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105节
    “东国条件恶劣,没办法对那些毁掉的尸体做分析。假使里边没有阿瓒,他活着的可能性也不大。”

    宋冉听完,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那政委,我先走了。”

    “宋冉,阿瓒真的可能死了,而且死了很久。快半年了,很可能都变成了骨头。”

    宋冉的背影单薄而消瘦。病床上躺了半年,她如今像个纸片儿人。

    她没有回头,语气也很轻,说:“那我去把他的骨头捡回来。他不想留在东国的。他跟我说过,说他想回家了。”

    宋冉买了次日的机票去伽玛。

    十个小时的飞机,她太累了。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在那样短暂的梦里梦见了阿瓒。

    她的眼睛分明好了,可梦里依然一片漆黑,看不到阿瓒的脸,也摸不到他的身体。只有他低低的哭声。

    这样的梦是什么意思?

    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

    仿佛他真的去了一个黑暗而安静的地方。

    是地下吗?

    宋冉心痛欲裂,醒来的时候,面颊上泪水两行。

    落地时间是七月一号的下午三点。伽玛气温已超过四十三度。

    宋冉一出机场就被刺目的阳光晃花了眼。高温蒸腾,她一秒间就冒出了满身的热汗。连风都是从火炉里吹出来的。

    机场外没了摩托车,换成了正规的出租车。

    她乘车去酒店。车窗外,去年炸毁的楼宇大部分重建起来,就连损毁的亚历山大宫殿都在世界教科文组织的帮助下,由各国的文物修复专家在修缮。

    街道上人来车往,商铺林立,竟透着一丝繁华。

    她仍望着,司机热情地问:“女士,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伽玛吧?”

    “来过很多次。”她说,“上次是去年十二月。”

    “难怪你觉得惊讶。我们的城市在重建,我们的生活也在继续。商场、写字楼早就正常运转了。”司机很骄傲,“很多城市都是如此。我们已经收复了83%的国土。”

    宋冉扭头看他,说:“祝贺你们。”

    “这当然值得庆贺。虽然战争还没结束,但很多城市已经恢复和平。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和平是这世上最好不过的事了。”

    宋冉无意一瞥,看到他半截假肢。

    司机注意到她的目光,耸肩笑道:“献给了国家。”

    宋冉目光柔和了些,问:“你当过兵?”

    “对。仓迪保卫战打了一个月。这条腿就丢在了那里。”

    宋冉心头微紧:“仓迪?什么时候?”

    “从三月到四月。”

    她一时没说话。

    “你去过仓迪吗?”

    宋冉点点头,问:“你见过库克兵吗?”

    “当然见过。见过很多次,他们作战真厉害。”司机说起库克兵,滔滔不绝,大大的眼睛里光芒闪闪,“如果不是他们,恐怖分子不会这么早被打散。东国人民永远感谢他们。”

    “你见过亚裔的库克兵吗?”

    “没见过。”司机遗憾地抠抠脑勺,“亚裔的太少了,只有十来个,噢,都是中国的。但我一个也没见过。听说有个亚裔的爆破拆弹兵很厉害。他除掉的恐怖分子有好几千人。这等于拯救了上万的平民。可惜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是中国人。女士,你是中国人吗?”

    “是。”宋冉蒙蒙地点了下头,“我和他一样。”

    “我爱你们。”司机热烈道。

    宋冉却不说话了,静静望向窗外。

    她不愿再跟陌生人谈论起他了。

    疼。

    宋冉此番过来,最终还是得到了罗战的帮助。她一到酒店,就见到了东国战争事务委员会的哈维少校。

    哈维少校三十多岁,高大而强壮,一身军装等在酒店大堂。

    他一见到宋冉,就起身上前冲她敬了个军礼,又深深鞠了个躬,说:“宋女士,对于你的失去,我感到非常抱歉。”

    宋冉却微微一笑:“我并不认为我失去了他。”

    哈维少校一愣,看向她的眼神又敬重了些,说:“您在东国的行程将全程由我负责和陪伴,一路上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和我说。”

    宋冉说:“我只有一个需求,就是找到他,带他回家。”

    哈维少校告知了宋冉更多的细节。

    五个月前的那夜,极端组织投入大量兵力进攻医院,意图将伤员和作战的库克兵一网打尽。但最终赶来救援的库克兵挡住了进攻。住院部2号楼被成功救了下来,只是当晚战况惨烈,库克兵也有伤亡。

    而当时情况危急,李瓒只身追去仓迪寺时,队友无法支援。只有本杰明赶了过去,在仓迪寺后墙下接到了被绳索吊下来的宋冉。

    “你身上的头盔和防弹衣都是李上尉的。”哈维少校说,“这说明他身上没有任何护具。你不是被扔下来的,是放下来的。他怕把你摔伤。本杰明接住你后,想等李瓒,但他砍断了绳子。”

    宋冉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表情。

    “本杰明以为你死了,半路却发现还有心跳。挟持者开枪时,李上尉的子弹打中了他的手臂,或许因为这层原因,他打偏了。

    医院战役结束后,摩根他们赶去仓迪寺,但寺里没了活人。他们损失惨重,抛弃了仓迪寺据点。成堆的碎尸被烧掉。

    有上百人,糊在一起,难以分辨。在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李瓒。这几个月,我们试图从俘虏的恐怖分子嘴里撬出一些信息。但没人知道当初仓迪寺遗留的那拨人逃去了哪个据点,也一直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半年来,他们每次公开处理俘虏的视频我们都看了,私下处理的地点也都找了。但大部分尸体都没法辨认……”

    宋冉停了许久,问:“阿瓒的战友们呢?”

    “三月份的时候服役期满,就地解散回到各自的国家去了。只有……”哈维面露不忍。

    “只有什么?”

    “乔治和本杰明死了。”

    宋冉一怔,如此炎热的天气,她浑身打了个寒噤:“怎么会?”

    “医院那晚,有两名库克兵死亡,一个是乔治,另一个你不认识。”

    “那本杰明呢?”

    “役满解散后,他没有回国,继续加入了其他小分队。有次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擅自行动,被俘了。”哈维说到此处,停了一下,“被折磨死了。”

    “视频被公布在网上,因为太过血腥,已被删禁。”

    “自那之后,队伍中其他队友也都断了联络。前段时间,战事委员会试图联系他们,商量战争胜利后授予国家奖章的事,可谁都联系不上。唯一找到了凯文,回复邮件的是他的家人,说他身心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后遗症,精神状况很糟糕,甚至数度自杀过。他不肯再来东国,还通过他的家人转告,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联系他。”哈维说完,默然许久,感伤道,“他们是所有库克兵分队里最优秀的一支队伍,清掉了无数个恐怖组织的分据点。”

    宋冉长久地没有说话,目光涣散,望着虚空。她看见酒店外,一辆公交车停靠站边,抱着课本的大学生有说有笑地下了车。阳光很刺眼,她忽然看见山涧的小溪里,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们脱得只剩裤衩,在水里打闹、抓鱼。

    “等你休息好了,我会陪你去仓迪,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他的线索。”哈维低下眼眸,不敢直视她,“李上尉是我们的英雄。找不到他的下落,我们也很惭愧。”

    “我明天就可以出发。”宋冉说,“不过,我现在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她的食宿问题已安排好。哈维跟她约好第二天的出发时间,又宽慰了她一会儿才离开。

    宋冉回到房间,人感到虚脱,浑身无力。

    她躺倒在床上,缓慢地呼吸,出气。她很累了,但时间还早,她睡不着。也不想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她望着天花板发呆。其实并不敢深想这趟过来结果会如何。她甚至不敢问自己的心,不敢问自己阿瓒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

    她不愿也不肯去想。她只想去找他,哪怕把东国走遍。

    事到如今,仿佛只有这一件事是对她有意义的。

    她甚至无法从东国好转的局势中体验到半分喜悦。

    太讽刺了。

    这是不是说明,或许大爱只是一种幻象?而人终究是自私的,只有个体自身的痛苦才是最为锥心深刻的?

    宋冉走上阳台,眺望阳光下的伽玛城。

    一半重建,一半创伤。

    她看到,隔着一条街,对面竟是伽玛理工大学。

    校园里树木茂盛,年轻的学生来来往往,一片生机。

    宋冉忽然想到萨辛,她想去见他。萨辛见过李瓒。在东国,他是仅存的一个和她有着关于李瓒共同记忆的人。

    如今战争进入尾声,他应该早就回来读书了。

    宋冉一边下楼一边给萨辛发信息,不知他能否及时看到推特。没关系,她记得萨辛的姓氏,去校园里打听一下就可以。

    走进理工大学校园,迎面一群身着白衬衫的年轻大学生经过,男男女女抱着课本,激烈地讨论着学习问题。

    宋冉只听懂了xy和αβ。

    远处被炸毁的教学楼已修补起来,林荫道两旁树木茂盛,大树间夹杂着几株新种的小树,想是原来的树在战火中损毁了些。

    鸟儿在树梢鸣叫,宋冉忽然想起了小鸟和大树的故事。

    那时,李瓒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故事的最后,小鸟找到了大树呢。

    宋冉望着树稍,轻吸一口气,目光落下,发现主道右侧新建了一个小广场。中央躺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长方石碑。石碑不高,但又宽又长。

    石碑四周的边缘摆满了鲜花。空地上燃着一束火,火苗跳跃。

    宋冉走过去,只见黑色石碑的顶面上刻着一行金色的东国字符,她看不懂,但她瞬间猜出了那行字符的意思——致战争中为国捐躯的理工大学学子。因为石碑的四个侧面上印满了年轻人的黑白头像,每个头像下刻着他们的生卒年。

    宋冉走到石碑前,目光顺着一个个年轻而鲜活的笑脸往下找,一直找到第三行第十一个,她骤然停住,心像被刀子狠狠剜开——

    萨辛黑白色的笑脸定格在石墙上。

    那许是他刚入学时的照片,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笑容青涩而腼腆,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星星般的光芒。

    照片底下刻着生卒年,死时20岁零9个月又13天。

    宋冉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黑色大理石坚硬而冰凉,视界一瞬间模糊在水光中。那黑白色的照片里,他的笑脸像经过阳光暴晒一般,模糊不清了。

    她手指摁在他的脸上,撑着大理石壁,缓慢而深深地弯下腰去。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起身再看他一眼,突然就跪倒在地,趴在石碑上,嚎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