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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但楼里的其他人都充耳不闻,似乎早就习惯了。

    宋冉一到住处就跟同一楼层的其他外国记者们聚集认识了。大家得知她是新闻照片“carry”的拍摄者后,都对她刮目相看。

    有个法国记者叹道:“等我什么时候能拍到一张像carry那样成功的新闻照片, 我就可以安心回国了!”

    宋冉听着觉得这话哪儿不对, 但一时没细想, 聊起了下一个话题。

    简单吃过晚饭, 几人相约一起去边境线上看看。

    大家坐上一个意大利记者的车离开住处。到达一条街道时,前方枪林弹雨。宋冉还有些紧张,没想车上的记者们都习惯了, 把车停在路边耐心等候。

    那个意大利记者还抽起了烟。

    宋冉迟疑好一会儿, 问:“我们……停在这儿不要紧吗?”

    “放心吧, 我亲爱的女士,”那位意大利记者回头冲她挑挑眉梢,“那是政府军和反政府军, 伤害我们对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好处。”他指了指插在挡风玻璃一角的意大利国旗美国国旗加拿大国旗。

    宋冉问:“那如果有恐怖组织呢?”

    对方做了一个夸张的惊吓表情:“那最好是赶紧跑了。他们最近缺钱, 送上门的人质不会不要。”

    “也没那么吓人。”一个日本记者安慰她, 说道, “他们有时候也挑国家的。欧美跟这块土地有些历史过节, 但我们东亚没有。”

    宋冉于是点点头。

    正聊着, 前边枪火声停了。

    “ok!”意大利记者扔下烟蒂, 开车过了交战的那条街道。

    宋冉拉紧头盔, 无意识地猫下身子,镜头却对准窗外。她看见坑坑洼洼的楼房墙壁后头,有几处隐蔽的士兵。

    飘着国旗的汽车安静地驶过了那条街,才走出没多久。

    砰砰砰,后边又打起来了。

    宋冉:“……”

    而车窗外,街上仍有行人走动,他们对远处的枪响置若罔闻,只当是背景音。

    哈颇是东国西部的重镇,人口众多,经济发达。如今虽然深陷战争泥淖,也有很多人为生计所累,离不开,走不了。又或者说为信仰所累——他们认为政府很快会赢,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这么想的。

    走了没多久,前方一片喧嚣,街道上密密麻麻拥堵着要出境的车辆和人群。

    走不动了。

    几位记者抱着各自的设备下了车。周围全是人,集体行动是不可能的,大家约了个集合时间,就地分散了。

    宋冉选好角度,录了一个简单的报道视频后,随着车流往前走。街上挤满了拖家带口的人们,宋冉一路观察发现,没有几辆好车,也没几个人衣着光鲜。

    开战快两个月了。国土面积的50%都燃上战火,能走的都走了,现在才逃的已经是退无可退无家可归的普通人。

    然而她很快发现这里的大部分人是出不去的——他们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能入境邻国的文件。他们只是觉得身后的国家已不再安全,只有不停往前往前再往前,挤出一小块容身之所,寻求一丝逃生的希望。

    宋冉第三次看到有人疑似讨价还价的时候,停了下来。

    一个东国的中年男子拿着几张类似签证申请表之类的东西,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交流着什么。年轻男子身后是一个很美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婴儿,脚边还站着两个。小孩儿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

    两个男人争论了很久,但没有达成一致。中年男子一掀手,扭头走了。年轻男人表情绝望,无助地抱了一下头。

    宋冉与他眼神对上,直觉他可能会说英语,便问他出什么事了。

    那位年轻的丈夫耸了下肩,说:“他能把我们弄出去,但一个人要五万美金。我们一家要二十万。我……”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二十万。”他笑着,说完侧过头去,鼻子红了,眼眶也红了。

    他的妻子伸手搂住丈夫以示安慰,丈夫在妻子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对宋冉说,他们的父母已经倾尽全力。父母认为自己老了,不值得费钱,但让夫妇俩和孩子离开。

    这时,旁边的东国人哇啦哇啦跟他们说起了话。

    宋冉听不懂,但从手势里大概猜出,同胞们在劝导他们——让丈夫先带着一双小孩先出去,以后再回来接妻子和婴儿。

    年轻的丈夫笑着摇摇头,搂着妻子牵着两个小家伙走了。

    宋冉托着摄像机,继续往前走,镜头中类似的画面越来越多——激烈的争执,卑微的乞求,绝望的叹息,隐忍的眼泪……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宋冉终于到了边境线上。

    现在国内是凌晨三点,大部分人都在安睡。宋冉无法直播,但还是对着机器录了一段视频报道。

    镜头里,夕阳余晖笼罩着这处边关,苍茫一片:

    “我身后那道关卡,就是东国和埃国的交界处。去往埃国的人,有的留在当地,有的继续辗转去下一个国家,远离这片战土。

    往我身后看去,可以看到黑压压一片全是人。现在现场特别吵,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是因为有很多司机在愤怒地鸣笛。而更多无法出关的人发出了悲鸣和怒吼。

    临界的埃国国土面积不大,已经出于人道主义接收了近百万的难民,实在难以为继。现在入境名额收窄,一部分渐渐沦为官僚买卖的资本。”

    宋冉说出这句话,脑子里一闪而过知道自己说错了,过会儿得剪掉。而镜头前,她仍从容不迫,

    “在场的能顺利去埃国的人恐怕不到千分之一。更多的人只是背着家人孩子和行李,漫无目的地等,等待埃国政府好心开放边境,让他们过去。”

    宋冉收三脚架的时候,心想幸好不是直播,不然完蛋了。那句话以后书里可以写写,官方电视台播出去是要追责的。

    她太大意了。又或者说她的情绪受到了影响。

    她望着那一张张绝望守候的脸,内心一如此刻头顶上那缓缓灰暗下去的天光。

    天要黑了。

    她背上背包往回走,路上竟意外碰见了萨辛。萨辛惊奇不已,没料到她会跑来哈颇城。

    原来他刚从战区回来,顺道经过来调查难民出入境问题。不过他不住酒店,住在一家民宿里。萨辛说明早他要去交战区拍摄,问她去不去。

    宋冉立刻答应,并把自己的地址写给了他。

    两人在人潮中告了别。

    晚上九点半,太阳终于落下去了。

    宋冉逆流穿梭在人群中,眼前一张张东国人们的脸孔也在渐渐消失的霞光里黯淡下去。

    回到车边时,天开始黑了。

    很多当地人仍在排队,他们拿袍子裹住自己,倒地就睡;母亲怀里抱着懵懂的孩童。

    众人上了车,往回开。

    太阳一落,天转眼就黑透了。

    街上没有路灯,昏暗朦胧,窗子像一只只鬼魅的眼。

    几人顺利回到住处,管理员是一位东国妇女,告诉他们说从明天开始哈颇城宵禁,平民晚上八点后不能出门。

    宋冉问:“又要开战了吗?”

    妇女摊手:“是的。”

    宋冉那晚没睡好,外头隔上一会儿就有炮火枪响,不知是谁跟谁在打。

    她想起了李瓒,不知他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睡了没,是否安全。

    虽然睡眠不好,但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醒了。她把昨晚录制的视频稍作剪辑后,发回国内。

    小秋收到时叮嘱她注意安全,又说在国家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看到了特别作战队的那期节目。

    小秋说:“沈蓓的男朋友真的很优秀诶。”

    “……”宋冉无话可说。

    小秋又说:“不过他俩可能最近不太对。”

    宋冉:“为什么?”

    小秋:“她这么爱显摆的人,大家夸那期节目好看,她居然什么也没说。”

    “……”宋冉没多聊,她还有事,说先去忙了。

    早上七点,宋冉下楼去,萨辛也刚到。

    两人简单吃了块面饼当早餐就出发。宋冉穿上了印有press的防弹衣还有头盔,避免在交战中被误伤。

    街道空旷而安静,交战区枪炮阵阵。

    地上零零星星散落着从墙壁上震落的水泥和沙子。沿街的墙壁早被打成黑色的蜂窝。可阳光却很明媚,天又蓝又高。

    宋冉跟萨辛聊着五万美金的事,忽然前方一阵炮响,这边楼房震颤两下,落下来一堆水泥块,乒乒乓乓砸在宋冉和萨辛的头盔上。

    宋冉拍拍肩上的灰,问:“你刚说什么?没听清。”

    “我说这个时候卖出境许可的腐败官员就该枪毙。”

    两人边聊边走进一栋废弃楼里。外头的枪炮声已震得人耳欲聋,说话都听不见了。两人各自架好设备,找好掩护,趴在断壁间拍摄楼外的战场。

    手榴弹,催泪瓦斯,手雷,机关枪……各式军火轮番上阵,两边都不断有人伤亡。

    打到半路,双方互轰迫击炮和火箭弹,炮弹拖着尾巴在蓝天下划出一道道弧线,轮番轰炸。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宋冉抱头捂耳,楼上震落的泥块不断敲打她头盔和防弹衣。

    她趴在地上,捂紧头盔面罩,塞上耳塞,眯着眼睛艰难地调整焦距和方向。

    双方轰了好久才消停半会儿,她耳朵里头全是鸣音,跟灌了几万只蜜蜂似的嗡嗡直响。

    楼下好不容易转为枪战了,宋冉埋头趴了会儿,缓存体力。

    扭头看萨辛,他一手扶着摄像机,一手用力揉着额头。

    “你还好吧?”

    “没事。”萨辛抬起头来,说,“我以为这场战争两个星期就会结束。但是……快三个月了,政府军已经倾尽全力。可反政府军背后有他国势力撑腰。现在恐怖组织也搅进来。我真担心,宋……”

    “担心什么?”

    “担心我的国家要完蛋了。你知道吗,这片土地有三千年的历史。”

    “我知道。”宋冉说,徒劳地安慰,“会好的。萨辛。”

    话虽这么说,可她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好。

    楼外枪林弹雨,炮火纷飞,楼下传来脚步声。

    萨辛透过炸裂的地板往下看,是几个外国记者。

    萨辛笑了一声,忽说:“我们的苦难给了很多人谋生之道,也让很多人获得了荣誉。这片土地就像是一株巨大的长满悲剧的树,每个远道而来的人都能伸手在树上捞一把,收获一点儿果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将这棵树遗忘。”

    宋冉脸上一刺,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