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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开始更新。

    《宫煞》已经完结。虽然也有很多不足,但我还是喜欢自己的第一篇文。

    这篇文的调子可能稍微要轻松一些。不过,我向来钟爱复杂凌乱的人性和极致的爱。

    所以……往下看吧。爱你们哦。

    第2章 见雪

    嘉定二年的隆冬,文化殿川堂的“日讲”已毕。大雪若鹅毛一般封闭暖阁门前的视野,司礼监秉笔黄洞庭在通廊上冻得双腿发颤,后面捧着奏章的小太监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朝他靠近几步,“公公,可叫李姑姑去瞧看?小半个时辰了,西厢房的阁臣们使人来问三回了。”

    李娥是黄洞庭的菜户,也是尚寝局女官,随侍万岁很多年,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清白女儿,黄洞庭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摘到这枝冷艳梅花。听到小太监这样说,回头就啐了他一口,“敢叫你李姑姑去受那份气儿。听不见么,里头啸翁老爷在摆‘百鸟阵’,定是临川长公主进来陪万岁消遣,谁敢去问。候着!”

    那小太监被黄洞庭一吼,赶紧缩头缩脑地退下去。冷不防后脖子里钻进檐上掉的一梭子雪沫儿,惊得他打了好几个摆子。

    嘉定二年的这场雪下得极不逢时。秋夏相接时,太湖平原南部,钱塘江流域发过一场蝗灾,杭州府呈报,江南的早稻几乎都被蝗虫啃了个精光。当地百姓北上逃荒入南京,南京城惧内乱,紧闭城门不肯让百姓入城,加上入冬后,大雪封道,一路尽是上冻死,饿死的人,一时之间尸横遍野,灾民没有活路,甚至割私人腐肉而食。

    然而,朝廷根本顾不上长江以南的惨像。二年初,就藩青州府的晋王纪呈直指皇帝受昏庸无道,以至天灾人祸。并以“太白经天”的天象为名起兵攻打帝京。晋王年纪很轻,小的时候从马上跌下来,摔成了个痴儿,七八岁的时候就被逼着就藩了,青州一代的军政权仰仗他的老师陆佳,后来陆佳回乡丁忧前,又荐一人与他,听说这个人姓宋,腿有旧疾,晋王起兵后,他时常以轮椅代步临于阵前。善兵法,又知天象,借地势物候之力,指挥晋王军队一路势如破竹,眼见着就要攻破白水河的最后一道防线了。两京腹背遭难,风雨飘摇。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与皇帝无关。

    皇帝将满十岁,每日只知道昏头昏脑地应付着文华殿的经筵和日讲,票拟上的朱批都是个形式,黄洞庭跪着念给皇帝听,皇帝浑浑噩噩地听过去,随便点个头,就算准了,剩下的就是黄洞庭这些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事。

    面对这样一个小皇帝,内阁却没有人牵头申斥,一来,前朝首府大臣宋子鸣灭族之难在前,百官都有忌讳,谁不愿再领衔做这个动不动就家破人亡的帝王师。二来,他们甚至觉得维持现状挺好,阁臣的意见皇帝从不驳斥,因此得以群策群力处理政事,总好过朝廷握在一个小糊涂蛋的手中。

    架空幼帝,却不代表他们真的敢把形式都省了。

    日讲已经散了很久了,照理说,万岁在暖阁歇后,早就该让司礼监呈奏章进去了。如今过去个把时辰,还不见暖阁来人来传阁臣进暖阁咨问。大齐重制度,内阁虽然有票拟之权,但还是要借司礼监之手传递票拟,以求朱批,且皇帝阅奏章之时,若无传召咨问,阁臣也是不能私入暖阁的。只能垂着手在西厢房中候着。

    这会儿茶冷已过两巡,终于有大臣坐不住了。

    “顾大人,您可得说话,要不,使人去把黄公公请来问问,今日的事,拖不得的啊!”

    说话的人是辅臣王正来,而此人口中的“顾大人”是顾仲濂。他是内阁首辅,和许太后之间也有几分外人心知肚明,却绝不敢妄言的关联。但凡皇帝身边有外臣不能过问之事,内阁都会仰仗他的门路。

    此时顾仲濂正看宫婢添茶,并没有理睬王正来。面上看似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断地在茶案的边沿摩挲。

    正僵着,黄洞庭派来的小太监冒雪过来了。

    “各位辅臣大人,万岁今日的午讲要停,还请两位讲官大人不必候着了。”

    王正来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午讲行不行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万岁爷看过奏章了吗?”

    小太监道:“王大人,长公主进宫了,这会儿正陪着万岁听吴啸翁的口技,司膳局的人在架铜鼎锅子,午膳要用羊肉,万岁乐呵得很,黄公公他们都在通廊上站着的,恐怕这会儿还没有进去呢。”

    小太监嘴碎,稀里哗啦讲下来一大堆,王正来到是只听到了“长公主”三个字。

    他转身走到顾仲濂跟前,“这得了啊!长公主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吧,今日进宫来暖阁堵万岁,怎么好,这奏章还不能往里递了?”

    顾仲濂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不能递的,这事,万岁要点头,长公主也必须认。”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手边滚烫的新茶,忍着烫狠心喝下一口。

    王正来点点头,“也对,白水河那个一攻即破的局面,谁还有什么办法,不过说来真怪啊,朝廷前后遣了多少人去谈,都是有去无回,这次青州主动上奏谈退兵的条件,要的却不过是褫夺临川公主尊位,贬为庶人……”

    顾仲濂放下茶盏,“太白经天嘛,女主用事,阳国不利,指的就是长公主,不过,这也就是个借口,长公主与万岁的确亲厚,但你我都知道,她到还不至于插手国政。”

    王正来摩挲着自己留了半迟来长的胡须,“所以呢?您是不是也觉得,晋王身后的那位宋先生,是宋子鸣的后人。”

    “你说后人两个字,实则做作,宋子鸣后人,如今还活着的,只有宋简。”

    “真是命硬啊,听说他当年是一路跪行至嘉峪的,最后几乎是爬到的,换个人恐怕早咬舌死在路上……”

    顾仲濂一面抬手召那小太监近前来,一面道:“灭门的恨,哪那么容易舍得死,宋子鸣的几个儿子里面,宋子鸣最看重的就是他。当年判罪之前,我是劝过先帝爷的,宋简这样的人,放在朝廷是贤臣,放出朝廷就是祸害,奈何……奈何先帝和太后都觉得对不住长公主,到头来,还是留了宋简的性命。斩草不除根,就得一报还一报,公平啊……公平得很。”

    说完,他附在小太监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太监领话去了,不多时,慈宁宫就来人传话,叫请顾首辅。西厢房中的阁臣彼此心照不宣,目送顾仲濂出去后,纷纷命宫人添茶,落座等消息。

    文华殿暖阁内,纪姜盘膝坐在龙座上,皇帝则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睡了过去。

    吴啸翁坐在屏风后面,百鸟阵已经摆到了末尾,翠鸟细鸣,余韵悠长,伏在纪姜膝上的小皇帝鼻息渐浓,却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尽权力地去够梦乡深处的沉醉。

    “长公主,铜鼎锅子好了,要不要搬进来。”

    纪姜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小儿:“让他再睡会儿。”

    李娥直起身,叹了口气儿,“也就您进宫来,万岁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那么一会儿子。”

    纪姜轻声道:“万岁又没睡好吗?”

    李娥摇了摇头,“昨夜里被魇住了,折腾到二更天才勉强睡踏实了,今日四更天起来在文华殿拜四像的时候,身子都摇得厉害。虽听说历代皇帝都是这么过来的,毕竟奴婢们没有跟在眼前,心疼不了。可咱们这位万岁爷,身子弱,又不是老娘娘的亲生子,内阁那些阁臣都像生怕他心歪了似的,整日整日的灌书文,这样下去,可怎么吃得消啊……”

    纪姜静静地听李娥说话,待她一句一句都说完了,这才抬头道:“你对上的这份心,难得的真切。不过黄公公肯让你这样说这样的话吗?”

    提起黄洞庭,李娥的脸一阵羞红,“奴婢和黄洞庭,不是一路的人。”

    “我明白,但凡有些气节的宫女,都是看不上他们的。”

    “对,但也不完全像公主说的那样,不是一路的人,也可以伴在一处生活,人的心气终有一天是泯灭的,奴婢活了三十多年,这一点,想得很通透。”

    纪姜垂下眼来,皇帝伸出一只来捏住了她的衣袖。接着噌地一声从她的膝上弹起。

    纪姜扶住他的背道:“怎么了?”

    “朕……梦见母后来了。”

    话音刚落,暖阁的门从外面被推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把这个摆什么‘百鸟阵’的拖出去,绞舌!”

    门前齐刷刷地传来一声“是!”吴啸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堵住口舌拖了出,甚至连一句求饶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皇帝吓连忙从龙座上站起来,整衣理帽规规矩矩地站到屏风前。纪姜也跟着起身。

    李娥躬身打起殿内的暖帘,许太后从屏风后面绕进来,她涂着厚重的脂粉,眉眼之间与纪姜十分相似。与她一道进来的还有一人,身着麒麟袍,头戴乌纱,正是顾仲濂。

    许太后一言不发地走到龙座上坐下,皇帝知道他仗着纪姜在,懈怠不阅奏章,不听午讲,免不了又要被罚跪宗祠,行过礼之后不由自主地往纪姜身后躲。

    此时顾仲濂亦撩袍跪地,欲行叩拜大礼,许太后没有直接申斥皇帝,而是对顾仲濂道:“顾大人,您是皇帝的老师,今无外臣在,无须此大礼。”

    太后发过话,皇帝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忙附和道:“顾大人请……”

    谁知,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姜却寒声道:“母后,顾大人与万岁是师徒,与本宫,还是君臣。”

    徐太后脸色一白,“临川,不可对顾大人无礼!”

    顾仲濂倒是笑了笑,“老娘娘,公主的话,实则有理,君臣之礼不可废。”

    说完,顾仲濂俯身叩拜下去,“臣顾仲濂,叩见万岁,叩见公主千岁。”

    他声音浑厚,吓得皇帝想往后退,却被纪姜顶住。他无措地抬头看了自己的皇姐一眼,又看向龙座上的太后,低头断断续续地道:“免……礼……”

    第3章 寒书

    说来,这就像是一个魔咒。

    当初许太后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纪姜卸掉宋子鸣滔天的权势,原本是为断掉大齐帝师架空皇权的传统。奈何她痛痛快快地逼着自己的夫君地掌过几年杀伐决断之后,夫君却活生生地被文华殿堆积如山的奏章给累死了。自己膝下这个养子,才满十岁而已。其生母地位卑微,名不正言不顺,藩地上成年的皇子无不蠢蠢欲动。

    女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走到文华殿上去的。

    于是,这个时候向许太后伸出手的人是顾仲濂。

    那可真是一双握着柔情刀的手。向上的手心是他对这个深宫女人真切的怜惜,向下的手背后藏着他的政治抱负和野心。嘉定元年,顾仲濂出任内阁首辅。但他明显比他的前任宋子鸣要圆融得多,从不对小皇帝耳提面命,也不私入文华殿暖阁。与内阁其他辅臣一团和气,与宋子鸣的独霸专权形成鲜明对比,当朝史官恨不得写一万个“贤”字给他。

    事实上,朝廷的局面和宋子鸣在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仍然惧怕首辅,比自己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尽管他年幼,但他还是地查觉到,那个跪在他面前首辅大人,由于母亲的默许,已经隐约摆出了为父的姿态。

    “临川,年节未至,这个时候你还不该进来。”

    “临川再不进宫,母后是不是就要与顾大人携手同坐了?”

    许太后的背一下子顶得如同火棍。“住口!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纪姜将手搭在皇帝的肩上,闭口不言,一双美目冷冷地看向顾仲濂。

    宋家满门被灭后,许太后与自己的女儿很难再好好说话。在婚姻这件事上,她到也爽快承认自己对纪姜有很大的亏欠,两年来想尽方法来弥补。但纪姜都不肯领情。

    先帝驾崩前,许太后做主,替她择了西平侯府的世子邓瞬宜为驸马,她却从不肯让邓瞬宜踏入临川公主府半步。就连大婚那夜,邓瞬宜冒着风雪在公主府门前站了整整一夜,她也没有露面,直到天发白的时候,邓瞬宜才端住一盏纪姜命人从府中送出来的合卺酒。

    “公主把酒倒了,至于驸马喝与不喝,公主都不强求。”

    纪姜一直是这样的姿态,邓瞬宜到是真对她好。听说她进宫,就跟着进宫陪她坐半日,然后骑马一路送她的车撵回公主府,再吃个闭门羹乐呵呵地回去。很多人替他不值得,他还是那副温和老好的模样,总是回答说“她可是公主呀。她以前过得不好,我可不能像宋简那样辜负她。”

    纪姜听说他的说辞后,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辜负。在城外官道临别的时候,宋简的额头磕到雪地里的那一刻,她才痛彻心扉地明白“辜负”这个词的意义。

    “母后,我为大齐之业谋害亲夫,若放在民间,是要菜市口吃一剐的罪。三年来,临川戴罪而活,却见朝廷如此局面,辅臣此等姿态,临川问母后一句,宋家何必灭尽,我夫何必流亡?”

    许太后一掌拍在茶案上,小皇帝肩膀一颤,转身就往李娥身后躲去。

    许太后厉声道:“李娥,把皇帝带出去!”

    李娥不敢耽搁,忙牵起皇帝的手往外走。

    在通廊上撞见已经冷得浑身麻木的黄洞庭,他像根木头一般僵硬地跪下来行礼,一面悄悄抬头,动唇问一句“怎么了?”

    李娥根本不敢停留,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声催促皇帝赶紧走。

    暖阁中许太后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茶案的漆面儿都被她的指甲抓出两道白痕。

    “你的夫君,是平西后世子!”

    “不,宋简一日不寄休书,临川一日为宋家妇!”

    她还是那样气焰滔天,许太后胸口上下起伏,她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我……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你可知道,当初你在你父皇面前跪三天三夜,替他捡回一条命,他根本不会谢你,如今,他要来要你的命了!”

    说完,她眼中泛酸,喉咙里也涌出一口滚烫的辛辣之气,引得她扶着茶案,嗽弯了腰。顾仲濂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替她顺着胸口的气。许太后抬手推开他,本来,她是说不出来后面的话的,临川的态度,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残忍的契机。

    “黄洞庭,进来。”

    黄洞庭还跪在外头发愣,听到许太后这句话,险些一头跌下去。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扶正帽子,腿脚冻僵硬,走也走不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去。

    “把……把那封奏章……给她看。”

    “奏章……哦,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