    “喂?”半晌,没听到有人说句直白明了的话,陈昭不得不先开了口,“找谁?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家、家姐……”

    或许是她这句质问惊动了对方。终于,电话里传来一句抽抽噎噎的回应。

    女孩用结巴的粤语,称呼她一声姐姐。

    几乎是瞬间,陈昭握住手机的五指猛的攥紧。

    她默然半晌,拿起牛奶灌一口,末了,又冷冰冰反问一句:“你是谁,凭什么叫我姐姐?”

    哪怕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但让人回忆其当年的不堪和种种郁卒,实在有些太残忍,她宁可——

    对方却并没给她细想和选择的机会。

    女孩“哇”的一声,在电话里痛哭失声。

    “家姐,阿爸就嚟死,佢想见你,呜,你返嚟一趟好唔好?”

    (姐姐,爸爸快死了,他想见你,你回来一趟好不好?)

    她没回答。

    撂下这句话过后,电话反倒叫那头挂断。

    “……”

    手中的玻璃杯,被重重磕上餐桌。

    陈昭有一百万种理由拒绝这个充分无理的要求。

    因为她的父亲自她五岁之后,再也没有履行过任何做父亲的责任,甚至于,她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不给任何理由而逃去香港的“父亲”,某种程度上,正是把她拖入生活深渊的始作俑者。

    就连当年她为了爷爷,也为了保住父亲在香港的生计,不得不签下协议,在香港摸爬滚打的那六年,多少次上门——不仅是为了“讨债”过生活,而是希望见他一面,都被拒之门外。

    如果说充满暴力和谩骂的原生家庭,不负责任的生母和继父,是她无论走多远、过得多幸福,都在午夜梦回,无法避免想起而感到遗憾痛心的经历。

    那么父亲,之于她而言,就是一个英雄的坍塌,一个幻梦的重击。

    所以,作为一个丝毫不曾称职为之的父亲,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在他临终时予以丝毫的善意?

    为此。

    一直到坐上车,倚着窗,在微信上打字对joy说明完情况——“joy,我的设计方案都在房间里,房卡已经托人交给你,有任何问题,随时保持联系。顺带一提,明天不跟你们一起回上海了,我家里有件急事,麻烦你帮我把行李寄回,之后转账给你。如果方便,也帮我转告一下洛一珩,谢谢。”

    她依然还在迷茫于自己果断决定返港之后的内心纠结。

    几乎在五秒之内,她就做出了返回香港的决定。

    而后,剩余的所有清醒时间,都在质疑自己。

    事实上,她更想像复仇逆袭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高昂着头,满脸骄傲,对那些过去抛弃过自己的所谓家人嗤之以鼻,恨不得踩上一脚以表憎恨。

    但在那份快意到来之前,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却是自己孩提时,幼儿园门口,有关父亲的、那个撑着伞等待自己放学的剪影。

    曾有多么盼望过被拯救。

    如今就有多么唾弃着自己的软弱。

    “……”

    陈昭终于还是闭上眼,伸手,轻而又轻,揉了揉太阳穴。

    默然间,又苦笑着,她望向驾驶座上的钟先生。

    “我是不是有点太心软了,钟生,其实我不应该回去的。他对我,比苏慧琴好不到哪里去。”

    无论态度,起码苏慧琴还养了她十二年。

    钟绍齐正调试着导航。

    闻声,侧头来看她,半晌无话间,既没说什么安慰,也无意与她做些表面上的“同仇敌忾”。

    他只是伸手,帮她理了理出门匆忙而叠进颈间的衣领。

    “睡一觉吧,十二点半的飞机,”末了,他说,“我们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了,昭昭,已经有自己思考和选择的能力,如果想回去是你马上就决定的,那就回去一趟——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过两天也会回香港,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如果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就当只是提前回香港等我吧。”

    =

    午间的纽约拥堵不堪,为此,直至十一点半,两人方才抵达同样位于曼哈顿区的肯尼迪机场。

    匆匆换完登机牌,她此行轻便,遂略过了行李托运的环节,直接往安检通道走。

    钟绍齐将她送到通道口。

    末了,也不忘低声叮嘱一句:“在香港如果遇到问题,随时,”他加重这字音,“随时给我电话,如果有特殊情况,就去找钟氏的人,他们会帮你,记住了吗?”

    陈昭点头。

    眼见着登记时间将近,后头排队的人已逐渐成群,她只得再冲他摆摆手,“好,我先走了,钟生,你也注意安……”

    话还没说完,便被队伍推挤着往前。

    大抵是时间紧促,这天的安检效率格外快,没等她频频回望,安检仪已然近在咫尺。

    和昨天公寓里那座简直一模一样。

    陈昭轻车熟路地在一旁的传送带上放下随身的小包,和负责检查的女工作人员颔首微笑,正要穿过那眼熟的安检仪,脚步一迈——

    却蓦地,耳边警铃大作,她霍然抬头,眼见安检仪顶端红灯急剧闪烁,霎时之间,便被三两个机场工作人员四下围住!

    刚才还友善示意她配合检查的安检员,此刻面向她,满脸严肃指向安检仪,要求她再次过机检查。

    陈昭依言照办。

    而后,在同样的警铃声里,她被拉到一边,身体紧绷,任由金属探测仪又一次扫过自己全身上下,末了,在颈后的位置堪堪停住。

    无论反复多少次,都是脖颈附近。

    那想动,引来无数逡巡警惕的视线。

    她正要开口申辩,可能是用于装饰的项链引发警报,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流利的英语,扭过头,是钟绍齐正在向负责安保的巡视人员解释着什么。

    不多时,安保人员放他通行。

    而后,他走到陈昭身边,堪堪扣住她手腕、无声安抚过后,便往她颈后仔细拂过摸索。

    她并没任何感觉。

    可当他收回手,摊开面前,却当真看见一个圆圆的微型电子仪器——从她蝴蝶领衬衫后,被“连根拔起”,还绵连着隐约的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