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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节
    晚餐桌上,只有汤贞、周子轲和周世友三个人。长辈坐在一头,两个小辈坐在他手边。

    周世友尝着碗中的鱼圆:“你什么时候走。”

    “这几天吧。”周子轲说,也吃鱼圆。

    “这么忙。”周世友说。

    “要工作。”周子轲说。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九点钟,郭小莉刚送完女儿囡囡去舞蹈班,车开往公司的路上,她忽然收到一封邮件,邮件里是一张照片。

    是阿贞的照片,阿贞站在一条栅栏边,怀里抱着一只黑色斗牛犬,阿贞抱得有些吃力,狗狗很重,还抬头咬住了阿贞的发尾,阿贞抬起脸,对镜头露出难得灿烂的笑容。

    下面附着一行字,一看便是子轲的手笔:昨天那张做十周年专辑的封面,这张做封底。

    这天清早,周子轲开着那辆维修保养好了的布加迪超跑,载汤贞去了爷爷家。他们看过了几位老人,见到了爷爷家中养的那条斗牛犬。小的时候,这条小丑狗成日里跟在子轲身后奔跑,趴在子轲身边睡觉,喜欢咬厚袜子和嘎吱嘎吱响的玩具。待老了,子轲来了,它最多也只是抬起眼皮看看他,凑过去闻闻他,然后对着周子轲呜呜呜地叫,原来它已经老得看不清子轲了。

    爷爷留给子轲一栋房子,巧的是,院子里也有一片小小的湖。因为周子轲一直没回过老家,这房子一直由家里人交着维护管理费。

    子轲将来,一定会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爷爷临走前这样说。周子轲觉得有点惭愧。

    他开着车,载阿贞循着地址先去看房子。阔别北京城一个月,车开在路上,道路的景致与过去又不同了,不知从何时起,街上铺开了 mattias “如梦十年”演唱会的海报宣传。媒体记者们闻风而动,他们在车里对着这辆黑色超跑疯狂连拍。“阿贞!!阿贞!!!子轲!!!”他们大喊起来。

    十字路口,周子轲停下车来,他抿了抿嘴,不经意按下了按钮,把窗子打开了一半,外面媒体正巧拍摄到了阿贞望向窗外的笑脸。

    第205章 日出 24

    自从短片《此夜绵绵》于十月中旬杀青之后, 近一个月了, 人们没再在公众场合见到过子轲和汤贞的影子。十一月十六日这天上午,汤贞忽然出现于报端的望向车窗外的笑容, 好像古时候花轿里探头出来的新娘。

    傍晚时分,布加迪超跑再一次驶向了汤贞公寓楼下,这条街在安静了半个月之后,再一次变得闹哄哄的,拥挤不堪。子轲当晚没有离开, 而是留下了过夜,直到第二天早晨, 他又载着汤贞,还换了身衣服,把车开往电视台, 是要开始恢复正常工作了。

    没有人出面解释:子轲为什么消失,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受伤了。重新出现在记者镜头里的子轲面色平静,十分沉着, 他卷起袖口, 在《罗马在线》昔日的演播厅里亲自参与布置场地。两天之后,这里将举行 mattias 正式演唱会前的小型歌友会,是子轲的主意, 他早就希望汤贞能在一个相对熟悉的环境里提前适应台下的歌迷。

    时间很短,只能排练两天。电视台不少工作人员闲暇之时都忍不住过来看,伸长了脖子,走到观众席中间, 也有些混入的媒体,在人群中用手机拍摄:汤贞正在台上弹钢琴,弹的是《雪国》,第一遍有点紧张,弹错几个音,子轲一直站在钢琴边上,手扶在琴台上,低着头这么静静地听,有时还会绕到汤贞背后去看着,汤贞第二次弹就好多了,旋律轻缓、柔畅,是十年前风靡亚洲的抒情旋律。

    工作人员拿了麦克风来,在钢琴旁组装好。全场寂静,连媒体们都情不自禁噤声。他们听到汤贞一边弹动琴键,一边对着话筒轻轻唱了起来。

    穿过长长的隧道,我回到了雪国。

    这首曾以日文版首发,又由汤贞自己谱写了中文版歌词的抒情小曲,当年有几个年轻人不会哼唱呢?

    有女记者在人群里低头捂了捂嘴,一面用手机拍摄着汤贞弹唱的侧影,一面镜片后的睫毛湿润了。同行们都在身边,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情绪的起伏。汤贞排练了六、七遍《雪国》,他嗓子还是好的,这么多年了,没有哑,没有坏,没有跑调,没有抢拍儿,他的声音听起来比cd里要弱一些,但比起时下太多新人,这样的现场实力早已足够做一名歌手。他是上一代的偶像,他是“汤贞”。他排练完了《雪国》,在钢琴凳上抬起头,子轲从背后搂住他,当着这么多媒体记者电视台人的面,哄人似的,低头和汤贞说了会儿话。

    “汤贞”,是因为子轲,因为这样的爱护才会出现的。

    这天流传到网上的视频除了《雪国》片段以外,还有半截《如梦》。视频里,汤贞抱着吉他,唱《如梦》唱到一半,居然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在门外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小小的演播厅里,随着唱和的人越来越多了。汤贞在台上远远望着端着手机的记者们,他拨弄琴弦,为大家伴奏。

    把视频发在网上的娱乐记者说:入行那年,我就听前辈讲过一句,他说,我们与艺人,不是亲人,也不是敌人,是一种相伴相生的关系,是你提着我,我陪着你。能亲眼见证汤贞老师这一年来的人生变幻,是我们这一代娱记最大的幸运。

    歌迷会前夜,周子轲开车,载汤贞出门。有记者在后面跟车,拍摄到他们去了北京一家私人诊所。

    风掀起汤贞的大衣摆,汤贞下车来,目光瞧见了诊所门外狗仔们的镜头。如今,汤贞也不再对谁避讳他的疾病了,就如同他不再试图隐藏自己对恋人的眷恋。下了车,两个年轻人在灯下牵起了手,他们踩着脚下长长的倒影,往诊所里走。

    精神病人康复中心的金护士长今天正巧来曹大夫这里。又有新的病人要住院,他们这一行,总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悲剧。金护士长从曹大夫办公室出来,一时竟没认出汤贞。

    “金护士长……”汤贞抬起头,先叫了她的名字。

    金护士长愣住了,嘴角动了动。她先是看了看汤贞,又抬起头看一边儿总是沉默的周子轲。

    她难以置信似的,因为一般出院了的病人,就算还记得她们,也很难愿意主动理会她们。她笑道:“恢复得真好!”

    曹年坐在办公桌里,瞧着子轲从外面拉开了门,和阿贞一起进来了。

    “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子轲忽然拉住了阿贞外套的袖子,低头说。

    阿贞转头看他。

    子轲把门从外面关上了,坐在了走廊的长椅里。

    近日北京天气冷,诊所的植物们养在温室,也不需要砍掉枝叶,就能过冬。曹年倒了两杯热茶,一杯放在阿贞面前,一杯则让秘书端去门外,请子轲去等待室休息,走廊上毕竟冷。

    汤贞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视线低垂的。他脱掉了外套,长的头发绕在肩膀上,身后,是贴在窗上碧绿的芭蕉。

    曹年静静听着汤贞叙述这段时间的生活,他们之前在山上也见了一面,曹年给汤贞换了新药,因为子轲遭遇的事故,令汤贞病情出现了反复。

    “这一阵子,心情轻松了不少?”曹年问。

    汤贞点头。

    “还会做噩梦吗?”曹年问。

    汤贞犹豫了一会儿。

    曹年想了想,问:“最近这段时间,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为了,为了小周,”汤贞凝望着曹医生的脸,“我也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歌迷会当天,许多观众提前到场,早早的在电视台附近的街道上排队聚集,领取后援会分发的应援物品。郭小莉在后台嘱咐其他人,大家全部都轻松些,今天不是正式的演唱会,不要给阿贞任何压力。

    《罗马在线》的摄影师团队架好了机器,在场边等待拍摄,因为歌友会的画面将作为《罗马在线》最后几期的内容,在电视上正式公开,他们肩负着记录 mattias 最后岁月的使命。

    歌迷们纷纷坐进座位里,她们抬起头打量台上的那台钢琴,低头翻阅后援会发的宣传册子。不知是谁首先注意到了宣传册封面上那张汤贞站在农场边缘,抱着一只黑色斗牛犬对镜头笑的照片,照片上标出了 mattias 十周年纪念专辑的收录曲目、发行日期以及预购方式。

    “这只狗……”注意到的人急忙往后排叫道,“芋子!芋子!你看这只狗!”

    后排叫做“芋子”的女孩儿匆忙抬起头。

    “这是不是子轲爷爷家养的啊?”那人问。

    “芋子”盯了那张照片儿一会儿,这句问话让她有点懵。她低头也翻自己手里的宣传册:“我……我不知道啊……我也是听奇奇说子轲小时候养狗的,奇奇今天没来,给她打电话问问?”她又盯着这张照片,嘟囔着:“不、不会吧……汤……怎么可能去子轲爷爷家啊?”

    照片左下角标注一行小字。

    摄影师:周子轲

    歌迷们还没准备好,有人从台下踩着楼梯上台来了。

    子轲今天穿了件米色的羊绒衫,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往日里柔软、温和许多。他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只手捏着话筒,像是一个主持人的样子。

    “今天,是 mattias 成立十周年演唱会前的,一个小型的内部歌友会。”周子轲说,他的声音一贯不热情,不是适合炒热舞台气氛的声音,也许他也没想炒热什么。周子轲瞧了瞧台下这么多张望向他的面孔。

    “今天到场的你们,也应该都是 mattias,是阿贞,”他顿了一下,“汤贞老师的歌迷了。”

    台下一片寂静,最前排的几个女孩子摇晃着手里“汤汤加油”的灯牌,作为对周子轲所说的话的回应。

    周子轲垂下眼,与灯牌后面的钟圆圆四目相对。

    “阿贞这几年的状况,相信你们应该都明白,”周子轲说,他已经不试图去更改自己的称呼了,“所以待会儿,希望大家多给他一些鼓励,”有掌声陆陆续续响起来了,周子轲说,“他准备了很久,为了今天的表演,现在请他上台。”

    “芋子”们在台下把手举在胸前,却无法跟着周围人一起鼓掌。子轲难得说了这么一番话,好长好长的话,却并不是对自己的歌迷讲的。汤贞走过来了,穿了一样颜色的羊绒衫,走到了钢琴边,汤贞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话筒,然后对周围人露出了微笑来,他还是有些紧张,和子轲面对面时嘴唇动了动,不知道在说什么,子轲对他摇头。

    许多掌声、欢呼,钟圆圆几个人在前排,呼唤“汤汤”两个字,汤贞低头去看她们。

    汤贞手里握着话筒,却不知道怎么对歌迷们讲话。

    一个女人这时走到台前来了,全场歌迷都认得她,曾经在网上,在线下活动里,或多或少地辱骂、责备过她,她就是汤贞和子轲曾经的经纪人,郭小莉。

    “今天咱们的流程呢,很简单,”郭小莉拿过了话筒,对台下歌迷们说,这一下儿显得这场歌友会更不正式了,也就更放松了,“阿贞今天准备了七首歌,来唱给大家听。阿贞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机会,站在自己的舞台上,站在不会被人打断的舞台上,唱歌、表演过了,”郭小莉说着,搂汤贞的肩膀,她欣慰地轻声道,“来,唱吧!”

    汤贞放下了手中的麦克风,坐在了钢琴凳上。他展开曲谱,放在架子上,也不讲话,转头看了一眼台下的歌迷们,便开始表演。

    第一首歌曲是昔日的流行金曲,也是网上流传的视频中的一首,《雪国》。

    汤贞才唱到一半,台下就传来了啜泣声。那哭声闷闷的,却不悲戚,只像是隐忍不住了,突然发泄了出来。汤贞弹着旋律,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那泣声,他唱着,歌声无意识地抬高了,好像唱给那哭声听。

    唱歌,跳舞,抚慰人心,对于汤贞来说,这是本能,是自小便领悟到的一种能力。这不是后天学来的知识,是无法被遗忘的。只要汤贞还活着,他便可以做到这些,可以使人快乐,抛掉烦恼,忘却哀愁。这一切的一切,也是汤贞近来这段时间和小周在一起练琴,才逐渐意识到的。

    《雪国》结束了,掌声慢慢停了,场边的乐队奏乐,汤贞唱起了第二首歌,《洛神》,然后是第三首,《氧气》。

    汤贞逐渐开始相信,他还是有些天赋的。二十岁时,正是因为对自己的才华太过自负,他才会对工作要求那样的严苛。天才永远骄傲,连汤贞都未能免俗。这种骄傲,令他在年少时每分每秒都不肯懈怠。

    他相信“汤贞”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汤贞”必须时刻完美。这反过来,又令他在病魔手中举步维艰,每一步路都走得困难重重。

    第四首歌《夜航船》唱完了,汤贞休息了几分钟,站在舞台边喝水。有歌迷在台下喊着,问他问题,汤贞听见了,拿起话筒来回答,这样再自然不过的互动,反而成为了汤贞开始应对台下所有歌迷的契机。

    “专辑下周三发行,”汤贞扭过头来,看了小周一眼,他对歌迷们说,“今天没有什么快歌,我的气息还不太好,需要再多练习练习。”

    没关系!歌迷们在台下喊道。汤汤你唱歌好好听!

    汤贞笑了,又看了小周一眼,好像如今的他,什么开心的事都想让小周知道。“我练了挺长时间了,本来很害怕忘词。”

    第五首歌《同步卫星》,也是一首汤贞刚出道十几岁时写的歌曲,那时的他,对爱情懵懂无知,写也写得模棱两可。第六首歌《恋人的眼眸》,则是一首传唱度不高的歌,是汤贞二十一岁时给一位女歌手写的歌。

    第七首,也是最后一首,如果说前几首歌还多少有人不会唱,《如梦》,说是全场大合唱也不为过。汤贞刚才还说自己担心忘词,这次唱到一半,他声音哽咽了,居然真把词忘记了,所幸所有人都记得。

    歌迷们在台下高高举着灯牌,大声帮汤贞唱和着。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

    在这场灯光下,谁又成了谁的梦呢。

    “汤汤!”一曲唱毕,掌声中,歌迷在台下喊,“你要开心一点!不要哭!”

    汤贞破涕为笑了,他也许是年纪大了,所以越来越容易感伤。

    “汤汤!开心的时候就笑!”她们在台下说,“你为我们笑了太多次,也为自己笑一笑好吗!好不好!”

    报纸上登着一组照片:汤贞站在《罗马在线》的演播厅里,怀抱着一束白色鲜艳的山茶花。上方洒下无数金色的纸片,洒在汤贞的肩头,发尾,汤贞和周子轲站得很近,挨着说话,汤贞对歌迷们露出笑容。汤贞对台下鞠躬,是为了感谢,不再是为了道歉了。

    梁丘云背靠在床头,穿着浴袍坐着,他神经质地盯着这组照片,十几分钟了,等到身边有门开的声音,他才把报纸掀过去。

    陈小娴怀着孕,走路也不方便。她跑完澡,保姆扶着她走进来,梁丘云看她一眼,也放下报纸,伸手牵住了未婚妻的手。

    “来。”他说,让陈小娴靠坐在她身边,拿了个垫子垫在她的身后。

    “在看什么?”陈小娴问,长头发湿的,垂在肩头,她问他,瞧见了床头放的报纸。

    梁丘云摇了摇头。

    “还在不开心吗?”她轻声问,细细的手指去握他的手臂。

    梁丘云旗下公司云升传媒,甫一出生就挂在万邦集团的名下。起步时靠着万邦发展壮大,倒是一切都很理想,只是一惹陈乐山不高兴,老泰山就会掐死公司的资金口,让公司所有的业务都停摆。

    “我怎么开心啊,”梁丘云轻声道,他抬眼瞧着未婚妻,“不知道你爸爸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

    他已经快一个月时间没出过门了,被陈乐山安排人关在家里监视着。一个大男人,声音听起来这样委屈,让陈小娴都觉得心疼。她伸手抱住自己孩子爸爸的肩膀。

    父亲时时刻刻总想着惩罚他,因为陈乐山不想要女婿,只想要一条听话的狗。

    “云哥,我不想去内蒙,”陈小娴天真地说,抬起头,“真的有这么危险吗?”

    梁丘云一听“内蒙”俩字,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