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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节
    “制置使算着脚程,最快也要等到明天将晚时分才能回崇州。左长史、右司马两位大人,也临时有事去鹤城,夜里能赶回来,特让我跟二位告个歉!”李书义说道,请陈明辙、陈华文做车随他进城。

    林缚在崇州禁轿,官吏出行,要么乘车,要么步行,陈明辙倒是知道这事,所以也不会觉得这边是怠慢他们。

    进城后,陈明辙、陈华文等人先给安排进驿馆先作休息,只是陈华文、陈明辙叔侄又怎么安心休息?虽说在路上颠簸了一天,但都是在坐船,也没有什么辛苦的。

    “小叔,进城时,你有没有留意到崇州东门的城坊户数量极大,我看怕不下六七千户之多,”陈明辙回屋洗了一把脸,就来跟陈华文商议事情,将登岸后所看到的一些特别之处,跟陈华议提起,说道,“想林缚进崇州之前,崇州的城坊户也就一千余户,想不到短短两三年时间,就激增了六七倍……”

    “观音滩那边的城坊户只怕更多,”陈华文说道,“这两年江东郡的米价也是飞涨,从三钱、四钱,激增到现在的六钱、七钱。平江、海虞城里,多数城坊户都是靠手艺为生。这几年丝价、棉价降得厉害,铁价也不见涨。城坊户靠之前的工钱在平江、海虞城里活不下去,赶着崇州到处招揽工匠,这便一起往崇州涌来,崇州的城坊户激增,倒没有什么奇怪的。”

    “林缚费尽心机,打通海东的商路,眼光要远远高于别家啊!”陈明辙微微一叹,“却不知道这桩事,崇州能松多大的口子!”

    如此丝价降得厉害,陈家是有切肤之痛的。

    陈家之所以能成为平江府首富,不是别的,而是因为陈家是平江府乃至整个大越朝实力最大的丝绸商。在海虞,陈家的桑园就将近两千顷,桑园佃农数以万计。

    相比较米价,生丝这几年的价格实际下降了超过七成。要不是底子厚,陈家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陈华文、陈明辙叔侄此来,除了军事上的合作外,更希望能通过淮东控制的海上商路,将陈家的生丝及丝绸运往海东地区贩售。

    海虞县就挨着海,自然也知道海东地区的生丝是什么价。以往东海寇势力正盛,海路中断,如今有能力联络海东的,除了淮东就是占据浙闽的奢家了。

    淮东为什么要费心思找岱山、昌国?陈华文、陈明辙叔侄也有他们的理解:打下岱山、昌国之后,奢家的海船想从明州府出海,就会困难万倍,晋安府的出海商船也会大受影响。说到底,淮东还是想独占海东的商路。

    天将晚,李书义又过来陪同陈华文、陈明辙叔侄用晚宴。

    晚宴将终时,林梦得、秦承祖才回崇城。

    天色已晚,只是陈华文、陈明辙叔侄晓得好些事情需要紧着做,等林缚回崇州只是拿主意,具体的细节还是要跟林梦得、秦承祖、孙敬轩等人谈。

    陈华文、陈明辙叔侄是一刻都不想拖下去,跟李书义提出,希望夜里就跟林梦得、秦承祖面谈,等到明后天林缚回来,就能将许多事情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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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八月上旬,天气就渐凉下来,至少夜间已不那么难捱。

    林梦得、秦承祖才回东衙歇一口气,都没有顾得上回家里吃口饭,李书义派人过来说陈华文、陈明辙叔侄希望今夜就开始谈事。

    秦承祖拿手搓了一把脸,问李书义派来的人:“粟品孝过来没有?”

    粟品孝是太湖白淖军的首领。

    宁海镇水营叛投奢家之后,一部分辖区划归靖海水营,一部分辖区划归江宁水营,但太湖流域,无论是平江府还是丹阳府,都抵制靖海水营、江宁水营进入。倒是让太湖水寨势力白淖军获得发展的空间,成为太湖之上最重要的乡军势力。

    早年东海寇大掠太湖期间,林缚就与以白淖军为首的太湖水寨势力保持良好的关系。不仅联合对抗东海寇,林缚建立崇州及西沙岛期间,所需的大量物资,如太湖西南地区的煤、铁、石灰、米粮、竹木等等,都是通过白淖军的控制地区运贩过来。

    在陈西言、余心源等吴党大佬的搓和下,与吴党关系密切、同源同根的白淖军,也正式并入七月才正式给朝廷认可的海虞军,其首领粟品孝担任海虞军副将。

    淮东还没有能力越界去收编白淖军,比起给董原收编,白淖军并入海虞军,这样的结果,淮东更乐意看到。

    相比较海虞陈家,淮东这边更重视白淖军。

    “来了,跟大小陈大人在驿馆呢,李县丞陪着。”李书义派来的人回答道。

    “那就见吧?”秦承祖征询的问了林梦得一声。

    “得见,拖不得。将事情大体谈妥了,等大人回来拿个主意就是,”林梦得说道,“不管怎么说,战事能往后拖则往后拖,优先要将其他事情给理顺了!”

    “淮泗战事后期,朝廷为何慷慨的将淮东让出来?”秦承祖轻叹一口气,说道,“还不是看到淮东两府十一县不是什么能成气候的地方?”

    “照寻常的认识,他们这么看淮东,也没有错,”林梦得笑了笑,说道:“不过淮东很快就会有叫他们瞠目结舌的机会!”

    淮东两府十一县,虽说也算得上鱼米之乡,但大半地区都是低产的低洼湖荡区,米粮桑棉麻等作物产量不及维扬府,更远不及平江府。

    不要说煤铁跟造船的木料,淮东连石灰都严重缺乏;最为富足的盐业,还给维扬的两淮盐铁司控制着。

    在许多人眼里,林缚与淮东军虽然嚣张跋扈,但还是不担心林缚控制淮东能成什么气候。

    秦承祖轻轻一笑,说道:“派人去问问敬轩、致庸有没有空,最好也能一起见一下平江府的人……”陈家缺什么,陈家有什么能提供给淮东的,秦承祖他们都能知道个大概,所以也知道该拉谁出来跟陈家谈。

    第75章 密约(二)

    夜深人未静,待孙敬轩、胡致庸过来,秦承祖、林梦得便与他们一起进城里,到西城驿馆见陈华文、陈明辙、粟品孝等人。

    “淮东军驻守嵊泗,海虞补以粮秣,迄今将近两年,”陈华文先诉起苦来,“然而这几年,海虞是什么状况,诸位大人隔岸也应该看得清楚。今日平江之米价相比较以往,涨了将有一倍;生丝价格,跌了甚至超过一倍。这一涨一跌,可以说比崇州九年的那次东海寇大掠,还要伤大家的元气。这两年也是靠以前的家底支撑着,这世局要是长久不见好转,也不晓得能不能拖上三五年!”

    林梦得倒想起林缚平日所说的一个新词“经济危机”,当世的经济常释义为经世济民,林缚解释此词更为浅显,经济即生计。

    江东郡大部分地区都没有受到战乱的直接波及,但江东郡绝大多数人的生计都受到战乱的严重影响,不仅仅是普罗大众,连势力雄厚的绅豪也大受影响。

    林缚很早就指出平江府会出大问题,如今的事实也仅仅是验证了他的预言。

    平江府虽然拥有东南诸郡最肥沃的土地,但由于种桑、种棉、种茶的收益要远高过种粮食,所以平江府大片的肥沃粮田近百年来都改为桑圃、茶园、棉田。

    平江府虽然因此而富甲天下,但粮田的减少,每年就需要从外府县补入大量的粮食,才能满足正常的需求。

    战乱使包括生丝在内的诸多大宗商品价格暴跌、米粮、铁器等必需物资的价格暴涨,平江府几乎是受到严重的双重打击。陈华文说这种打击比崇州九年的东海寇大掠还要严重,倒也不算夸张。

    林梦得知道陈华文提出这个来,有别的意图,他与秦承祖等人望了一眼,还是故作糊涂的说道:“我家大人也注意到平江府的这种现象,曾说平江府应该由府县官长及绅豪大户牵头,成规模的将一部分桑棉田改种米粮,而不应该空坐在那里等世局的好转!”

    陈华文暗暗思量,林梦得所说,无疑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方法,不过心里也是犹豫。谁晓得世局这三五年间会不会有所好转?万一将桑园改成粮田后,局势又好转起来,再想将粮田改成桑园,那可要再费一番工夫才成。给这么折腾两次,陈家不晓得还要伤多少元气!陈家可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再说平江、海陵等城,大量的城坊户都靠丝绸织染为生,骤然间将桑园改成粮田,这些织染匠断了生计,会不会聚而闹事,实在也无法提前预料。

    “据我所知,淮东军司在崇城建漅丝厂,招募上千人手,又从崇州、皋城、兴化、海陵、建陵等地的行脚商人手里收购蚕茧,”陈华文说道,“海虞倒是可以直接供应一部分生丝给淮东,不晓得这边意下如何?”

    陈华文开门见山就提这个要求,林梦得也觉得难办;这会儿外边有马蹄声“嘀嗒嗒”的驰来。

    秦承祖等人坐直身子,望向门外,城里非紧要军情严禁驰马,听着紧促的马蹄声,难免让人紧张。

    “大人回来了!”这时候有人在外面通传。

    “不是明后天才能回来吗?”林梦得等人嘀咕着,听着马蹄声就在驿馆外停了,知道林缚直奔这边来,与陈华文、陈明辙、粟品孝等人忙出去迎接,果真是林缚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怎么赶在今天回来了?”林梦得走过去问道。

    “这位是品孝将军?”林缚还将马鞭抓在手里,看向站在陈华文身侧的粟品孝问道,见没有认错人,才解释他夜里赶回的缘故,“陈大人、粟将军还有明辙来崇州做客,特别是粟将军第一回来崇州做客,我哪敢怠慢?刚巧鹤城送来几匹好马,有心试一试脚程。我们午后从延清出发,到鹤城里打了尖,歇了歇,这时候赶回来,这几匹马不差吧!赶明儿回去,给你们每人牵两匹走!”

    不管林缚的话里有几分真实,但是听他这么说,陈明辙还是很受用;粟品孝脸上倒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了。

    粟品孝虽是白淖军的首领,此时又任海虞军副将,不过他只是渔户出身。只因在东海寇大掠太湖期间,他聚集乡人反抗最为激烈,斩获最多,又善用兵,才给推出来领导白淖军。

    林缚洗了一把脸,将脸面上的灰尘洗掉一些,重新出来跟大家见面,坐在到居中的主位,问林梦得:“你们谈到什么地方了?”

    “我们也是刚从鹤城回来没多久……”林梦得将刚才所谈给林缚大略说了一下。

    林缚低头思虑了片刻,看向陈华文,说道:“君子待人以诚,我可以将海东的情况给你们介绍一二,我也想从你那里知道平江府的情况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了?”

    陈华文与陈明辙叔侄对望了一眼,陈华文迟疑了片刻,说道:“海陵的情况还好一些,但上个月平江府差点闹出乱子来。平江府差不多有半城人靠此吃饭,上千匠户秘密联络,欲行叫歇事以要挟坊主增加工价,还好及时得到消息,将领头的几个头抓了起来,过不了多久,大概会判来崇州牢城。”

    林缚蹙着眉头,侧着头跟秦承祖说道:“所有的事情都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秦承祖微微一叹,见陈华文有所不解,说道:“这两年来,崇州牢城接收的流刑犯里,因生计唯艰而叫歇闹事的匠户越来越多,陈大人所言,只是更加证实我们的推测罢了。”

    不仅仅只有活不下去的农民会举旗子造反,城里活不下去的城坊户也会闹事。

    “叫歇闹事”其实就是后世的“罢工”。

    虽说当世还处于农耕社会,但江浙之间已经出现当世罕有的城市群。

    江宁的城坊户高达十六万户,维扬的城坊户高达八万余户,平江、杭州两城的城坊户都高达四万余户,海虞县城的城坊户也高达万余。

    如此庞大的城坊户数量,一方面是江浙地处富庶,有田地、雇人耕作人家,都习惯住到城里享受;另一方面就是江浙手工业、商品经济发达,大量的城坊户不用下地劳作,就能从事织染等业为生。

    陈华文说平江府有半数城坊户依赖织染为生,并没有夸张的地方。

    大宗商品贸易受挫,而米价持续上涨,手工业从事者受挫最重,大多数人维持生计都难。

    农户吃不了饭,没有活路,会举旗造反。这些城坊户断了生计,难道就会坐以待毙?

    “海东的丝价是高,要比江东高出数倍,但海东能承受的量很有限,差不多三四千担就饱和了,”林缚跟陈华文说道,“平江府每年大约能出多少生丝?两万担还是三万担?”

    “每年产丝约两万八千担左右。”陈华文说道。

    平江府绸业会馆,陈家居首,平江府的生丝产量,对外人是个谜,陈华文心里是清楚的,平江绸业这两年如此惨淡,这个数字也没有必要瞒过林缚。

    “跟我料想的差不多,”林缚说道,“海陵府加上淮安府的量,都不足平江府五分之一,平江府的生丝产量是太高了!我可以每年从海虞吃进两千担生丝,这差不多是我能力所限,我毕竟要保证海陵、淮安两府不出乱子……”

    陈华文也不敢贪图太多,淮东能帮着消化两千担生丝,差不多就能解决陈家的问题,这时候都是各扫门前雪,能解决陈家的问题就足够了。

    当然他更关心淮东开出的生丝价格,他突然又觉得难以开口,因为淮东完全可以从其他地方获得更便宜的生丝。

    林缚倒是看出陈华文眼里的迟疑,说道:“生丝价格,我不会给你太高,但也不会太亏待陈家,毕竟这两年陈家帮淮东不少,”侧头问林梦得,“平江府的上熟田种桑养蚕能产三斤生丝、三石粳米,我们就照一斤丝一石米给海虞算丝价可好?”

    “可以!”林梦得说道。

    林缚又问陈华文,说道:“海虞能不能接受这个价?”

    陈华文还没有贪心到淮东能直接允许陈家派船运丝出海,林缚给的这个价,实际已经比现在的市价高出四五成。关键是以后米价上涨是个大趋势,林缚答应以米折丝,陈家就不用担心米价上涨会使丝价暗跌的问题,这个好处更大。

    “制置使如此信义,海虞感激不尽。”陈华文说道。

    林缚笑了笑,说道:“投桃报李也,陈大人无需客套。”

    林梦得倒是暗暗心痛,淮东完全能够从市面上获得更廉价的生丝,即将淮东收购蚕茧,自产生丝,也仅有给陈家丝价的半数。

    银价即将失衡,米粮将成为衡量资源稀缺的新标准。淮东刚刚从藩楼、从虞东宫庄手里获得三十万石的米粮储备,林缚这时候就承诺每年拿二十万石米从陈家手里购入二千担生丝,叫林梦得如何不心痛!

    但是权衡利弊,不能单纯的局限于金钱效益,经济崩溃的陈家跟海虞,对淮东没有半点好处!

    林缚首先要陈家支撑住,将董原的触手挡在平江府之外,就要帮助陈家渡过难关并将海虞军掌握在手里,也要让包括粟品孝等非海虞系将领,都能团结到陈家周围。

    若是陈家完全依赖淮东的支持才能勉强将海虞军掌握在手里,无疑等于命脉给淮东抓在手里,将会在更多方面配合淮东的行动。

    陈华文、陈明辙以及陈氏的现任家主陈华章,在吴党里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陈家能够继续掌握海虞军,也是吴党势力进行权衡的结果。

    以往的恩怨不消说,东阳系这时候更需要跟吴党同气连枝,来对抗宁王府一系。

    “以前,得陈家及海虞诸家支持,我军才能在嵊泗站稳脚跟,”林缚说道,“如今军司能每年从海陵府多获得一些粮饷,嵊泗那边就不用再劳费海虞了,但之前的帮助,我跟军司诸员,都牢记在心……”

    以往海虞等县要淮东庇护侧翼,所以每年按照实数给淮东在嵊泗诸岛上的驻军补贴钱粮。如今海虞要扩增兵员,自身钱饷也紧张,再说增兵后,自身实力加强,也就不需要淮东再帮着庇护侧翼。

    陈华文这次过来,是希望取消以往对嵊泗防线的钱粮补济。不过也难开口,没想到林缚主动提出来。

    即使晓得林缚是极力修复东阳系与吴党的关系,但能如此轻松,陈华文与陈明辙叔侄还是觉得林缚通情达理,要远比董原好打交道。

    这两件事定下基调,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