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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杨桐指着身旁夏怀宁,“这是夏公子,书院同窗。”侧头瞧见竹荫下的椅子,遂问:“刚才瞧见有人经过,是二妹妹?”

    松萝先朝夏怀宁行个礼,笑应道:“二姑娘想请老爷画几片竹叶,在这里等了会儿。”

    杨桐猜出杨萱是因为有外男才避开,没再追问,指着竹椅对夏怀宁道:“屋里闷热,这里还算凉快,且稍坐片刻。”

    夏怀宁颔首坐在杨萱坐过的椅子上。

    松萝近前将杨萱所用茶盅收走,又搬来一把椅子,重新沏了茶。

    夏怀宁端起茶盅浅浅啜了口,沉默数息,抬头问道:“杨兄可曾学过作画?”

    杨桐赧然回答:“未曾,之前倒是见过父亲作画,只略微知道点皮毛。”

    夏怀宁指着旁边青翠碧绿的竹叶,笑道:“左右闲着无事,不如你我各画几竿修竹,等伯父回来指点一二可好?”

    杨桐欣然同意,将夏怀宁让至屋内,令松萝准备纸墨,两人各自提笔作画。

    只这会儿工夫,天色突然阴下来,暗沉沉得好像灶坑里烧饭的锅底。

    少顷,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墨黑的天空,几乎同时,惊雷滚滚而至,轰然炸响。声音响且脆,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辛氏正靠在罗汉榻上看书,见状忙将书放下,站起身道:“这响雷真是惊人,别吓着萱儿,我过去看看。”

    秦嬷嬷阻止她,“眼看着就要下了,太太别淋着雨,还是我去吧。”说着找了件外裳攥在手里,急匆匆往玉兰院走。

    春桃在屋里瞧见她,提着裙子迎出去,“嬷嬷怎地这时候过来了?”

    秦嬷嬷道:“这雷声惊天动地的,太太怕骇着姑娘们,二姑娘呢?”

    春桃指指西屋,“姑娘适才打发我出来,说想自个儿待会儿。”

    秦嬷嬷撩起门帘探头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看出窗前站着抹瘦小的黑影,双手紧紧地拢在肩头,身子好像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响的雷,就是她这半老婆子听了都发怵,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秦嬷嬷叹一声,见四仙桌上有才沏的茶水,遂倒了大半盏,交给春桃端着,轻轻走进屋,温声道:“二姑娘,喝口热茶润一润。”

    杨萱茫然地回过头。

    恰此时,又一道闪电自窗口划过,将屋内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秦嬷嬷的面容。

    她穿件白色立领中衣,官绿色比甲,脖子下面的盘扣系得规规整整,斑白的头发梳成圆髻拢在脑后,鬓角一丝碎发都没有。

    在她身后是端着朱漆海棠木托盘的春桃,托盘上青瓷茶盅袅袅冒着热气。

    此情此景,与不久之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杨萱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同样是个雷雨天,夏怀茹带着夏太太身边的孙嬷嬷与张嬷嬷去田庄探病。

    大热的天,孙嬷嬷也是穿得这么干净利落,把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紧紧的,她身后的张嬷嬷手里提着只海棠木的食盒。

    孙嬷嬷从食盒里端出只青瓷汤碗,言语恭谨地说:“大奶奶,太太听说您生病,心里急得不行,只苦于还得照看瑞少爷不能亲自过来。今儿一早吩咐我用人参炖了鸡汤,适才我怕冷了,又特地到灶上温了温,大奶奶趁热喝了吧。”

    杨萱苦夏,不太想喝,便随口道:“先放着吧。”

    孙嬷嬷固执地将碗捧到她面前,“待会儿就冷了,奶奶多少喝两口,总归是太太的一份心意。”

    杨萱想想也是,掂起汤匙正要喝,瞧见汤面上漂浮着的干瘪瘪的葱花,顿时没了胃口,顺手将碗推开,“不喝了,等饿了再说。”

    岂料张嬷嬷突然走近前,双手钳住她的肩头,恶狠狠地说:“灌!”

    杨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怒道:“放肆,在主子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

    孙嬷嬷低声道:“奶奶,这是太太交代的,我们也没办法。怪只怪奶奶颜色太好,着了人的眼。好在奶奶已经有了瑞少爷,逢年过节定然短不了奶奶的香火,奶奶就安心去吧。”

    话到此,杨萱怎可能不明白,夏太太是容不下她了,可她不想死,遂紧紧咬着牙关拼命挣扎。

    张嬷嬷长得粗壮,一双手跟铁钳似的,死死地压着她,而孙嬷嬷一手端着碗,另一手用力捏着她的腮帮子。

    杨萱只觉得脸颊都要被捏碎了,终于撑不住叫喊出声,“来人,救命。”

    张嬷嬷讥诮道:“奶奶消停点吧,那几位丫头都被打发出去了,这电闪雷鸣的,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要是您安生些,咱们彼此都有些体面,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杨萱怎会甘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开张嬷嬷,刚要坐起身,瞧见提着裙子跑进来的夏怀茹。

    夏怀茹见此情状吓了一跳,惊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是替我娘来瞧病的吗?快放开萱娘,放开她!”

    张嬷嬷不吭声,冷着脸再度将杨萱摁在床上。

    孙嬷嬷捏着杨萱的鼻子。

    带着浓郁油腥气的鸡汤顺着杨萱的齿缝灌了进去……

    前世,今生,场景慢慢重合起来,杨萱再忍不住,抬手掀翻了海棠木托盘,大声嚷道:“来人,救命,救命啊!”

    青瓷茶盅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春桃与秦嬷嬷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萱忽地又指着她们,声嘶力竭地喊道:“走开,快走开,不要过来。”

    秦嬷嬷朝春桃使个眼色,两人捡起地上碎瓷片,悄悄退出门外。

    杨芷闻声自东屋出来,瞧见春桃手中碎瓷,冷声问道:“笨手笨脚,怎么伺候的?”

    春桃支吾着说不出来。

    秦嬷嬷叹口气,“二姑娘有点不对劲。”

    杨芷瞪她一眼,“怎么不对劲儿?我进去看看。”

    秦嬷嬷忙替她撩起门帘,“姑娘当心脚下,怕是有碎瓷没捡干净。”

    雨终于下起来,很快地有点练成线,又汇成片,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天色比先前亮了些许。

    杨萱双手掩面,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瘦弱而无助。

    杨芷小心地避开地上碎瓷,走近前柔声唤道:“萱萱,萱萱。”

    杨萱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溢满了泪水,少顷,张开双臂抱住杨芷,“姐,我不想死。”

    “胡说八道,”杨芷只以为她是怕雷声,哭笑不得,“只有那些大恶不赦的人才会被雷劈死,咱们又不曾做恶事,老天有眼,不会打死咱们的……快起来,地上凉,倘若染了病还得吃苦药。”说着,用力拉起杨萱,让她坐到美人榻上,又扬声唤春桃端洗脸水进来。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已是风停雨歇。

    青石板上坑坑洼洼地积了水,被斜照的夕阳映着,折射出细碎的金光。玉兰树碧绿的树叶上滚着残雨,很快汇成水珠,颤巍巍地挂在叶尖,晶莹剔透。

    院子里充溢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杨萱重新梳过头发换了衣裳,与杨芷一道往正房院去。

    杨修文已经回来了,正低头跟辛氏说着什么。

    姐妹俩忙上前行礼。

    辛氏笑问:“刚才雷电交加的,你们怕了没有?”

    秦嬷嬷欲言又止,杨芷已开口道:“有些怕,尤其有一阵儿,感觉雷电就在窗前,马上要钻进屋子里似的。”

    杨修文朗声笑道:“莫担心,只要不站在树下就无妨。”侧了头,又问杨萱,“萱儿下午去竹韵轩了?”

    “嗯”,杨萱答应声,“我没进屋里,就在院子里等着。本来是想请爹爹帮我画几枝竹叶,我要给大哥绣只扇子套。”

    杨修文笑着展开手边两张纸,“这里有两幅,你觉得哪幅好?”

    两张纸上画得都是竹。

    一张是新篁数竿,竿竿竹节分明修长挺直,像是出自夏怀宁,另一张画着四五簇繁茂竹叶,应该是杨桐所作。

    平心而论,前者较之后者而言,更具竹之风骨与清韵。

    杨萱不假思索地指着后者,“这个好。”

    杨修文问道:“为何?”

    杨萱嘟着嘴道:“竹枝绣起来不好看,像是王嬷嬷手里拿着的烧火棍,竹叶容易绣,怎样看都是竹子。”

    杨修文温声笑道:“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可单论画技来说,前者看起来简单,但竹枝清瘦坚劲,能画成这样至少得有两三年的苦功,”又指着后面的竹叶,“阿桐画的竹叶形态尚可,但太过繁密,缺少灵性……不过这两幅都不适合萱儿,等吃过饭,爹爹给你重新画几枝竹叶。”

    杨萱点头道谢,“多谢爹爹。”

    辛氏笑着插话,“你们俩还得给你爹爹道喜,他新收了个资质极佳的弟子,正得意着。”

    杨萱愕然。

    他收的弟子该不会就是夏怀宁吧?!

    第6章

    旁边杨芷已开口问道:“是哪家公子这般有福气投在父亲门下?”

    杨修文和蔼地扫一眼杨芷,笑道:“严苛地说,也不能算是弟子,他是阿桐的同窗,在书院里另有师长。我只是略加指点而已……他姓夏,名怀宁,祖籍山东,比你们两人年纪都大,以后如果碰见要称他一声师兄。”

    果然!

    杨萱呆若木鸡。

    既然夏怀宁跟杨修文有了师徒名分,以后他肯定会在竹韵轩出入。

    她不想再与夏怀宁有瓜葛,半点都不想,可又没有理由阻止杨修文收弟子,只能尽量避开夏怀宁,少往外院跑。

    杨萱沮丧不已,直到吃完饭跟杨修文到西耳房,亲眼看着他画好几片疏朗有致的竹叶,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待她离开,秦嬷嬷迟疑着将打雷时候的情形跟辛氏说了说,“……二姑娘抬手把茶盅打了,又哭嚷不许人靠近,说别害她……那声音听着我心里发怵,是不是被什么腌臜东西冲撞了?”

    辛氏默默思量片刻,沉吟着道:“我也觉得萱儿有些地方不对劲,可仔细想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能是什么东西冲撞了,难不成是河里的水鬼……要不再让李显家的往田庄跑一趟,访听访听都哪家孩子落过水,等中元节时候给他们烧些纸钱,再给萱儿和阿芷求个护身符。”

    秦嬷嬷点头,“行,我这就跟李显媳妇说。”

    李显家的就是杨萱的奶娘,今年还不到三十,因杨萱不愿天天让奶娘跟着,眼下她就管着家里人的四季衣裳,倒也不曾闲着。

    杨萱完全不知道秦嬷嬷与辛氏的打算,连接好几天,她都在玉兰院跟杨芷一起绣扇子套。

    闲暇时,那些她不愿记起的往事就会潮水般涌上心头,压得她沉甸甸地难受。

    洞房那夜便是开始。

    十七岁的夏怀宁肩宽腰细,单手钳制住她的两只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嫂子,娘再三吩咐我,我不能不从,这也是为嫂子好,为我哥好,等嫂子生下一男半女,我哥有后,嫂子后半生也就有了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