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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3节
    在周知正临行前,林缚就已示下几点意见:

    对于黄秉蒿、陈子寿已经成年并在袁州军里任职的兄弟、子侄,一律以叛首问罪在袁州就地问斩。唯一身免者,是黄秉蒿的长庶子黄立行,其在战前极力反对黄秉蒿与淮东对抗,而给黄秉蒿排斥在袁州军核心之外。除黄立行贬官为民、得以身免外,黄秉蒿、陈子寿还有一些亲族,林缚都叫周知正将他们暂押在袁州的大狱,待日后有时间再详查其罪以定其刑,而不再一杀了之。

    第92章 杂鱼

    芦溪守将楚梁于二十四日开城率部投降。

    虽说楚梁在下袁大溃、黄秉蒿伏诛之后有投潭州的心思,不过,十九日派人去潭州,一直到二十二日连潭州制置使张翰的面都没有见到。

    见潭州没有回应,而将校的家小都在袁州城里,为淮东所掌握,芦溪仅三千疲弱守兵,楚梁及诸将校迟疑了一夜,终是选择无条件投降。

    周其昌率部接管芦溪城,受命解除原守兵武装,许都卒长以下军卒缴出兵械后脱离营伍,并按人头发放路费返乡,并将楚梁及诸将校调入袁州城待用。

    不过到袁州城后,芦溪暗中联络潭州、欲投张翰一事败露,楚梁等人在袁州被捕下狱。

    一直到八月底,袁州境内还是混乱一片,两三万溃兵散乱境内,不是短时间内肃清的,几乎每天都有好几座村落给乱兵流匪洗劫。

    淮东军步骑主力主要集中在袁河下游的新渝围困张雄山残部,为了不影响主力随时北调参加,林缚明确将清肃溃兵流匪、追剿陈子寿残部的责任交给袁州府,交给周知正、吴敬泽。

    袁州府军收编投诚、叫周知正信任的袁州军残部之后,兵力迅速扩充到两千人,换作平时,维持境内治安是足够的,逐一清巢群龙无首的溃兵流匪,问题也不会太大。

    不过,由于袁州北面禾山、蒙山、末山诸大山溃兵太多,追剿陈子寿残部就毫无进展。相比较溃兵流匪,陈子寿始终是袁州最大的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周知正知道楚梁竟然在投降前欲投潭州、搅乱袁州的局面,与吴敬泽合计过,当下将楚梁等人捉拿下狱,于二十九日将他们押解送往下袁去。

    袁州城还一片混乱,府军收编大量的降兵,军纪也有些涣散,但到下袁城,情形要好许多。林缚驻辕下袁,下袁的防务也完全由淮东骑营接管,从二十日开始的整肃,差不多将黄秉蒿在下袁城里的残余势力都拔除干净。

    楚梁站在立笼里,手脚都上了铁镣,动弹一下,皮肉都会磨得生疼。

    袁州这些天,每天都要十几颗人头落地。给清肃的都是给认定为黄秉蒿的残余势力或在袁州战事前参与投虏之事的黄秉蒿嫡系心腹。

    楚梁不晓得他算不算黄秉蒿的嫡系心腹,他续娶的妻室是黄秉蒿族中女,但他是出身东闽军,只是早年负伤离开营伍,而后才投的江州军。虽说他在东闽军时,在陆敬严帐前只做到小校就受伤退下来,但因为这层关系,在江州军里始终不如陈子寿、张雄山受黄秉蒿信任。

    毕竟投附淮东的东闽军将官太多,陆敬严一系的将校,陈定邦、耿泉山在淮东军里都是制军一级的将官,虽说楚梁在东闽军级别很低,但也是要算东闽军出身——不过楚梁心里清楚,他离开东闽军太早,跟高宗庭、陈定邦、耿泉山及虞家兄弟等高级将官没有交情,而他的族兄虽说早年颇得陆敬严信任,但又早早死于济南战事。

    他在战前虽说不主持投燕虏,但也主张防备淮东,这时候他又派人联络潭州的事情败露,那到下袁城里根本没有他分辨的余地。

    林缚在袁州要大开杀戒立威,根本不会介意多杀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杂鱼。

    心知这次到下袁,再难活命,楚梁心里倒也没有惧意,入城时,抬头看在城楼前卫戍的淮东甲卒仿佛古旧的朴素刀剑,看不去其貌不扬,但唯有知兵事的宿将才能明白淮东甲卒内敛的悍厉,有着真正血战中磨砺的锋芒,远非普通兵卒能挡。

    楚梁心里凄然:淮东有百战健锐三十万,黄秉蒿竟然不知死活想贪裂土为王的富贵,害得诸多人落得当前的下场,大概是贪得无厌最佳的写照。

    这时有一小队人马从城里迎上来,所穿衣甲只是与城前守兵的衣甲略有不同,想必是淮东军里特别的编制,拦住押运的队伍。

    为首一人,问押运的小校:“所押解之人,可是芦溪守将楚梁等人?”

    押运的小校回禀道:“正是。”楚梁不识来人,押运的小校却晓得来人所穿衣甲代表的是枢密使扈卫官身份。

    “这是枢密使的手令,”来人将一封手令及随身佩带的牙牌交给押运的小校验看,说道,“你们可以回去缴令了,楚梁就给我们吧。”

    押解的小校拿着林缚的手令回去缴令,楚梁他们根本不会介意由谁来接管他们,也根本不会介意谁将对他们行刑。

    行到一处驿馆模样的建筑群,来人给楚梁他们都解开木笼,对楚梁他们说道:“楚梁你随我们去大人的行辕,其他人都在驿馆里休息。没有什么事,不要在城里瞎逛,即使要出去走动,天黑之前也记得回这里。宵禁未解,给巡城兵马截住,少不了一顿大棍,没有人能替你们求情。”

    这是不杀了?

    楚梁迷迷糊糊的随来人赶去行辕,路上有人看着他们进来,还笑问接他进府的人:“这是楚将军要保的人?”

    林缚看着赵梦熊将楚梁带进来,点点头,说道:“楚铮说你略具将才,看来楚铮还替你歉虚了。虽说楚铮与你同族,不过你续娶黄氏之女,楚铮将家小迁往崇州之时,也没有惊扰你的富贵,不知道你此时有何感慨?”

    “啊!”楚梁愣怔片刻,江西战乱仍频,族人流散许多,早年听说楚铮死于济南战事,之后也没有刻意的打听楚铮家小的下落,没想楚铮非但没死,他的家小也早就迁往崇州了。

    “战前你不劝戒黄秉蒿投效朝廷,战后你又有意投附潭州,有心搅乱袁州当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虽说你随后率部投降,但罪大功难抵,论罪当流徙,想来你也不会不服,”林缚不管楚梁如何心态,“这样吧,楚铮在沂州为将,你们去沂州做几年苦役吧!另外,你暗中联络潭州的消息,是张翰故意泄漏的,你莫要疑你麾下将校。”

    高宗庭给楚梁签发过境文书,就叫楚梁离去。楚梁如坠梦里,既然楚铮此时是淮东军大将,他们这时候到楚铮帐前投效,也是他们在乱世唯一的出路。

    楚梁离开后,林缚与高宗庭笑道:“张翰到这时候还想来搅局,也真是难为他了。”

    楚梁毕竟是率部投降,虽说暗中与潭州联络,杀之也无不当,但会叫潭州军将心生警惕,是帮张翰凝聚湘潭人心。

    袁州此时已经叛投奢家、与朝廷对抗,自黄秉蒿以下,都是叛降的身份,绝大多数人担忧给清算,所以容易给黄秉蒿胁裹,最后大批人绑在一颗树上给吊死。

    与袁州不同,潭州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属地,自张翰以下,潭州文武官员都是朝廷的官员。在淮东大军面前,潭州的文武官员投附淮东,就完全没有事后给清算的心理负担,顶多叫淮东排挤、叫淮东架空,但不会有身死族亡的担忧。

    在这种情况,张翰还想胁裹潭州文武官员割据自立,将会变得不现实。

    杀与不杀楚梁,对潭州文武官员是有深刻影响的,就算没有楚铮这一层关系,林缚也不会擅杀楚梁等将。

    杀黄秉蒿,是震慑张翰等人不得异动;留楚梁,是宽慰潭州中下层文武官吏无需恐惧淮东。

    “实在不行,我到潭州走一趟?”高宗庭说道。

    “不用了,”林缚摇了摇头,“新渝那边的残局,这两天就要收拾,随后你就随我北上,没时间去潭州了。就算张翰没有雌伏之心,他也没有能力搞什么妖蛾子来。等过了这阵子再收拾他不迟。”

    黄秉蒿在袁州四万兵马,就如此给淮东支解掉,潭州虽有四万兵马,就算张翰给猪油蒙了心,有心与淮东作对,他麾下的文武将官又怎么盲目随从于他?

    张翰不甘雌伏,暂时间也不为害,反而日后可以拿这个为借口收拾潭州。

    高宗庭笑了笑,说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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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潭州制置使司内宅别园里,灯烛通明如昼。

    黄秉蒿在袁州兵败被杀,消息传到潭州后,张翰就没有睡过好觉,老眼里布满血丝。

    “南阳陷落在即,燕胡大军极可能会立即南下进攻荆州,”张翰次子张佐军神情也相当疲倦,这些天都没能好好的休息,站在地图,仍坚持自己的主张,声音嘶哑的说道,“在荆襄一线,淮东与燕胡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我潭州不牵绊淮东的手脚,但也没有这时就对其诚服。”

    “崇国公不管南阳陷落,也要先吃掉黄秉蒿,”张佐军对面站着的中年文士是张翰信赖多年的谋士顾浩,他说道,“崇国公枭雄之姿尽展,在袁州也不惜血腥手段,潭州此时不表态,日后怕难转圜。此时叫二公子携家小去淮东军中为质,以安淮东之心,淮东那就不可能立即解了潭州的兵权,甚至还要宽慰这边。要是崇国公没有成龙的气运,在荆襄与燕胡大战失利,这日后反而会更依仗潭州,对潭州只会有好处而无坏处。倘若荆襄会战,淮东再获大捷,南北之势也就分明了,大人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此两利之策,可进亦可退,大人不能犹豫啊!”

    “我不去袁州,”张佐军断然说道,“张家在湘潭说一不二,焉能授制于他人?”

    “潭州此时不表态,淮东虽未必能挡燕胡夺荆州,但守住扬子江不成问题,待淮东在江州、庐州的防线稳定后,其出兵打潭州,”顾浩说道,“敢问二公子,潭州兵马尚不能跟袁州军争雄,能挡淮东多少精锐涌来?”

    “二弟不去,那我走这一趟吧,”坐在张翰身边一直没有吭声的张翰长子张佐武说道,“如今袁州已失,江宁政令可直入潭州。即使我张家不从,湘、潭、洙、岳诸府的知府、兵备事,又有几人会真心的跟我们张家绑在一颗树上?你们就不怕湘潭再出一个周知正?”

    张翰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次子的眼神里有一些难掩的失望。他更想将长子佐武留在身边辅佐军政,但次子不肯去淮东军中为质,强扭的瓜不会甜,硬要他去,非但不能缓和与淮东的关系,搞不好生出祸事来,反而不妙,反而长子佐武知机善辨,也沉稳持重。

    “那就叫佐武走一趟吧,顾先生也一起去袁州吧,”张翰说道,“张家乃朝廷之臣,外虏入寇、朝廷蒙难,枢密使有召,我张家不能袖手旁观。你们去袁州,无论崇国公是将他留在军中,还是叫你去江宁为吏,都要尽心尽力;我们走后,潭州这边的兵马会散于诸府……”

    “大人明断。”顾浩说道。此时已是南北争雄之势,唯有曹家能在川东守住一隅,其他势力不知养晦之道,还存贪欲,不过是学黄秉蒿求速败尔。

    第93章 深山残兵

    从幕阜山往西北,即为鄂州咸宁县境内。

    有数人从山谷里钻出来,停在半山腰,观察着山坳里的村落。

    村落不大,在山坳里有十几户人家,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一看就知道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邓左校,”一名山民打扮的汉子从小路摸上来,矮着身子蹲在灌木丛后,似怕叫山坳里的村民看见,压着声音跟领头的汉子汇报道,“山坳外头还有一座寨子,有三五十寨兵,要等到夜间才能过去;我们回去见副督吧……”

    领头的汉子是袁州都督府辖左部校尉邓复,这时候他从下袁北逃到咸宁境内,十数日都没有好好歇息过一回,每日都是昼伏夜出、钻林越林,眼窝深陷,胡渣子乱糟糟的,有如丧家之犬,此时他们都扮着寻常的溃兵,将精良的鳞甲脱掉,换着光泽黯淡的普通皮甲,潜逃到鄂南山区里。

    听得山坳外还有一座山寨,邓复手按着腰间的佩刀,沉声说道:“要从鄂州通过,少得要与外人接触,你们要谨记,无论在何时,都不得再提副督这个字眼……”往山下望了一眼,又领着人往山谷里钻去。

    走过险峻处,树林、灌木丛里都有隐隐藏了一二人警戒出入山谷的小径,

    陈子寿与残部从前日起,就藏在山谷深处。

    陈子寿在逃往下袁的途中给打溃,得知周知正暗投淮东,他没有敢去下袁与黄秉蒿汇合,而是往北面的禾山深处败逃。这十数日来,陈子寿率残部一路北逃,一直到前日才走到幕阜山的北麓。

    邓复等人走回来,走到胡须乱糟糟、脸颊瘦长的陈子寿面前,禀道:“再往北,就是咸宁县境,丘山之间,人烟也密集得多。虽说胡文穆要增强江夏、荆州的防御,在五月之后将兵马大量北调,但在鄂州为防备淮东,仍然留守万余兵马,倘若我们暴露了行踪,胡文穆是不可能叫我们顺利潜往汉津的……”

    汉津在扬子江北岸,三百多人昼伏夜出走两三百里地,问题不大,但想要不着痕迹的渡过扬子江去,就不是易事。

    “照我说,索性就在幕阜山里扎寨,陆陆续续的有溃兵从南面逃来,以副督的名望,招揽三五千人,不是难事,手里有兵,还愁他个鸟?”一个黑脸将领说道。

    “幕阜山停不得,副督的行踪更不能泄漏出去,”邓复说道,“袁州兵初败时,战场都在袁河北岸,两三万溃兵都往北面禾山、蒙山里逃。漫山遍野都是逃兵,淮东军也没有办法逐一清剿,我们二三百人藏在其间,也不显眼,所以才能顺利逃出来。要是副督的行踪暴露,东海狐焉会轻易放过?”

    陈子寿身边也就三百多嫡系扈卫跟随,他也不敢停留下来收拢溃兵,才顺利逃出袁州府。

    “幕阜山往东北,是江州府修水县境,我们现在是幕阜山西北,实在鄂州咸宁县境内,属荆湖军辖防区,东海狐不想放过我们,又能奈我们何?”陈子寿一干叛将,多出自江州,对九岭、幕阜山的情况相当熟悉,一名髯须将领就不赞同邓复过于小心,反驳道。

    虽说陈子寿身边残部才二三百人,但都是陈子寿的心腹嫡系,倒是有很多人熟悉兵事地理。

    “胡文穆初夏时为应对荆襄地区的局势,将荆湖兵马大规模的调往江夏、荆州增强防御,鄂州的驻兵锐减,幕阜山北麓的咸宁县守兵不过五六百人,我们要在幕阜山里立足,胡文穆在咸宁的兵马,也奈何不了我们。”另一员将领说道。

    “林缚身居枢密使,掌天下军政,荆湖虽说以胡文穆为首,但名义上也受江宁辖管,林缚以枢密使调兵进入鄂州,也没有什么不可,特别是林缚又在袁州把我们打在那样,胡文穆更不可能公开反抗林缚,”邓复说道,“退一万步说,一旦副督在鄂州泄漏了行踪,胡文穆不想林缚有借口调军进鄂州,必然也不会对副督坐视不理的……”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倒是说个行的办法来,”髯须汉子负气道,“我们打不过淮东军,难道连荆湖军也不如?”

    “林缚此时人在下袁,还没有北上的迹象,淮东在袁州的主力,主要也是围困新渝城内的张雄山所部,一时还无法顾肖逃入赣西北大山之间的溃兵,”这时有一员青年将领从外围挤进来,说道,“另外,南阳陷落在即,要应付荆襄危局,林缚在拿下新渝之后,应该将江西腹地的兵马主力迅速北调,而不是将兵马散在赣西北大山之间追剿那些溃兵。同样,也正因为南阳陷落在即,奢、罗两家联合北燕大军即将南下攻打荆州,我们留在幕阜山,牵制胡文穆在荆南的兵马,用处更多,而不是两三百人仓促渡江去投逃奢家。也恰如邓左校判军,要是爹爹的行踪在幕阜山泄漏出来,胡文穆很可能会从鄂州调兵过来打我们,但话说回来,胡文穆在鄂州的兵马,我们还打不过吗?”

    青年将领是陈子寿的儿子陈同,自小随陈子寿在营伍征战,这回才得以一起逃出,没有留在袁州被淮东清算。

    “幕阜山的山势也险,就算能收拢三五千人马,但是,军食怎么办?”邓复问道。

    陈子寿率残部一路北逃,不敢暴露行踪,沿途不仅不敢跟其他溃兵接触,有防务力量的山寨也不敢打,群居的村落也不轻易洗掠,只是沿路捕捉一些鸟兽充饥,两三百人这十数天眼睛都饿绿了。

    “打两三座大寨子,即便给封山,坚持半年应不成问题,”陈同说道,“半年后,荆州已陷,燕骑饮马扬子江北岸,说不定那时胡文穆也降了北燕。到那时,我们手里有三五千兵马,才不会给人低看一头!”

    再往北,就是咸宁县境内,丘山之间人烟就密集起来,也是荆州鄂州的中心区域,一旦离开幕阜山,就要迅速赶到扬子江南岸想办法找船渡江去。

    邓复的打算,是先派几数人渡江去,与守汉津的杨雄联络,约好日子,叫杨雄派船到南岸来接他们渡江。不过,现实的问题,陈子寿身边就三百多人,渡江到汉津,又怎么会受重视?

    不过留在幕阜山也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