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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你们说,要是我们将来在这儿修一座桥,要叫什么桥好呢?”林其乐问。

    蒋峤西是第一次徒步来到大山深处。从小到大,他从未参加过什么夏令营,也没经历过春游、秋游,很少去到野外。

    他有些出神了,抬头望着那些高至天顶的树冠,脚下踩着厚厚软软的松针。

    “蒋峤西,你说叫什么桥好?”

    “都行。”蒋峤西轻声道。

    林其乐不解:“难道要叫‘都行桥’?”

    杜尚蹲下身,在一棵树下拨弄地上的松针,他说:“你们看!这儿有蘑菇!”

    蔡方元一屁股坐在了树下,他还在翻看手里崭新崭新的徐若瑄写真书——这是蒋峤西从香港给他带来的,这回他一定要藏好了,让谁都找不着。

    蒋峤西不仅给林、蔡二人带了礼物,还给杜尚买了一盘《i yah》,给余樵买了奥尼尔的可动人偶。

    教导主任站在门卫室里,翻看学生名册。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新来的‘四冠王’也跟着林樱桃跑了?”

    林其乐等五个小学生,双手双脚爬在水泥地上,从门卫室前偷溜着手脚麻利爬进了校门。蒋峤西有点不习惯这么做,被林其乐抓住了手,硬拽着溜回学校。

    林其乐上五年级了,她个头又蹿高了些,对着镜子看,有一双小长腿了。林电工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又买了一台复读机,让她上学之余也好好学习英语。

    林其乐不爱学英语,只想学骑自行车。余樵老早就会骑了,杜尚那个笨蛋摇摇晃晃也骑得差不多。

    林其乐第一次尝试,骑了没两下就连人带车翻倒在路边。她的膝盖擦破了,伤口粘了土,还有血。林其乐的脸皱成一团,她在蔡方元的笑声中坚持着站起来,扶起自己的自行车,第二次坐上去。

    蒋峤西坐在路边看蔡方元收集的小浣熊水浒卡,他抬起头,瞧见林其乐裙子下面的腿微微打哆嗦,一看就很疼。林其乐把脚踩在车蹬上,认真扶住了车把,一鼓作气,又要开始骑车。

    蔡方元扬起手里的卡牌:“你看,我有三张吴用!想要哪张,随便你挑!”

    他感觉蒋峤西在身边蹭地一下子站起来了。

    林其乐又没骑稳,蒋峤西还是慢了一步,差一点就能扶住她的车把。

    这一下就不是林其乐自己摔倒了。蒋峤西被她一下子扑坐到地上,还有林其乐自行车前面翘起的那支粉红色车灯,直接在蒋峤西额头上刮了一道,蒋峤西把头一扭,不然划破鼻梁都有可能。

    整个群山工地,一时间就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每条街上都回荡着林其乐的嚎啕大哭声。

    林电工下班回家,听着自家闺女还坐在门口台阶上一抽一抽地哭。蒋峤西的额头已经被职工医院的护士阿姨擦过了碘酒,贴了创可贴,什么事也没有了。

    “会……”林其乐抽噎着,哭得直咳嗽,“会不会破相啊……”

    蒋峤西说:“是我破相,又不是你破相。”

    那辆罪魁祸首就在门口停着,连摔了两次,车链子都掉下来了。林电工安慰了樱桃一会儿,然后从家里找出工具箱,蹲到了车前去修那辆车。

    林其乐中午吃完饭,又要去学车。林电工给她把座位调低了一些,林其乐坐了上去,两脚踩住了地。

    一开始林电工扶着车把,几乎是抱着女儿往前走的,慢慢的,林电工放开了护在林樱桃身后的手。

    等他把车把也松开的时候,林其乐真的会骑了,她飞一般绕过了工人俱乐部前的广场,她的屁股离开了座位,两条腿逐渐伸直了,如有神助,踩着自行车飞快往前骑。

    蒋峤西走到路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林其乐骑得越来越快,她天生爱闯荡,天不怕地不怕。一辆自行车从她身后追上来了,林其乐偏头一看,不是别人,居然是卫庸那个小混混。

    卫庸说:“林樱桃,你快撞墙上了!”

    “要撞也是你先撞到墙上!”林其乐喊道。

    她两条马尾辫在风中横漂,连裙摆也扬起来了。林其乐一瞬间骑过了爸爸和蒋峤西面前,反倒是卫庸按住了刹车,在林电工面前一下儿停住。

    “林叔叔。”他眼皮混不吝地一抬,还挺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瞥了林电工旁边的蒋峤西一眼,卫庸骑上车子就走了。

    蒋峤西从没见过哪个父亲,是像林电工对林其乐这样放任自由。林其乐一学会了骑车,就疯一样地骑,林电工既不斥责,也不干涉,他在放纵她的天性。这种放纵有时会让人受伤,但林其乐——她似乎是不畏惧这些的。

    直到林其乐骑累了。她从车上下来,兴奋喊:“爸爸!我会骑车了!”

    林电工便走过去,带她一起回家。

    蒋峤西课间问余樵,那个卫庸到底是谁。

    余樵说:“他惹你了?”

    “没有。”蒋峤西说。

    他只是回忆起一年前刚来到这里时,林其乐对他有过什么样的忠告。

    而那天他看到,卫庸停下车来,专程和林叔叔问好。

    余樵说:“蔡方元和杜尚刚转学过来的时候,都被卫庸欺负过。林樱桃因为这,成天和他打架。”

    蒋峤西很意外。

    前排的蔡方元课间又在看徐若瑄的写真书了。

    蒋峤西不觉得仅凭林其乐那个身板,就能打得过卫庸。

    余樵说这些事,像在说别人的事,是纯粹与他自己无关的事。余樵抬起眼,瞥见林樱桃又在课桌底下和秦野云打架。余樵突然叫道:“秦野云。”

    秦野云正拽林其乐的脸,猛一听见余樵叫她,她回过头去。

    余樵说:“我爸让我问问你,秦叔叔最近怎么样了。”

    秦野云放开了林其乐,坐到余樵旁边来。她虽然也只有十岁,但一看就比林其乐更像个女孩。她的指甲上有斑驳的指甲油,她还会用大人们的卷发棒,给自己烫卷发。

    “我爸没怎么样,”秦野云看着余樵,说,“挺好的啊。”

    余樵说:“他现在在家站得起来吗?”

    秦野云想了想,好像她都根本没留意过这些。“你到底是想和我说话,还是想帮林其乐啊?”她凶神恶煞拍着桌子质问余樵。

    这是九月份的事。在蒋峤西印象里,余樵是第一个注意到秦野云的爸爸“站不起来”的。毕竟连成天去小卖铺买零食的林其乐也只是说:“秦叔叔每天都在柜台后面坐着,我没见他站起来过。”

    上了五年级,林其乐和秦野云之间的斗争似乎也从单纯的打架上升到了更高的层面。

    蒋峤西坐在竹席子上做着题,就听到林其乐在旁边吧唧嘴:“蒋峤西,看我,你快看我!”

    蒋峤西一抬头,登时被吓了一跳。

    只见林其乐嘴上涂了厚厚一层口红。那红太明,太艳,林其乐又不会涂,真叫涂得“满嘴都是”。

    “好看吗?”林其乐星星眼看他。

    蒋峤西摇了摇头。

    林其乐不高兴地撅起嘴来。不撅还好,这一撅嘴,红的面积更多了。

    她偷偷拿了妈妈的口红,好好的一管,让她涂掉了小半管去。“秦野云总骂我土。”林樱桃说。

    蒋峤西说:“你不土,你擦了吧。”

    林其乐说:“真的吗。”于是拿过纸擦自己的嘴。

    她涂得乱七八糟的,这么擦,更乱七八糟,本来就红的嘴唇,擦得更红。林其乐用手背在自己嘴上抹来抹去。

    蒋峤西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看她抓瞎的动作,看她脸蛋上沾到的口红色。蒋峤西放下了手里的笔,他手腕上戴着那块黑色的腕表,手指上还沾着钢笔墨水,这么伸过去了。

    他的大拇指沿着林其乐的下嘴唇,从左侧抹到了右侧。他的手一碰到林其乐,林其乐便睁着樱桃似的大眼看他,不乱动了。

    “干净了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额头上早就没有创可贴了,可还有一条细细的疤。只有离得很近,林其乐才能看清楚。

    林其乐感觉蒋峤西的手心在这时捂过来,捂在她的嘴上,她便安静了。蒋峤西的手心在她嘴唇上按着蹭了过去。

    “干净了。”蒋峤西说。

    大人们还没回家。林其乐爬进了蚊帐里,和蒋峤西一块儿听磁带。

    不是别人的磁带,还是蒋峤西上次送给她的那张新人女歌手的专辑。自从爸爸给她买了新复读机,林其乐就不用随身听了。

    她趴在床上,小腿在后面翘,戴着一只耳机问:“你为什么不买那个……那个莱叔叔的磁带送给我?”

    蒋峤西头倚在林其乐枕头上,闭着眼睛,像在休息,他说:“你要那个干什么。”

    林其乐说:“因为我没听过啊。”

    蒋峤西睁开了眼。

    林其乐从来没听过蒋峤西唱歌,那是第一次,她听到蒋峤西随口给她哼唱了几句。

    like a bird on the wire,

    like a drunk in a midnight choir,

    i have tried in my way to be free.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愿你能试着释怀;

    如果我曾经欺瞒,那是我以为爱中也必有谎言。

    像未能降生的婴孩,像长着犄角的野兽;

    我刺伤了每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谨以此歌起誓,一切过失都将被补偿。

    林其乐认为这首歌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问蒋峤西,歌词是什么意思?

    蒋峤西看了她一眼,摇头。

    林其乐在他面前撒娇似的:“那你再唱一次。”

    “你再唱一次嘛!”

    蒋峤西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拗不过林其乐,他就又唱了一遍。

    林家没有大人,只有他们两个小孩。

    蚊帐里静得很,只有蒋峤西低声在唱一支英文歌。

    林其乐专注地望他,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她手捧着那个复读机,新人女歌手的磁带在复读机里悄悄地,无声地转动着。

    十一月底,蒋峤西的堂哥从香港寄来一小箱书,其中还夹着一盘莱昂纳德·科恩的磁带。蒋峤西带林其乐去他家,他拆开箱子,把那盘磁带送给林其乐。

    林其乐说:“你英语这么好,是因为你将来想去美国吗?”

    蒋峤西翻着箱子里剩下的书。

    林其乐问:“美国要怎么去?坐火车?坐船?”

    蒋峤西抬起眼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