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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陈昭看着钟绍齐叹声气,无奈笑笑,却总是一声不吭地应承她所有。直至这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对这样的“英雄救美”乐此不疲。

    明明以前端得好好的,一点儿不怕烫手,偏偏他回来了,她就像个小姑娘,开始抱怨委屈,开始要人帮、要人疼。

    人生本已经这样充满意外与委顿。

    能有个人让她恃宠而骄,是多好的事啊。

    也就是因为她的这点小脾气作祟。

    足足到下午六点半,两人一顿折腾,才终于顺利搞定陈昭菜谱里的三菜一汤,一左一右,在小餐桌边落座。

    饭是要吃的,但有些正事,也不得不谈。

    陈昭一边给钟绍齐盛鱼汤,一边,也轻描淡写地切入正题:“喝口汤先,还有,钟生,你是不是也到时候,该告诉我,那场车祸……和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整整两年,从来没有和她联系过。

    不管是电话、短信、邮箱,明明只要是神志清醒,都能够传来一个确认情况的消息。

    闻声,他神色间并不意外,只手中的汤匙微微搅动着热气袅袅的鱼汤,有一口没一口的吞下两勺。

    默然许久,钟绍齐拾筷,给陈昭碗里夹了一块像模像样的红烧肉。

    在这样平和的情绪和场合,过去的一切,就这样娓娓道来。

    “当时,在我的预计里。胜算是四六分,爷爷中风以后,精力比不了以前,对于他而言,掌管公司是个过分沉重的负担,而且我已经给过方案,告诉他,向大陆示好的方式有很多种,所以,才赌他不会因为订婚的事彻底清洗我在钟氏的部署。只要我做出适当的让步,那件事完全可以和平解决。”

    事实上,这种预估,在不出现强力干涉的情况下,经过很多次推演都得以成立。

    但所有纰漏的发生,在于他低估了一个人。

    一个从始至终站在宋氏背后的男人,宋笙的未婚夫,江氏集团董事长,江瑜侃。

    陈昭一口饭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宋家也做了手脚?”

    联系起这两年多宋致宁在自己面前从不显山露水的表现,一时之间,更是如鲠在喉。

    钟绍齐不置可否,继续往她碗里夹菜。

    “算是吧,不仅他是为了宋笙出手,宋家在那起车祸里,也出了不少力。”

    当时,在和陈昭“隐居”的那大半个月,他一直在调整着钟家内部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几个分公司战略部署,试图将其独立于钟氏之外合并上市。

    然而,江瑜侃作为昔日大陆首屈一指的股市“圣手”,提前将这一股市动态截胡,并趁订婚破灭、钟氏估价大跌之际,大肆购入钟氏股票,反复抛跌,加剧市场的恐慌情绪,导致他的上市计划险些流产。

    好在,香港毕竟是他的地盘,他虽然和老爷子离心,一群商业大鳄却并没有放弃和他这股“新生力量”联手,纷纷在他的四两拨千斤权衡劝说下,入股救市。

    所以,2015年初,甚至形成了钟氏大跌,而他并没直接出面,私下控股却达到55%,涵盖地产、金融、it、物流的sz集团,反倒独占鳌头、连日大涨的局面。

    “江瑜侃是个能人。狙击上市的计划流产以后,抢在我之前,他把更多的注意力转向了跟爷爷谈判。所以,等到我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完毕,打算正式跟爷爷谈一谈的时候,江瑜侃已经向爷爷抛出橄榄枝,投放了超过300亿港币的重点跨港项目,并且说服爷爷,和江宋两家联手,一起阻击sz集团的上升势头。”

    比起背叛了自己的孙子,不值一提的亲情,钟老爷子在那过程里,很轻松地把筹码放到了金钱这一侧。

    所以,等到钟绍齐察觉到不对,只能当即匆匆给陈昭留下叮嘱,驱车离开,尽可能快的,试图赶在一切发生之前,和钟老爷子见上一面。

    当然,理由并不仅止于此。

    想来也轻松,如果不是他离开,起火的,大抵就不只是那辆车了。

    ——陈昭显然也意识到了钟绍齐的叙述中,刻意避开的这一层意思。

    手中筷子僵在原地,她突然觉得,自己下午扬手给出的那一巴掌,迟来的、震得手掌发麻,颤颤不能动弹。

    钟绍齐倒是依然能像个局外人似的,平静地、小心略过所有会让她多想的细节,把一切都从容地告知与她。

    “在那里当街闹事的,是油麻地社团老大青旭的人,紧跟上来的车,也是横冲直撞,完全没有安全驾驶的意思,那场车祸毫无意外是蓄意设计,应该还有人在我的车上提前动了手脚,所以相撞的一瞬间,尾箱就着了火,整个车门也自动反锁,完全没留下逃生的空间。”

    那是记忆里,在火海中。

    几乎是一瞬间就逼近的死亡气焰,灼烧到眼皮都难以睁开的热浪扑面而来。

    或许是因为不甘心死在那样可笑的蓄意设计里。

    或许,是因为那一天是某个女孩的生日。

    他的求生欲望空前强烈,却只能一次又一次,赤手撞击着因热浪而开裂小小缺口的挡风玻璃,后背灼灼,咬牙切齿,直至——

    “砰!”

    最后竭尽力气的一下。

    飞溅的玻璃,毫不留情地划伤他眉尾,不过一指之差,就能生生刺瞎他的右眼。

    他就靠着这个活生生撞出来的口子爬出车去。

    而后,在诸多救火队员的有意视而不见里,被两三个闯进火海里的黑衣保镖救走,家庭医生随即上车,在意识朦胧的当口,为他进行着简易的包扎。

    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已经被包成个木乃伊,躺在病床上。

    看看时间,已经是火灾以后,第三个月。

    “我当时,”他斟酌着用词,“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办法接触外界,后来,又因为钟家的信息监控,加上宋致宁一直有意无意待在你身边,所以耽搁了跟你联系。”

    他说的那样平静,仿佛在叙述旁人的故事。

    陈昭却抬眼,看向他眉尾那条疤痕。藏在他的眼睛后头,依旧明晰而顽固,又不容分说地横亘其间,微微凸起,隐约可见缝合过的痕迹。

    “……”

    她试图用扶额的姿势掩饰住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泪意,却还是在开口说话的瞬间,被止不住的哽咽泄了底气。

    “我一直很担心你,”她只能说,“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如果我知道……”

    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她宁愿从始至终,没有在那个小巷遇见钟绍齐,没有追着钟同学跑,没有让钟同学,有一丝一毫,为她动过心。

    这样,钟绍齐就能永远,永远是那个高不可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豪门贵子,是完美到让人不敢生半点遐想的钟家太子爷,在工作场合一丝不苟,在社交场上风度翩翩。

    而不是在火海里濒死挣扎,不是破了相又丢了身份,不是……

    不是这样。

    无言间,钟绍齐伸手,拨开她遮住双眼的手指,大拇指擦过她眼角,揩去汩汩泪意。

    “这是我选的路,”他低声说,“昭昭,我只是在为我选的路负责,跟你没有关系。”

    ——“而且,”他顿了顿,“还有一段故事,我想讲给你听。”

    “嗯?”

    他轻轻抚过她哭得涨红的脸颊。

    “我被救走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谁会在那个时候出手救人。”

    后来才发现,那个安排救走他的人,竟然是他多年未见的大妈——他的父亲钟礼扬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曾经真正的‘钟夫人’。

    香港巨富李家嫡女,李卿言。

    她是个和洛如琢很像、又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长得很像,性格南辕北辙,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柔弱到让人时常忽略她的存在,以至于当年钟绍齐被接回钟家,也不过匆匆和她见了一面,叫过一声“大妈”,便从此和她再无瓜葛。

    她早早搬回李家旧宅,多年不曾露面,却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帮助,并且在病床前,告诉了钟绍齐,一个从来不曾得知过的真相。

    “礼扬是自杀,”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李卿言像个慈爱的母亲一样,坐在病床边,轻抚他额发。

    话音分明平静温柔,却依旧笑中有泪,几度哽咽,“在那个孩子被人揭露,是我们私下在美国抱养之后,为了报复钟老爷子,他跟我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就那样死在那个雨夜里。”

    隆隆雨夜,电话里平静的交谈,而后,是刺耳的刹车声,轰然炸裂。

    她的丈夫,一如平生的任性恣意,就那样不管不顾的死去,把她的一生,也跟着葬送。

    “他从没见过你,阿齐,但他说,你一定长得跟他很像,性格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告诉我,你母亲一直盼着他死,只有那样,才能把一切都留给你,现在,你们都得偿所愿了。”

    她说,“你爸爸他一直很想见见你,偷偷让侦探躲在你的家门口,拍了几张你的照片,揣在钱包里,经常拿出来看看,他也给你准备了很多很多的礼物,可每一次都会被你母亲退回来,连我都记得,有漂亮的小皮球,有小汽车,有……有很多很多,阿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我能忍的很好,我不想让你们母子开心,可今天看到你,我突然想告诉你很多,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阿扬。”

    他沉默,无言以对,无法作答。

    有关“父亲”的形象,一如既往的模糊,又在某个瞬间,变得隐隐约约,生了个轮廓。

    李卿言在他的病床边,静静坐了很久。

    末了,她起身,在他病床边,放下一叠磁带。

    “我代为保管了好多年,是时候还给你们了。总之,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你面前,阿齐,好好活下去吧,不然,你爸爸一定会不开心的。”

    “别让他不开心,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

    陈昭看着钟绍齐在某一瞬间,不自觉沤红的眼眶。

    他分明叙述自己的煎熬时不疼不痒,讲到父辈的事,情绪却突然难以自抑。

    她只能僵直着身体,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而后,双手轻拍他背脊,难得有一次,能像哄小孩一样哄哄她的钟先生。

    “我和我爸爸,很像吧?”他说,“她告诉我以前的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只是,如果没有你的话,陈昭,我是不是也会死在某个雨夜里,因为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毕竟,他和父亲一样,都有着从骨子里扎根的固执,和与世界的冷眼相对。

    她轻拍他背脊的动作,忽而僵住。

    不仅因为他的话,也因为,在室内,仅仅隔着衬衫而非西服,她那样触碰到他,方才察觉他背后肩胛处一直延伸到腰,凹凸不平的肌肤。

    为什么不能来联系她。

    为什么被包成了滑稽的木乃伊。

    因为他的伤,根本不止像是那样轻松表现给她那样的、能够一笑而过,能够很快痊愈。

    是真的痛到快要死了吧。

    是真的……是真的……是……

    她发出一声呜咽,紧紧地,紧紧搂住他脖子。

    把泪意埋在最温暖的胸膛,一生只再哭这么一次。

    他说:“其实是你救了我,一直以来都是你救了我。”

    他说,没关系,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她抹了抹眼泪,说:“我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