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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节
    从山阳县到淮安城东的淮水段称山阳湾,是个往北弯出的大河曲,浪急流湍,滩险石乱,行船易履,此时又值讯际,更不利渡淮,唯有山阳湾的东西两端是渡淮的好地点。

    山阳湾的西口,也是山阳县城北侧,正对着泗水的入淮口,为守淮要点。早年就立有城寨,水南为阴、北为阳,泗口寨遂又名泗阳寨。流民军攻下泗阳之后,也怕官兵过来争夺,四五百步周长的小城寨,倒有六七千兵马守在那里,北岸的渡口也是流民军控制之中。

    刘庭州早就让山阳知县在南岸渡口已经征结了二三百艘民船,林缚赶到山阳县的南岸渡口,已经是破晓时分,渡口及停泊的民船在微弱的晨羲里露出模糊的影子。

    林缚站在渡口河堤上,眺望左右。

    林缚率江东左军北上守淮,靖海第三水营就常驻山阳湾沿岸的几处水寨里,使南岸免遭敌船袭击。这么多民船聚集在山阳渡,倒也不担心对岸的流民军有能力渡河来袭。就算没有北岸的防卫,但要渡万余新卒过河去,谈何容易?

    “的、的、的”马蹄声响,一队骑兵从东面而来,互报旗号,才知道刘庭州他们也在骑兵的护送下连夜赶来山阳准备渡淮事。

    刘庭州派人过来推说身体不适,不愿意过来拜见林缚,带着骑队直接往山阳县城而去。

    张玉伯过来见林缚,见林缚卓然立在河堤之上,爬上来,看着在微弱晨光下黑暗大河,叹息说道:“到底是谁也拧不过刘庭州,渡淮援军先开拔来这里,刘庭州打算从这里渡淮,先抢攻对岸的泗阳寨!”

    “有几分胜算?”林缚问道。

    “怕是渡河都成问题……”张玉伯说道。

    “他倒是不怕身败而死,也好逼我出兵援徐州,”林缚微微一叹,看着黑黢黢的淮河水,看着对岸隐隐约约的岸影,说道,“玉伯,你去跟刘庭州说,我虽然不赞同他渡淮北上,但是他坚持如此,我会在沭口牵制陈韩三主力,还派水营护送他们渡淮……”

    “如此甚好,只要能渡过河去,万余兵马,指不定能发挥些作用来……”张玉伯说道。

    林缚没有吭声,乱世人命贱如草末,真要袖手不管,刘庭州死了能成全节义,这万余新募之卒,能有几人逃得回来?指着对岸隐隐约约的岸影,跟张玉伯说道:“渡淮援徐,最佳的路线就是沿泗水河逆流而上,不然就只能渡淮后继续西进,沿汴水北上,进入徐州境内了……”

    从东往西,共有三条主要支流在淮安府境内汇入淮河,一为沭水河,二为沂水河,三为泗水河。

    情况最为特殊的是流经临沂的沂水河。

    朝廷早年在沂水与泗水之间挖了一条新河,又在沂水的旧河道筑分水坝,以便迫使沂水走新河汇入泗水,加强泗水的水势,要提高泗水河道的航运能力,沂水入泗的口子就在徐州城东南角上。

    沂水的旧河道近几十年来已经给筑在河道中的分水坝刻意淤浅,只能在讯季作为行洪干渠。即使流民军不封锁河,靖海第三水营的船队,也无法从沂水旧河道通过,直接去临沂。

    大军沿泗水逆流而上,往北偏西,是解徐州之围的最佳路线,但是从泗口北上,泗阳、宿豫、睢宁等几个险要城寨都在流民军的掌握之中,赶到徐州,就是流民军主力的围城大营。

    流民军虽然没有强大的船队,但是在宿豫、睢宁近城处,都用埋暗桩、结船阵、沉船、拉铁链等方式封锁河道,又在锁河处的两岸各筑一座坚固营寨守之。

    张玉伯实在不看好刘庭州率万余新募之卒渡淮能发挥什么作用。

    第42章 东西虚实

    (第三更,稍补一下前面的缺更)

    林缚骑马走陆路破晓时分就到山阳县,但是津海号等船差不多昨日同时间从沭口营寨出发,一直到朝阳升上树梢时,才赶到山阳城北的渡口来接林缚登船。

    林缚登船,去北岸观望泗口地形,数百轻甲骑则走官道先行去沭口南岸渡口坐船渡淮。

    船队离北岸还有三四里远,就有七八艘浆船从河汊子口的芦苇荡里驶出来拦截。

    泗水入淮的河汊子宽十七八里,除了当中三四里水道外,其余差不多都给芦苇荡覆盖,林缚站在船头,一时看不到芦苇荡的尽头。虽比清江浦的芦苇荡规模小些,但也形成掩护流民军战船的天然围障。

    那七八艘船狭窄细长,每艘船都是六人操桨,快如机梭,除操桨手外,还有二十多个流民军兵卒赤膊袒胸的持刀盾站在船上。船未杀到近前,倒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到砭骨的杀气。

    刘安儿所部有好些人是水匪、渔民出身,操船水战的工夫不弱。转战汉中后,流民军一度将手里的战船都放弃掉,现在所拥的一些战船绝大多数是征用民船加以改造。

    津海号是林缚的座船,轻易不会接敌,护航的船队里,两艘集云级战船、两艘海鳅船、四艘艨艟战船破浪而出,上前拒敌。

    集云级战船远行时依赖帆桅,但船上设有十六副大橹以用于接战,四人合力操作一副大橹,短时间里逆行比顺风顺水还速。

    船体相差甚巨,流民军的战船又没有数量上的优势,集云级战船还没有发力,两艘海鳅船操桨迎上,冲入那八艘流民军梭形战船之中横冲直撞,如狼入羊群。

    仗着船形的优势,不一会就撞翻两艘敌船。

    余下六艘梭形战船见机不对,也不及赶去捞起落水之人,掉头便往芦苇荡里逃去。

    “倒是想诱我们追进芦苇荡!”葛存雄站在林缚的身边,盯着这起小规模的接触战看,见流民军战船稍有失利就往芦苇荡里钻,便下令约束战船不得进芦苇荡追击,指着一边就有五六里纵深的芦苇荡,跟林缚说道,“当年在淮上,船小打不过官府的大船,便诱他们钻芦苇荡,引他们在浅水、窄水里搁浅,那样宰割随意了,倒没有想到今日会给别人拿这招对付……”

    说起来,最早随刘安儿举旗造反的那一批人都是抗捐抗税的渔民船夫,葛氏兄弟早年也是率领抗捐抗税渔民跟官府作对,走投无路才离乡出海。

    芦苇荡难以对付,不过这河汊子口的芦苇荡规模还不能跟清江浦比,使船到上游,顺着水流倾倒足量的灯油,能借到风势最好,这十数里方圆的芦苇荡虽然还是嫩青,也能很快烧个一光二净。

    当世灯油不便宜,堪比肉价,要将这一片芦苇荡烧尽,怕要数百大桶油。

    江东左军虽说有了些底子,但也经不住前哨战就如此挥霍。

    流民军有船出来骚扰就派船拒之,但也不会去追击藏入芦苇荡里的流民军,林缚将泗口附近的地形看了个遍,也没有心思打击藏在芦苇荡的小股流民军,便逐流而下,赶往沭口。

    黄昏时,看到新募的万余渡淮援军正在前往山阳的官道上结营扎寨,林缚心里疑惑,派人登岸召肖魁安、马如龙上船。

    靖寇制置使虽是临时的差遣,但林缚对地方军事有节制之权。

    林缚虽然漠不关心刘庭州在淮安城募义勇组新军的事情,但是刘庭州却必须将整个过程具文知会林缚。林缚知道渡淮援军以肖魁安为主将,以马如龙为副将。

    林缚相唤,肖魁安、马如龙躲不开,不得不上船接受询问。

    “看今日的天气,会有星月照路。你们又是沿官道而行,北岸又没有需戒备之敌,离山阳就三十多里的路途,你们为什么会中途停下结营?”林缚蹙眉看着肖魁安、马如龙二人,“连夜赶去山阳,不是更好吗?”

    五月中旬,因为宵禁违令,马如龙给林缚硬生生的摘掉左营校尉的武官衔。这一次刘庭州募义勇北上援徐州,马家出钱出人,马如龙倒是借机在渡淮援军里谋得一席之地。

    “倒不是我们有意拖延,而是这些新卒稍不注意,拿了安家银扭头就逃。夜里赶路,防不甚防,刘大人不得已才吩咐我们顶着大太阳心赶路……”肖魁安回答道。

    这还没有出淮安境,新卒就冒出逃亡的问题来,何况时间这么仓促,也无法甄别出流民军混进来的细作,也真是让人忧心的。

    林缚送肖魁安、马如龙上岸,继续东行。船队逐流而下,行速甚疾,天还没有彻底黑下,便赶到沭口营寨。

    相比较渡淮援军的拖拖拉拉、一团乱麻,赵虎率六千新卒已经在黄昏之前就全部渡过淮河,进驻北岸的沭口营寨。

    沭口营寨也是山阳湾的东头上,沭水河从这里并入淮水。

    林缚早在两个多月之前,就牢牢掌握了这里,北岸修筑的沭口营寨固若金汤,除有常规旱营外,还建有水寨,还在南岸修了渡口,方便运送兵马与军资。

    林缚登岸后,也不耽搁,带着到渡口迎接的秦承祖、宁则臣等人,直接往指挥棚里钻,边走边说道:“有什么吃食,凉面稀粥什么的,有就端些上来,我们边吃边议事。从明天开始,亲卫营的新卒都要轮流拉出去打,全面加强与敌接触作战,要在两到三天时间里,将陈韩三所部的斥侯都压缩回窄桥……”

    “这个难度可不小,”秦承祖说道,走近指挥棚,将地图拉出来铺在木案上,指向沭口营寨北面二十余里外的一个点,“陈韩三在窄桥的封河大营驻有一万五千精兵,其中两千人是跟陈韩三很久的骑兵,骑兵数量要远远高过我们。今日亲卫营渡河,动静颇大,陈韩三派来斥侯警觉的游骑数量大增,差不多有三四百骑,”又连续指出沭口营寨周边的几个点,“我们要派步卒先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结营立寨,才能限制陈韩三部游骑的活动……”

    “要是我们对陈韩三在窄桥的封河大营发动强攻,陈韩三会有什么反应?”林缚问道。

    宁则臣说道:“渡淮援徐,我们的主攻方向若是陈韩三的窄桥大营,一般说来,破之我们便能将沭阳守军接出来。接下来还要合力攻下剡城,才能越过沂水。同时也要有船从泗口进入泗水接应,不然我们就算能走陆路赶到泗水河畔,也会给拦在徐州境外……”

    葛存雄说道:“流民军在泗阳没有能力封锁那么宽的河汊子口,但在宿豫、睢宁两地都有拦河封船的措施。水营要从泗口进入泗水,一路要连破流匪在宿豫、睢宁所建两座拦河大营。考虑到一旦战事兴起,流匪会随时加强这一路的防御兵力,多久能突过去,还真说不好……”

    “关键看刘庭州率渡淮援军能不能成功渡河了,渡河后能不能成功对泗阳守军造成压力,要让刘庭州将宿豫、睢宁的流民军往泗阳吸引,”秦承祖说道,“我们在刘庭州之前,对陈韩三的窄桥大营越是虚张声势,陈韩三就越会怀疑我们北上援徐的决心……”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林缚点点头,说道,“想来陈韩三应该能确认我与刘庭州的不和。”

    秦承祖说道:“换作他是你,多半会坐观刘庭州渡淮送死,更没有可能孤军深入、涉险去救岳冷秋这个大敌。刘庭州率援军渡淮打泗阳,就能坐实他们的猜测,打消他们的疑虑……”

    秦承祖等人与陈韩三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更在他手里吃过大亏,对陈韩三的熟悉,怕是流民军的其他将领都远不及。

    林缚考虑了一会儿,对葛存雄说道:“你率第三水营西进,全力助刘庭州渡淮。我再签一封令函你带去给刘庭州,将山阳县守军并入渡淮援军之列,给他一起带过淮河作战……”

    山阳县守军属于新整编的淮安府军之列,守乡土为其根本责任。

    刘庭州虽为知府,但没有林缚的同意,不能调府军渡淮作战,只能另行召募民勇组建渡淮援军。

    比起渡淮援徐之事来,确保守淮防线无忧更为重要。

    刘庭州所建的渡淮援军,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借着自愿的借口,从府军里召募的能战之兵,不足两成。刘庭州即便能成功渡淮,也不能在泗阳形成牵制性的力量。

    洪泽浦乱起之后,山阳县长期顶在第一线,守军战力不错,林缚在这时刻调山阳县守军随刘庭州渡淮作战,主要是不希望刘庭州渡淮后打得太难看。

    更主要的原因,山阳县守军调走后,守淮防线在最关键的位置会出现空挡,在刘安儿、陈韩三等流民军将领看来,江东左军更没有可能会在这时候北上。

    第43章 多虑有失

    骑队策马而来,烈阳暴晒的黄土路扬起浑黄巨龙似的飞尘,将近窄桥大营,奔马才渐次减速,露出当头几名将领的身影。陈韩三里穿青衣褂子作里衬、外穿黑甲,踩着马镫,眯眼眺望大营辕门两边的望楼,身后两百余骑卒滴溜溜的兜着缰绳,勒马在原地打转。

    这狗日的天真是热,胯下汗津津的都湿了一片。有人贪凉爽,甲衣里不穿衬里,一路狂奔,一身老皮也给甲衣磨得血肉模糊,浸了咸汗,激得更疼,呲嘴咧牙的,心里大骂这时候突然加强攻势的江东左军,害他们从沂水那边的大营顶着日头赶回来……

    “左护军回来了……”军士打开厚重辕门,又高喊着逐次往里通传,营中诸将手里无事的都到辕门来迎。

    陈韩三驱马驰入营中,翻身下马,不急于回大帐,先爬上望楼,眺望南边的旷原。

    此时日头刚跌,正是一天里最酷热的时辰,好些骑兵在南边的旷原奔逐缠杀。

    江东左军在沭口的大营出兵,要将这边的斥侯从窄桥以南的区域都驱逐出去,小规模的追逐战从破晓时到现在就没有停过。

    还看不出江东左军的意图,陈韩三看了好一会儿,脑袋给日头晒得发晕,也看不出江东左军有出动大规模步卒的迹象。

    “杆爷从东营过来了……”

    听身边人提醒,陈韩三扭头看去,看到孙杆子孙壮正带着人从铁索浮桥到西营来,他也没有下望楼,等孙杆子他人过来。

    窄桥原为横于沭水河下游的一座大木桥,距沭口有二十四五里,桥早些年给洪水冲毁,地名倒留了下来。

    这一段的沭水河,岸窄流急,为阻江东左军沿沭水河北进接援守沭阳的官兵,也为了对抗江东左军在沭口的大营,陈韩三便在这里结营驻军。

    窄桥大营分东西营,跨河而立。

    西营是直接占了桥西头的窄桥镇,将镇子里的百十户住民逐走,沿着镇子外原有的土围子再筑一道栅墙进行加固,作为军营,规模颇大,陈韩三率本部一万余精兵入驻。

    孙杆子率部奔袭夺下云梯关后,按原计划本要赶去徐州参加那边的攻城战。

    孙杆子是先锋渠帅,不善长谋,但善打攻坚战,麾下陈渍、张苟诸人皆是勇将,拉去打徐州坚城,那是再合适不过。

    只是,江东左军进入淮北之后,淮河沿线的形势就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