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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从青州卫出来后不久,这些人就一直暗暗地跟在众人的后面。在李家沱附近时,裴青将在前方担当斥候的小旗临时变成后哨,专门负责与这支伏兵的联系。为防倭人狡诈走脱,便提前将人布置在入海口。果然在关键时一出手就奏了奇功,一举将侵犯我疆土的倭人前锋尽数歼灭殆尽。

    青州左卫,指挥使营帐。

    裴青将手中的竹筒打开,这是一个做得极为精细的小物件,上下一合竟然浑然一体,在河中浸泡那么久都没有将里头打湿分毫。竹筒中是一张绘制细腻的羊皮地图,青州左卫、安东卫、鳌山卫、海阳守御千户所等卫所的兵力一览无遗。

    大概是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裴青一脸的风霜之色,他躬身禀道:“这便是在那倭人头领辛利小五郎的尸身上搜到的东西,想来这才是他们一行五十四人在内陆辗转迂回大费周章的最终目的。若非今次有傅家妹子的神箭一射,几乎要让此人逃脱了!”

    魏勉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份地图如此的详实,每处卫所的人员配备、哨防布置都应有尽有,要是倭人大军按图索骥,整个东南的海防真是险之又险。他按了按额头,“你怎么看,这些倭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探访咱们的虚实吗?”

    裴青摇摇头道:“这批倭人上岸不过七天就让我们全部歼灭了,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绘制出如此精细的地图。这份地图不是他们绘制的,这位辛利小五郎只是一个接货人,绘制地图的另有其人!”

    魏勉再不能自欺欺人,咽了一口唾沫缓缓坐在窗边的四出头榉木交椅上,“前些日子登州卫传来秦王殿下的一份文书,说是在一个倭人身上搜到一份羊皮地图,上面也是绘制了各处卫所的兵力布置。眼下看来,这两份地图的材质手法如出一辙,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

    魏勉除了是正三品的青州左卫指挥使外,另外一个隐秘的身份就是锦衣卫正五品的镇抚使,专门负责侦测东南官员的异动。这几年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如何训练强兵和固守城池上,对于其他的事情难免有了疏忽。此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竟然险些叫倭人得到如此高级别的情报,他这个负责人是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的。

    裴青皱紧眉头,“大人先不要彷徨失措,这份地图的内容如此详实,不要说是倭人,就是普通的兵士和衙门里的官员也不见得画得出来。依我看,这人的身份第一定是汉人,第二——一定是一个有品级的军人,走动如此宽的范围才不会引起众人的怀疑!”

    魏勉眼中一阵酸涩,却只得无奈地点头,“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是自接到秦王的书信时,我已然是如此怀疑的,再看到你手里的这份地图就已经可以确定了——咱们当中有内奸。只是东南各处卫所有品阶的军官有上千,而有能力绘制此图的人没有成百也有数十,怎么把这人甄别出来,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他拿了一杯冷茶慢慢地啜着,“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看各处官员的履历,我一贯不耐烦这些文牍之事,真是看得我头都大了,可惜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们也不能随意就给人按一个通敌的罪名,要是有差错,可不是一家一户的罪责,而是一族一姓的灭门大罪!”

    朝廷有律法规定:凡谋反大逆,一律首从皆凌迟处死,本宗亲族祖父、父、子、孙、伯叔、兄弟、侄、堂兄,同居的异姓亲族外祖父、岳父、女婿、家中奴仆,凡年满十六岁以上皆斩。正因为朝廷有此重典,为了不被诛九族,有贪图厚利的通敌者必定想方设法隐蔽自己原本的出身。

    裴青心头一动,此时却是胡乱想起那位驻守登州卫经年的秦王殿下,到底对珍哥有无觊觎之心?

    随即又想起昔日在云门山脚下截杀傅氏一家的那伙盗匪,其中就有一个死去的倭人,秦王手头的那封地图多半是从那里得到的。还有那唯一逃脱的叫做徐直的匪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和赤屿岛上的军师徐直是否是同一人?和军中这位深藏不露的内奸又有何干系?

    两人是师徒又是上下级关系,只一个眼神就约略知晓对方在想什么!

    魏勉大概也是将将想到此节,眉眼一抬微微笑道:“这个内奸是谁先放在一边,我这边倒是有些意外的进展。牢里那两个活下来的盗匪,为了洗清身上通倭的嫌疑,拼命提供有用的消息以证自己的清白。那徐直从来都没有以真面目示过人,不是蒙头盖脸就是一脸络腮胡,那两个盗匪只是小喽啰,两人都说不清徐直真正的面貌特征 。”

    鬓发已经有些霜白的指挥使大人像个顽童一样噗嗤笑了起来,颇有些得意自己宝刀未老的逼供手段,“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时,那位断了右腕的匪徒终于绞尽脑汁地想起一件往事。那家伙说他有一年在青州城里的酒楼上喝酒之时,无意当中看见一个身形与徐直很相似的人,正跟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游街。”

    魏勉面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感慨,倾了身子微笑道: “这人当了徐直好几年的手下,却连主子的真面目也没看清过,也是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结果是越看其行为举止越像。那对年轻男女以兄妹相称,两人作别之后,他不敢惊动那男人,就起了心眼悄悄尾随女子的后边,亲眼看她回了一座大宅子里。”

    魏勉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一阵眉飞色舞,“这个人颇有些小心机,就装作外地人仔细打听了一下。你再想不到这件事有多巧,那宅子是青州常知县的官衙后宅,那女子名叫徐紫苏,是知县夫人外甥女徐玉芝身边的贴身大丫头!“

    当初在青州常知县家里的那场赏梅宴,魏勉的女儿魏琪也适逢其会,所以对于那场纠纷的起因知之甚祥。叫他意外的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意气之争,这叫徐玉芝的女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歹毒起来变本加厉,如今竟敢买~凶杀~人了!

    74.第七十四章 动机

    天边渐亮, 营外已经有军士在呼喝出早操。

    裴青闻言精神大振, 一扫连日来身体上的疲惫。他本是极聪明之人, 心思几转就极快地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脉络,他站在硬木大案几旁,拿了只湖笔在桌上写下徐直、珍哥几个字,又在两者之间重重写下徐玉芝、徐紫苏的名字后缓缓道:“对于那徐直为何会截杀回乡省亲的傅家人,我们一直找不到动机, 要是这人说的是真的,这就全部说得通了。”

    “徐玉芝一直暗地里心仪那常知县之子常柏, 不想常夫人已经准备为儿子另外求娶他人。徐玉芝不知从哪里提前得知这个消息,就事先设计想陷害傅家珍哥,两人就是这样在赏梅宴上生了龌蹉。事情败露之后徐玉芝被常夫人厌弃, 由此迁怒于珍哥, 对珍哥可谓是恨之入骨, 其实两家对此事都是心知肚明,只剩最后一层遮羞布而已。”

    “女人心思向来狭隘偏激,因此心有不忿行事偏颇就说得过去了。她让婢女徐紫苏找到其兄徐直, 趁傅氏一家外游时或是恐吓或是干脆截杀, 以报心头之愤。却不想铁扫帚碰到铜簸箕, 徐直不但损失了前来助阵的倭人帮手,还失去了两个手下,自己也险些暴露身份。”

    对于此种分析魏勉点头赞同, “如此事情才说得通, 徐直大概是这人一直使用的真名真姓, 也只有他才能以汉人的身份游走各处,而不会引起怀疑。头一份羊皮地图大概就是他负责交给倭人的,没想到那个倭人如此不济事,死于傅满仓和家中武师的联手之下。”

    魏勉对于自己的臆测越发地肯定,“咱们军中的那位奸细见任务失败,就又炮制了第二份地图,寻机给了辛利小五郎,没想到在羊角泮又让傅百善一箭射杀了。他们背后的倭人主子大概气得不得了,没想到竟然在中土遇到傅氏父女这对克星!”

    听到老上司言语说得有趣,裴青也不由莞尔,低眉浅笑道:“珍哥从小胆子就大得不得了,我却是没想到傅家伯父的手脚也如此利索!”

    魏勉看着他一副与荣共焉的表情颇有些碍眼,不由挑眉没好气地道:“我早听说过,那位宋夫人当年可是京中一等一的高手,嫁给这么一介商贾,真是一朵鲜花栽在牛粪上。再说两人结缡二十年,你那傅家伯父就是根木头也该学会几招了!”

    这却是魏勉的心结,同样是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傅满仓儿女双全妻贤子孝,而自己打了十多年的老光棍,如今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多年前的心上人从宫中出籍,哪里不好投奔,竟然千里迢迢地投奔到了广州傅府!

    那天在高柳镇为徒弟提亲时,顺便觍下老脸提了一句自己的亲事,看能不能和曾绿萝把事情尽快定下来,毕竟两个人的岁数都不小了。结果那傅满仓还拿乔说,要先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拜托,曾绿萝只是他女儿的教习姑姑,又不是他的亲闺女,至于管得这么宽吗?

    看着气鼓鼓的指挥使,头大的裴青赶紧转移话题,“这些只是咱们的推测,所证也只有那个盗匪的言词。徐玉芝的婢女徐紫苏到底是不是徐直的亲妹妹,还要另寻证据。大人不若先派人监视常府,看看徐直还会不会跟她联系。”

    裴青摩挲了一下疲倦的脸颊,发觉下颔上生了许多短短的胡茬,不由沉吟道:“只是依我看,这徐直行事狂妄归狂妄,但是该谨慎的时候也一样不含糊。只看那两个喽啰跟了他许久,都没有知道太多有用的东西就可想而知,这条线的用处可能不大!”

    有杂役端进来两碗滚烫的稀粥并几碟小菜,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魏勉呼喇刨了几口后,有些不耐烦地吹胡子瞪眼道:“我早就布置了人手在常府,只要有陌生男子跟徐紫苏见面,一律拿下。只是不知道这徐直跟咱们军中的这个内奸有否直接的联系,或者他干脆就是咱们当中的内奸?要真是的话,咱们可是捞到一条大鱼了!”

    裴青这些年和魏勉名为上下级实际上早已亲如父子,看着他兴奋不已眉尾连连跳动的模样,低头笑道:“大人有一阵子没有砍人家的脑袋了,可是惦念了?当心露了身份引起那些御史们的弹劾!”

    “哈哈!你不说我还忘记了,老子还是个正五品的锦衣卫镇抚使呢!这些年奉了皇上的命令老老实实地戊守青州卫,都忘了咱当年也是人见人愁的京中一霸呢!只是不知道当年绿萝姑娘为什么就看不起我?要是一早看得起,我还至于当这么多年的鳏夫吗?”

    对于指挥使大人一直耿耿于怀的惆怅心情,裴青是一点也不想掺杂,赶紧借口要处理军务退出了营帐。远远地就看见方知节像个猴子一样弓着腰,踮着脚在灶房外面等着伙夫给他送饭,连忙走过去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方知节脸上还有几道没有愈合的外伤,闻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道:“奉了您老人家的军令,我先送了傅姑娘回高柳,又送了魏琪到登州吴太医家里,亲眼看着这两位姑娘进了宅子。喏,怕你担心记挂你那位小心上人,就赶紧回来跟你复命!”

    裴青啼笑皆非,对着这位打小就认识的兄弟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得压低声音道:"傅家伯父虽然接了我的庚帖,但毕竟还没有操持下面的事务。我俩也还没有最终定下名分,你不要到处嚷嚷,珍哥今年才十三,岁数还小呢!“

    方知节咧着嘴酸得一脸听不下去的表情,斜睨着人道:“行了啊,我俩知根知底,在我面前装什么正经?前个晚上大半夜在马道口那个垭口处歇息时,你拉着人家小姑娘的手怎么地了?仗着天黑当大家伙都是睁眼瞎子是吧,我挨着你俩近,可是瞧得真真的!”

    这下换裴青闹了个大红脸,咳了好几下才肃了颜面道:“行了,在我面前浑说也就罢了,日后在珍哥面前要是漏了一个字,你我兄弟也就做到头了!”

    方知节举起蒲扇似的大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嘿嘿笑道:“放心好了,只有我看见了,魏琪那个傻丫头跟我隔着肩膀,还没有说上两句话就睡熟了。说来这心也够宽的,还老埋汰我笨得像头熊!”

    裴青心底微动,压低声音问道:“你一直在魏琪身边,珍哥一直在我身边,那天在马道口差点惊动倭人的那声惊叫,到底是谁发出来的?”

    方知节正好揪了一个和了高粱米的粗面馒头在手里,闻言眼神一凝,半天才吭吭哧哧地道:“我也觉得这事有蹊跷,魏琪的胆子素来大得像男人,我常笑话说这姑娘指不定是投错了胎。你那个小珍哥也不简单,那般骁勇强悍,一箭就把倭匪头子干掉的主儿,临阵前还会不知轻重地乱叫?”

    两人站在堆满锅碗瓢盆的灶房面前对望了一眼,心里都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方知节一把扯过裴青的袖子,找了僻静的角落急急问道:“是兄弟的就先给我打一声招呼,别让我稀里糊涂地绕弯子。我知道这趟差事办得有些险象环生,差一点就让倭人把咱们全灭了。不过,这也不能怪谁吧,等等,别是咱指挥使大人在疑怀……我吧?”

    裴青不言不语,眼似冰雪一般静静与他对视。

    方知节大骇,结结巴巴地道:“我虽然好玩贪懒,也不至于做对不起兄弟们的事情。再说,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要是有那个机心,当日在京城就不会让人家像打发乞丐一样把我扫地出门了……”

    裴青又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才缓缓露出一抹微笑道:“我知道不是你,你娘还没给你生这么大的胆子!”

    方知节看着他嘴角浮出熟悉的笑意,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抹了额上的冷汗道:“你这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真真是吓死人了,我还以为拿到我什么把柄了呢?”

    裴青皱了一下眉头,也不管瓦墙上斑驳的灰垢,一把将方知节抵靠在墙角道:“你也知道自己有些事做得不干净,为了几个小钱还在别处留有把柄,真是嫌命长!还有这件事现在看起来可大可小,一说出来就是非同小可。咱们一同去十八个人,回来就剩了十四个,都是军中一等一得用的人。此事只有你我知道,千万不能出去胡乱声张!”

    方知节喉咙被压得生疼,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裴青想了一下再次叮嘱道:“那个什么甜水井巷子的曾姑娘还是趁早断了吧,那就是个销金窟,不把你榨干是不会罢休的。不说远处就说这青州城外,有多少清白人家的好姑娘等着你挑。你要真正经成亲了,我那里还有些银两,可以先挪给你用……”

    方知节心里实在舍不得曾淮秀,但是也知道好歹,只得先含混应下来。又小心赔笑道:“我身上还有银子,现下不消你操心。你好好干,有什么地方需要差遣到哥哥的,尽管吱声。哥哥别的没有,对你却是一等一的赤胆忠心。”

    这时候天已然大亮,看着这位老兄弟一脸的痞赖模样,裴青没好气地道:“接下来军中大概要大肆整顿,你也要规矩一些,再莫让人拿了错处。指挥使平日里好说话,若是此刻紧要关头犯了事,只怕谁也救不了你!”

    远处正好有人在唤,裴青看着这人像兔子一样飞快地窜远,不禁又有些好笑。希望今日的敲打能让方知节稍稍警醒一些,不要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迎着寒冬里温柔的晴日,他心里安然地想到,不知道珍哥此时回到家里后在做什么?宋婶婶看到后有没有拿话唠叨她?

    75.第七十五章 姑母

    高柳, 傅家老宅。

    屋子角落的暖炉里晃动着暗红色的火苗,傅百善忽觉自己的耳根子有些发痒, 听说这是有人在远处念叨自己。她的左手被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紧紧攥着。那妇人身形有些富态,穿了一身枣红妆花锦的提花褙子, 头上插戴着两支分量颇重的嵌红宝菊花形金钗,脸上的笑褶子也像菊花一样舒展开来。

    这是傅百善的亲姑母, 傅家老孺人的长女, 远嫁在天津塘沽的傅满枝。

    傅姑母将目光从侄女身上转过来, 心满意足地笑道:“没想到我离家二十年,两个兄弟的儿女都这般大了。看咱们珍哥长得真是俊俏,我在天津这么多年, 就没有看到比珍哥还长得好的孩子!”

    此时坐在下手的傅家大太太吕氏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爱与人攀比,而是轱辘转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笑道:“依我看,还是大姑奶奶家的两个孩子长得格外好, 进来给咱们老太太请安时,我还以为是观音菩萨面前的金童玉女下凡来了呢!”

    这话虽说得过于直白,却更合乎傅满枝的心意,脸上笑容也更亲切了, 嘴里却客气地谦虚道:“孩子们还算得上是听话, 眼下我只求给他们各自求上一门好亲事,我就算对得起老夏家的列祖列宗了!”

    傅满枝在家里排行老大,出嫁时家里的情形还算富裕, 丈夫家里也是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家, 后来随着丈夫考上进士入了仕途做了官, 娘家却渐渐败落了。为免婆家人说闲话,说她有个打秋风的娘家,好强的傅满枝就主动疏远了家里,也慢慢地忘了青州老家的亲娘和下头两个刚刚成年的弟弟。

    但是俗语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当年傅满枝的夫家何等的得意,家境富裕奴仆满屋,上至公公婆婆、下至大小姑子,走路时衣袖都带着风。但是随着丈夫的一朝革职,一切都成了泡影。一大家子要吃要喝,这么多年好容易存下来的体己银子全都贴补得干干净净。

    正在艰难度日的时候,有天津青州两地往来的商人认识她家的厨娘,就好事地摆谈傅老娘受了朝廷的旌表,两位舅老爷都当了官,家里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淌。精明的婆婆听了这话,立刻打发她收拾行李带上两个孩子回娘家省亲。为了这趟出行,还专门拿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们娘仨置办了新的衣裳首饰。

    在进青州城门的时候,一贯心性要强的傅满枝生怕娘家弟媳脸色难看,说自己昔日嫌贫爱富低看了自己,还专门换了最好的衣服,戴了最贵重的首饰。好歹自己也当过几天六品官夫人,这份体面一定要有。

    一进家门时,趁着傅老娘心情激动抱着她又骂又哭的时候,她打量了几眼两个弟媳的穿着打扮。都是清清淡淡的,头上身上也没有什么过于扎眼的东西,心里那块大石就落了地。想来两个兄弟虽然是官身,但是光景还是一般,那位行脚商人说傅家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淌,明显是夸大其词。

    第二天,几个侄子侄女都厮见过后,她也摆好了和煦长辈的架子,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相应的礼物,虽不是很贵重,但是也算拿得出手的。直到今日见到出门做客才返家的二房长女傅百善之后,她对于这趟青州之行已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临出门时婆婆嘱咐过,如果傅家有女孩儿入得了眼,就允许她膝下的坤哥儿把人娶进门来。先时她细看过大房的闺女傅兰香,人品相貌都算得上不错,可是跟二房傅百善的端庄大气一比,就立见高下了。

    正在这时,就听见门口传来几声笑语,两个年纪相当的女孩手挽手地走了进来,正是大房的傅兰香和自家女儿夏婵。

    傅满枝见状连忙笑着招呼道:“怎么出门买个东西要一去大半天?婵姐儿,快过来见见你二舅舅家的表姐!论起来这几个女孩儿都是同一年生的,只是差着月份,这可真是缘分呢!”

    夏婵抬眼望去,就见大迎窗前正站起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此刻正笑盈盈地望过来,眉眼疏朗大气,一笑就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竟是一个生得极好的女子。

    她穿了一件黛蓝竖领的对襟窄袖长衣,乍一看只觉普通,可细一看那布料颜色妍丽均匀,却是甚为贵重少见的织金锦。那衣裳的下摆和袖口尤其别致,竟是用三道绿色和三道蓝色的素锦间隔镶嵌而成。

    在父亲没有被革职之前,夏婵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也是见过些好东西的,当下心里就不怎么舒服,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料子过于粗陋了。于是淡淡地躬身算是行了一礼,傅百善也浅笑着还了一礼,随后站在亲娘的身边静默无言。

    傅百善此时在想,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讲究个眼缘,即便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也能处得跟姐妹一般,就像自己跟魏琪,恨不得早相识几年才好。相反,即便有血缘的牵袢还是不能亲密无间。哎!一切随缘就好!

    晚上,在暂居的小院里,坐在榆木梳背椅上的傅满枝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不免嗔怪女儿对于二房的姑娘太不上心了。

    夏婵反驳道:“二舅舅倒是热情,可是你看二舅母一直对咱们冷淡得狠。还有那珍哥,一件衣服穿就穿吧,做什么还要用上好素锦镶嵌那么多层边,是不是显摆她家里有银子使不完啊?兰香表姐也说了,这位回老宅子这一个多月来,身上就没有穿过重样的衣裳!”

    傅满枝自是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在里面,翘了尾指好笑道:“今日珍哥的衣裳我看着样子怪好看的,就多嘴问了一句,你二舅母说是因为珍哥这两个月长得太快,带来的衣裳穿不了,她屋子里的丫头就想法子用往日裁剪下来的碎布重新镶嵌起来,哪里是你所说的奢靡浪费!”

    夏婵闻言依旧揪着嘴不乐意道:“反正兰香表姐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要是选嫂子,我宁愿兰香表姐当我的嫂子!”

    傅满枝连忙捂了她的嘴道:”祖宗,这件事哪里能拿出来乱说,我也只是在你外祖母面前浅浅地提了几句,你那两个舅母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了。要是知道你还敢挑三拣四,你娘我拿什么脸面去见你两个舅舅!”

    听到这话夏婵更是愤愤然,“这是眼看着我爹如今被革职了,就摆脸子给咱们看呢!我还以为兰香表姐是个好的,原来也是糊弄我好玩的,亏我还把她当知心人。要是朝廷里有大人能为爹爹说几句好话,还了爹爹的清白,他是不是就可以官复原职了,舅母们就不会对咱们这般无礼了!”

    傅满枝有些头痛地扶了扶额头,要是事情能像女儿说得这般容易就好了。

    丈夫素来胆小怕事,在淮阳县主簿的任上时也是别人做什么他做什么,从来不喜欢出风头。却没想到前年年终考评之时,正逢黄河夺淮。滔天的洪水淹死了数百人,河道银子挪作他用一案就被有心人报了上去。

    事儿一出,淮阳知县就知道捅了大篓子,为撇开杀头的责任就胡乱攀咬余人。上头派了钦差查下来,除了知县外丈夫名下贪墨的银子最多。本来应该立即下大狱的,全靠了家里卖田卖地上下打点,最后才以革职论处。

    这已是板上钉钉的案子,任是谁也是翻不了的。但是在儿女的眼中,父亲往往是完美的,是清廉无暇的,即便是贪墨也是迫不得已旁人诬陷的。

    望着敏感易怒的女儿,傅满枝牵了她的小手缓道:“咱家的境况大不如前了,可以说是江河日下,一家老少全靠剩下的两个庄子上的出息过活。你的祖父祖母一年比一年的岁数大,再有心庇佑我们这一房也是有限的,所以我只想给你哥哥娶个得力的媳妇进门来,好帮衬我一把。”

    摸着女儿乌黑的头发,傅满枝满脸慈爱,“但是你要明白,你两个舅舅如今大小都是官身,表姐们自然尊贵,舅母们看不起咱家也是情理之中。可越是这样越要争气,等你哥哥考中进士,咱家的好日子就来了。现在我就腆着脸求你外祖母,求你舅舅,让他们看在我的情分上许一个女孩儿到咱家来!”

    夏婵的气来得快消散得也快,悻悻然地说道:“那也是兰香表姐好些,她多温柔多体贴啊,说话轻言细语的。珍哥表姐站在那里个子那么高,大概有哥哥高了吧?虽说她也是笑着说话,可是我总有些不喜欢她——我就是在她面前感觉不自在!”

    傅满枝见女儿不再乱发执拗脾气,终于松了一口气,抚着头上的金簪志得意满地笑道:“那是你还小,我听说你大舅母说,珍哥从小身边就有个教习姑姑,是从前在宫里头服侍过贵人的,珍哥周身的气度和做派能和旁人一般吗?就冲这点,我也要拼尽全力为你哥哥求娶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