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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将昏迷的莲雾小心翻转过来后,傅百善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截生得像把尖利匕首的木枝正正插在她的下腹部,殷红的鲜血已然濡湿了她的下身。傅百善眼里一热,泪水几乎立时要滑落下来,可是此时不是伤情的时候,这般状况已容不得她再耽误了。

    与荔枝合力将莲雾抱起放在稍微平坦的地上,又小心安置好顾嬷嬷后,傅百善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砸向已然变形的坐椅。已经没一处好皮儿的手从压得扁扁的暗格深处,艰难地取出一管用油纸密封的信号烟火,扯开引信后向空中重重一抛。

    那是吃了一次大亏后,傅家人商议的在野外以防万一时的应对手段,没想到第一次就用在这般惨烈的场合。

    烟火在空中飞速地升腾,相继炸出了两团绚丽的火花。正在驿站里休息的宋知春只觉脸上有光线一晃,心头一紧猛然冲到窗边,烟花在她的脸上映出道道阴影。她双手紧扣窗沿垂头厉喝:“陈溪——,叫人来,带马来!”

    一盆盆的血水从屋子里被端了出来,被快马从青州城请来的老大夫顾不得男女大防,亲手剪碎了莲雾的衣衫。年轻女子的腹部一片狼藉,血肉模糊的伤口呈梭子形。木条子和碎木刺被取出来后,才看得到莲雾的伤处竟有半拃深。

    老大夫连连摇头,悄声对等在外间的傅氏母女说道:“伤口过于深了,这孩子即便现在把命保住,将来其胞宫也不成形了,势必要影响以后的生育,怕是一辈子都难以再孕育亲生儿女了!”

    宋知春一阵愕然,“大夫,这丫头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嫁人呢!您再给仔细瞧瞧,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治。要什么名贵药材您尽管说,但凡有用的不管多远我都能弄来,银钱都是小事!”

    老大夫已经知道受伤的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微的丫头,却见这家的主人心存仁义面上的忧急毫不做假,医者慈悲心里就存了三分好感。仔细沉吟后抚了花白的胡须道:“我尽力施为,再看这小姑娘的造化如何了!”

    小小的房间里挤不下这么多人,傅百善只得退了出来。刚打开房门,就见墙角蹲着一个男人,正是和莲雾才定下亲事不久的陈溪。他惶惶然地站起来,嗫嚅问道:“姑娘,莲雾……,她还成吗?”

    傅百善定定地望着他,身体一阵懈乏无力,眼泪也扑簌着滑下沾染了污渍的净白面颊,全然没了先前对敌时的狠绝,这时的她看起来才真正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溪狗哥,我没有护住她,都是我的错!”

    陈溪面色惨白,身子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勉强抑了悲意哑声道:“那歹人的尸首我拖回来了,看不出是个什么来路。但是他穿的是一双军靴,应该是个当兵的,只是这回不知是哪路来的神仙?”

    傅百善迅速揩去泪水,定了定神嘶声道:“既然是军靴,那就一定查得出来路。从靴子用的布料针线可以看出产自哪里,从缝合的手法可以看出是哪边的商家承接的活计。还有我在马车上找到的几只飞镖,制作精良不是市面上的普通货色,应该也能找到是哪里的铁匠师傅打造的东西。趁着镖局里的师傅还没走,帮着传扬出去,就说咱们傅家许下千两花红,我就不信没人认得这伙人到底是谁?”

    虽然不知道是谁人行凶,可是对于何人指使行凶,傅百善心里影影绰绰地有了个混沌的想法。但是听说那人不是已经葬身火海吗?不,不对,以自己对那女人的浅显了解,那可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死去?

    加上这次,傅百善在云门山已经接连受到两次狠厉的偷袭了,要是说一次是巧合,两次再是巧合那就是自欺欺人了。她想到第一次导致傅家小五至今缠绵病榻的元凶就是海盗徐直。而据七符哥分析,这个徐直与傅氏一家隔山隔水,一向无远仇无近怨,背后应该另有其人。

    蓦地想起昨日在灵山卫码头上看到的那个带了幂蓠的女人身影,有些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那只涂了乌红蔻丹的手指,慢慢掀起白色的幂蓠,露出了一段小巧的下巴,殷红似血的红唇轻轻一弯,仿佛隐含了无数讥诮和胸有成竹的得意。

    傅百善紧紧攥住手掌心,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慢慢吐出几个字。

    “徐玉芝——”

    106.第一零六章 伤逝

    晚上, 一弧残月挂在天上。

    傅百善合衣半卧在窗边的矮榻上, 桌上是半盏吃剩的冷茶。虽然多给了银钱, 驿站见这家有伤者也尽量拿了最好的东西出来,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家里,处处都寒酸得紧。

    陈溪和镖局的师傅们已经押着行李,带了伤势较轻的荔枝并仆佣先行去青州城的宅子收拾去了。驿站外围,数个家里惯用的护院来回地巡逻, 宋知春母女俩带着几个仆妇在屋里看顾伤者。

    心里忽然一个激灵,傅百善从半梦半醒之中忽然清醒过来。她坐起身子探头看向床上, 莲雾的胸口细微地起伏着,虽然面色苍白还处在昏睡中,可毕竟还活着。老大夫说过, 幸好她人还年轻底子厚实, 只要挺过前两晚, 人应该就没大碍了。

    门外突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丫头乌梅探了身子进来,惶急地禀告道:“姑娘, 太太叫你过去一下, 好似顾嬷嬷身子有些不好!”

    傅百善一惊, 猛地站起身子就想往外走,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乌梅机灵地紧跑了几步过来搀扶住她,“姑娘尽管去, 莲雾姐姐这里有我看着!”小丫头才十一岁, 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 乌黑的眸子满是认真的承诺。傅百善闻言一笑,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按,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乌梅捧了脸兴奋不已,刚才姑娘嘴里虽没有说一个字,可是拍了她的肩膀,这便是对她莫大的鼓励。姑娘对莲雾姐姐这般的情深义重,受伤了还亲自守在一边看护,不就是因为莲雾姐姐自小服侍她的情分在吗!

    总有一天,她也要成为傅家数一数二的丫头,让姑娘倚为臂膀片刻离不得,小丫头乌梅在心里暗暗发誓。

    傅百善进屋时,一眼就瞧见驿站简陋的松木高架床上,顾嬷嬷半闭着眼睛斜靠在棉被上。花白的头发半挽着,面色已然蜡黄如金纸,眉眼也失了往日的神彩。

    宋知春迎了过来低声道:“大夫已经来过了,说是伤了头颅。先时还不显,等淤血在头部越积越多人就不行了。大夫也说最怕这种内伤,加上岁数大了些,方子都没开就走了!娘没法子,只得让你过来陪她说说话,全当了了她的心愿。你千万莫哭出来徒惹她伤心,我就在外面守着。”

    傅百善心中立时大恸。

    年长的顾嬷嬷之于她来说就像另一个母亲,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在竹绷子上绣上第一朵歪扭的小花。在不能按时完成娘亲规定的课业受罚时,帮她悄做隐瞒。还在袖子里揣了热气腾腾的点心过来给她吃,自己的手臂却被烫起了一溜水泡。

    宋知春爱孩子,可她是位标准的严母,绝不会纵容孩子任何一点不合理的要求。所有关于母亲的溺爱、宠爱、纵容这些字眼,傅百善都是从顾嬷嬷身上感受到的。

    听到声音,顾嬷嬷勉力转过头抓住了小姑娘的双手,“莲雾到底伤得怎么样了,她们都不跟我说实话!”

    傅百善将她瘦弱的双手捧在面前,迭声道:“她好着呢,只是伤在肚子上,又让看病的男大夫瞧见了,她不好意思出来见人。我出来时她睡着了,等她身子好些了,我就押她来见你!”

    顾嬷嬷闻言松了一口气,“这丫头一贯掐尖要强,伤在肚子上又不是伤在脸面上,这么在意做什么?不过陈溪倒是个实心眼的,应该不会嫌弃她的!”傅百善正待答话,就见她精神涣散萎蘼,心头一惊喉咙压抑下就说不出话来。

    却听顾嬷嬷靠在枕上轻轻一笑道:“看到他们,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的事。那时我心高气傲,仗着是寿宁侯府老夫人跟前第一得用的大丫头,谁也看不起。等堪堪到了婚配年龄时,才匆忙选了侯府外院的一个年青管事。”

    顾嬷嬷眼神有些迷离,仿佛陷入往事不可自拔,“……我成了亲,在南门口有了处独门独院的小宅子,日子过得富足安逸。侯夫人越发离不得我,我也越发得意要强。几个月后就成了侯府内院的总管事,一天到晚有无数人在我跟前请示回话。”

    说到这里,顾嬷嬷苦笑了一下,“那个新置办的宅子,一个月里头我大概回去住个两三晚。夫妻感情本来就淡,打那之后相处时就更象陌生人了。我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冷漠,憋着一口气在人前越发要面子!”

    傅百善不知顾嬷嬷为什么讲起这些,又不敢出言打断,只得默默地帮她喂了几口参茶提神。

    “结果有一年冬天,有位好心人给我传了个信儿,说我丈夫和邻村的一个小寡妇好上了,还一起生了个女儿。这事在外头早就传遍了,只瞒着我这个傻子!我回去就跟侯夫人磕头要了几个帮手,冒着大风雪往家里赶。”

    顾嬷嬷仿佛在讲别人的事一般,声调平顺柔和, “到家时我推开房门,就看见屋子里烧了热烘烘的暖炕,那小寡妇坐在炕头上盖着我亲手绣的大红缎面被,穿着我亲手裁制还没舍得上身的新衣裳,头上还插戴着侯夫人赏给我的金簪子。而我的丈夫正满脸笑容地抱着一个小婴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婴孩身上的百子千孙襁褓还是我的小姐妹凑份子送予的新婚贺礼。”

    顾嬷嬷的言语平静,可谁都听得出当年得知真相时她心中压抑的不甘和愤懑,“我的丈夫没想到大雪天我还会家来,木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敢吭。那个小寡妇倒机灵,忙起身端茶倒水,亲热地唤我做姐姐。“

    虽然时隔多年,顾嬷嬷讲起当年的事还是有些唏嘘,“那时我让那对男女恶心得只想吐,感情我在府里头得了一点好东西,巴心巴肝地送回来,结果全让不相干的人使了。我肝胆上全是火,也懒得再听他们辩解,就说这宅子是侯夫人赏我的,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我拿了银钱置办的,只要出了这个门,他们愿意干嘛就干嘛!”

    傅百善有心逗她发笑,故意撅了嘴嘟囔道:“要是我丈夫日后敢养小的,看我不将那小妇的嘴脸撕烂!”

    顾嬷嬷怜爱地望了她一眼,轻轻摇头,“我从前以为丈夫对我冷淡,是因为我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侯府里,难免疏忽了他。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从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夫妻之间的事情,和别的女人有甚么相干?我只恨这男人心里既然另有心爱的,为何当初又来招惹我?“

    驿站的灯烛发出“哔剥”地声响,顾嬷嬷眼眸里有丝怅然,“府里头跟我过来的都是平日里交好的,有人想讨好于我,就故意上前摘了那小寡妇头上的金首饰,扒了她身上的锦袄,最后还把那婴孩身上的襁褓也硬扯了下来。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出言阻拦,就看着我丈夫和那个小寡妇只穿了身单衣被赶了出去。”

    天边已经有了少许鱼肚白,顾嬷嬷脸上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 “过了几日,我就听说那小女婴得了风寒病死了。再后来那小寡妇得了月子痨也没了,我那个丈夫也变得疯疯癫癫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没有去寻过。很多人都跟我说那是恶有恶报,我也信了。许久之后我回到那处小宅子里,无意中翻到了我丈夫偷偷存在瓦罐里的八十两银子,赶他走的那晚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顾嬷嬷终于象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身上没有银钱,我以为他敢这样做肯定老早想好了退路。他不过是个外院的小管事,那罐子里的八十两银子应该是他全部的身家,他从头到尾却从未跟我讨要过!”

    傅百善不意平日爽朗的顾嬷嬷心里还深藏了这样一段心酸往事,心疼地搂着她几乎痉挛的身子一阵轻摇。

    顾嬷嬷长叹一口气,神情渐渐平复下来,“后来我又成了亲还生了个女儿,两岁时一场病就没了,家也没了,我就觉得这都是报应。打那以后我就时常回想起年轻时的这件愧疚事,心里也不能得安宁。若非是我,他们三个应该是极和美的一家人,我才是多余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早淡忘了这件事。可在船上时夜夜难以入梦,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寡妇坐在床上笑,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婴孩睁着大眼盯着人瞧。”

    “不会的,嬷嬷是世上最好的人,不会有什么鬼魂来缠着你的。是他们对不起你,嬷嬷就是心地太善良了才会觉得不自在,等回了青州我去登州府请吴老太医过来给你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就成了!”傅百善趴在床边急道。

    顾嬷嬷闻言不由失笑,满眼的慈爱之情,“好姑娘,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女人不能太要强,特别是当着丈夫的面该软就要软。你娘性子刚直,要不是遇着你爹,这日子老早就过不下去了。你的脾气看着和软些,其实禀性跟你娘一般模样,嬷嬷是怕你逞强吃亏!”

    眼泪簌簌地往下淌,傅百善没想到顾嬷嬷强撑着精气神讲了半天古,竟是想让她引以为诫。

    “好姑娘,这世上的事一饮一啄有因有果。那天在广佛寺里有法师讲《十善业道经》,佛门里头有一首偈语说得极好,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这辈子我做的事我后悔过,但是重来一遍我依然如此。在广州的日子是我最逍遥快活的日子,可是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散的筳席,遇到姑娘你是我最大的幸事……”

    顾嬷嬷声息越来越弱,直至了无。

    傅百善牵了她的手,拥着她瘦削冰凉的身子,仍然不敢置信视为至亲的人就这么没了。良久,方才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听到动静的宋知春推门进来,看了眼前的凄凉景象心里也忍不住发酸,将稚弱无依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象小时候一样呢喃安慰。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107.第一零七章 睚眦

    凌晨雾色蔼蔼之中, 登州府。

    本朝建制初年, 有朝臣上表写道:时以登、莱二州皆濒大海, 为高丽、日本往来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元和九年,上谕将登州升州为府,下辖蓬莱、黄县、福山、栖霞、招远、莱阳、文登及宁海州共七县一州。

    城中鼓楼大街的一处宅子里, 偏院的灯早早就亮起来了。一个青衣小帽的人轻轻推开房门,见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早就起来了, 不由出言责怪道:“你身上的箭伤还没有生痂,这么快起身当心迸裂了!”

    头发微散面色苍白的男人转过身子,苦笑了一声后怕道:“谁曾想到那位穿着华贵的富家千金竟然是位使箭的顶尖高手, 连我都险些吃了大亏。查出来了吗?这是谁家的姑娘, 和小姐是怎么结的仇怨?”

    青衣小帽之人上前一步低声道:“打听着了, 姓傅,是青州本地人。只是一直在广州生活,这回因为这姑娘的父亲迁任, 才回了老家。不过这家人年前为家中老人贺寿回过青州一回, 跟小姐的恩怨大概就是那时结下的!”

    男人轻叹一口气, 仰头嗟叹道:“竟然还是官家的姑娘,竟然有这等好身手!如今老三的尸身又落下了,怕是要被追究出来一二处痕迹的?”

    青衣小帽愤愤地道:“前晚上我远远地盯着, 想把受伤的老三抢过来。谁知道一个错眼, 那位傅姑娘的丫头上前一脚就把老三踩死了, 这些人个顶个都是些狠角儿。干咱们这行的虽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活计,可是死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上,委实太过憋屈。”

    青衣小帽说到这里忽地惴惴难安,面上难掩惊悸之色,“今早有消息传过来,说傅家死了一个老嬷嬷,重伤了一个丫头。依那位姑娘杀伐决断的手段,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说,小姐无缘无故地非要咱们去惹这么个女罗刹过来,到时候别把咱们兄弟俩推出去偿命吧?”

    男人也有些感伤,“咱哥几个蒙主子恩典结为兄弟,一向同进退。这回莫名折了一个老三,我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但是主子要是怪罪下来咱们手脚不利索,留了痕迹再让人捉了把柄,那才是天大的祸事!”

    青衣小帽面色铁青,挨了桌子坐下,“大哥,你说自从这个什么小姐来了,给咱们弄了多少事?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女子,只是认了主子当义父,就硬在咱哥几个面前时时摆她的主子款,也不想想真正的大家小姐能跟她一样这般猖狂下贱吗?”

    男人听他越说越不像样,皱眉厉喝道:“徐二,噤声!你胡诌些什么,主子既然认了她当干女儿,那就是咱们正经的小姐,她让咱们干什么就得干什么!难道你想让她到主子面前告上一状,然后再让主子亲自出面处置咱们?”

    徐二想起自家主子种种让人后悔生为人的阴毒手段,立时噤若寒蝉。

    徐大捂着伤处缓缓坐下,“咱们兄弟几个都是被主子从死牢里捡回来的人命,过一天算一天地苟且活着。所以小姐下贱不下贱的,不是咱们这等人可以置喙的。你要改了这个随口乱说的毛病,要不然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正在屋子里小声商议,门外有仆役过来禀道:“徐大爷,主院过来传话,说小姐让你过去回话!”

    主院装饰豪奢的起居室里,一个年青女子端坐在妆镜前,两个小丫头举着半臂宽窄的长形托盘,大红漳缎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只做工精美的金钗银簪。女子伸出涂了乌红蔻丹的纤指在上面拂过,拣起一支点翠镶嵌抱头莲的赤金簪子,对着镜子斜插进乌黑的鬓发里,然后尝试露出了一点笑意。

    小丫头跪在地上小心地将一块沉香嵌白玉的禁步系在她的腰带上,女子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么说你们将我交代的事情办砸了,不但那个可恶的丫头没给我弄死,还折了一个人在里头?”

    隔着一道竹帘的宴息室,徐大恭恭敬敬地双手伏趴在青砖地面上。听得这句问话不知为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冷噤,哑声道:“是,此次事件小人愿意负全责,是小人太过轻敌。主子那里要是责怪下来的话,还请小姐看在小的平日尽心尽力的份上,帮着说上几句好话!”

    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傅百善精怪得很,只怕我想帮你瞒也是瞒不住的。不过义父说了,下个月就接我去南京府,在这之前大概有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能将她杀了,我就既往不咎,还让你继续回去当义父的护卫!”

    徐大此时才知道前日给予自己重击的姑娘名字叫做傅百善,想起她拿着精钢弓~弩对准自己的时候,那份狠辣着实让人心悸。但是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却有如毒蛇吐信更加难缠,就因为她的一句娇嗔细语,主子竟然将自己这个贴身护卫差来当个跟班,这份软绵工夫更是不能小觑。

    “是,小的这就下去安排人手,务求将这位傅姑娘……”

    话语未落,门外传来一声冷哼,“务求什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是这样使唤我的人吗?”门帘掀开,一个面庞白胖的老者迈着方步走了进来,因为身材有些发福,老者身上绣了八宝团花纹的天青色长衫崩得紧紧的。

    徐大连忙躬身行礼,女子早已乳燕投怀般扭住了来人的胳膊,娇笑道:“义父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给我捎封信,猛地一进来吓我一大跳!”

    来者正是今年二月始奉皇命协助秦王应旭镇守登州府的大太监徐琨,他年近半百,却由于长期斡旋于大内和权贵之间,居移气养移体,顾盼间早练就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

    看着新收干女儿徐紫苏巧笑倩兮的笑靥,徐琨心里有再大的怒气也消散了几分。

    挪动步子在铁力木官帽椅上坐下,徐琨语重心长地轻叹道:“我放了徐大在你身边是护你安危的,却不是让你拿人去胡闹的。这件事到此作罢,谁也不许再提,那傅家姑娘你也不许再去招惹!”

    徐紫苏闻言有些恼怒,扭了身子道:“听说那傅家二老爷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她女儿得罪于我对我不敬,义父为何不帮我出了这口恶气?”

    徐琨挥手让徐大退下,端了一盏碧螺春慢慢啜饮着,良久过后才抬头温言道:“有些事我不想挑明了说,你就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乖女儿,我该叫你徐紫苏呢,还是该叫你徐玉芝呢?青州常知县是你的亲姨父吧?”

    恍如晴天霹雳一般正正砸在脑袋上,原本还在假做嗔怒的女子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双目一阵慌乱游移。

    徐琨嗤笑一声继续道:“看来你不是个糊涂人嘛,既然选择做了徐紫苏,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下去,有我在就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但前提是你得听话,我说了这个傅家姑娘你招惹不得,你就招惹不得。所以,从前无论你俩有什么恩怨都得忘了!”

    被扒了伪装的徐玉芝哆嗦着双唇喃喃问道:“傅百善真的要去做什么秦~王府的侧妃吗?”

    徐琨细眼一眯精光微闪呵呵笑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也是前晚上才知道这件事的。本来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你杀就杀了,可是二品亲王侧妃你要是敢杀,你就趁早想好在哪里投胎比较好!”

    看着面上犹自愤恨的女子,徐琨靠在椅背上笑得如同盛开的菊花,“我就是喜欢你这睚眦必报的脾性,要不然也不会临了收你做干女儿。想当年,你义父我在京都大内只能算一个小角色,有个不长眼的官儿背后骂了我一句——狗奴才,当时我耷拉着耳朵硬是装着没听见。“

    徐琨倾了身子,白胖的脸庞上全是阴毒,“我忍了整整七年,终于找着机会狠狠参了他一本。结果怎么样,堂堂左承宣布政使章敬亭一遭就下了诏狱,短短半个月,阖府上下百余口人伶仃四落,男的充军女的为妓,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徐琨摩挲着女子柔软的手心,笑得更加慈爱,“可见报仇也得把握时机,要不然干爹我也不会忍了整整七年。现在这位傅姑娘入了秦王殿下的眼,成了秦王殿下的心头好,你就不能去招惹。等哪日她被贵人厌弃了,她就是你脚底的泥,你想怎么踩就怎么踩。可是现在不行,你得学着我,远远地敬着她,看着她,等她落魄了再上前去一脚踩死她!”

    乖巧坐在一边的徐玉芝慢慢展开笑容,“义父,是我错了!”

    徐琨欣慰地点头:“好孩子,我把道理给你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讲清楚了,以后可不要再犯糊涂。对了,还跟你说一件事,你的那位表哥叫常柏的,已经跟那位傅姑娘的堂姐定了亲事,来年就要娶亲了,你看看需不需要去送份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