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迟和祁糯家离得不远,拐个弯就到了。
他过去的时候,祁糯拎着包站在门外,手里捧了两个鸡蛋,晃来晃去,一点都不老实。
看到薛迟后,甜甜的笑了笑。
薛迟点头,漆黑的眸子里暗潮涌动。
三年前,他自愿申请调任边疆。
那边环境恶劣,执勤环境特殊,是反恐|维|稳的最前沿,容不得半点疏忽,比景城这边要苦要累。
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也可能在很久以后才会回来。
这次回来,是前一阵子萌发的想法。
是突然的,也是必然的。
两个月前的夜里,沙城旅馆发生火灾,里面住了一百零七个旅客。
就在他们不远处十几公里的地方,接到任务后,他带队迅速赴火灾前线救援。
火势凶猛,薛迟第一时间做好部署,让指导员在外面指挥,他和手下的兵进去救人。
沙城这边缺水,风大,不多时,熊熊烈火更加强壮,吐着猩红的舌头,将整栋楼一点点吞噬。
救援任务接近尾声,薛迟怀里抱着最后两个小孩,准备出去的时候,隐约听到旁边房间有哭声。
周乐再次从外面冲进来,薛迟冲他使了眼色,自己抱着孩子先将他们救出去。
再进来的时候,周乐已经被房梁压在下面,怀里护了一个小孩。
原来小孩贪玩,自己爬到床下面睡着了,家长以为小孩子出去了,所以没算这个人,把他们救出去以后,说这个房间没有人,因此耽误了救援时间。
房梁砸下来的时候,周乐是可以躲过去的,但是小孩就可能会受伤,最终选择将孩子护在身下。
薛迟赤红着眼,徒手把房梁抬起来,和另一个战士合力将小孩和周乐抬出去。
这时房子已经烧得整体松垮,又一根房梁掉了下来,薛迟眼疾手快,用后背撞上去,掩护着他们离开。
在医院,周乐临死前抓住他手臂,交代薛迟一定要将床头盒子里的东西交给他的未婚妻。
薛迟后背的伤乍一看血肉模糊,还有些被烤焦的腐肉,其实将腐肉割掉后,撒上药包扎一下,没多严重,养两天就能继续训练。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从不曾请假、就连过年都不回家的薛迟请了长期病假,连带着之前没有休过的假一起休了。
摆放在床头的是一个曾经放饼干的铁质盒子,里面塞满了土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满满当当,信封正面都写了一个名字。
薛迟将这个盒子和周乐的遗体一起送到他老家。
姑娘圆脸杏眼,哭得泣不成声,冲着他想要笑,可是泪珠子先从眼眶滚了出来。
每个战士保家卫国前,都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他也是。
身边不是没有战友死去,可哪次都没有这次让人看着难受。
他知道这个姑娘,周乐刚入伍的时候就被分到他手下。
周乐是一个挺腼腆的小伙,话很少,有时候没有训练,他只坐一旁听其他人聊天。
记得一次人质救援行动。
临行前,他找周乐有事,大半夜见他趴桌子上,拿着钢笔一字一画认真写信,周乐看到他,咧嘴笑了笑,让他稍微等一会儿。
薛迟瞥了一眼,第一行是一个女生的名字,很快收回目光,没再多看。
人质救援任务中,绑匪比较警觉,他们小队差点暴露。
薛迟神经紧绷,心里盘算着怎么掩护着将其他几个人以及人质安全送出去,自己牺牲就牺牲了,也没什么遗憾的。
命悬一线之时,祁糯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软软的,脸颊的甜梨涡格外好看。
最终,前来支援的队伍及时赶到。
当时大家心里都崩了一根弦,一刻都不能松懈,任务完成后才放松下来。
去医务室包扎伤口,等待的时候,周乐把胸前一个土黄色牛皮纸信封掏了出来,满足的笑了笑。
薛迟余光瞄到信封正面的名字,是之前看到的那个,在任务中他也注意到周乐摸了两次胸口,本来以为是身体不舒服,原来是这个。
不知道是精神紧绷的兴奋劲没过去,还是劫后重生涌出来的兴奋劲,周乐话多了起来,拉着薛迟聊天。
跟他讲他的未婚妻,圆脸杏眼,非常温柔,会给他做好吃的寄过来。
他每次出任务前都会写两封遗书,一封给家人,一封给她,结束后都会放在小盒子里存起来,如果一辈子都用不到那就太好了。
还讲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就回不来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未婚妻,觉得挺对不起她的。
薛迟坐旁边,安安静静的听着。
思绪飘回了景城,飘到了小姑娘的床边。
他来沙城,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远离祁糯。
但现在却又无端想起她来。
医务室排了一屋子的战士,有的外伤,有的心理疏导。
唯独他们两个坐在一旁,一个讲一个听,仿佛注意不到周围环境似的。
直到夕阳只剩下半个球,黄沙被风扬起。
军医催促了声,周乐才停下话茬,简单包扎了下。
翌日。
没有训练,不用早起。
醒来的时候,瓷青的天透着淡粉,柔和的白光泻在枕间。
薛迟眼睛睁开,又阖上,倏地完全清醒过来。
身上覆了一层薄被,胯|下一片濡湿,以往清晨蓬勃茁壮的一反如常的潜伏着。
薛迟坐起来,低骂一声。
拿了条平角内裤去浴室换洗。
之后会下意识观察周乐的行为。
出任务前学着他写一封单独的遗书,信封上没有姓名,被他压在床板之下,仿佛晒不到阳光就没有见天日的那天。
一封封摞在一起,床板都抬高了不少。
再后来,薛迟知道了。
从那个早上开始,他就已经沦陷了。
周乐的姑娘圆脸杏眼。
那双杏眼和祁糯的很像。
看到她含着泪珠,心里格外难受。
和她说了两句,就匆匆逃进屋安抚其他的家属。
从周乐家离开,直接回了景城。
漫天黄沙到绿色一点点增多,到郁郁葱葱的树木和田地。
这一路。
像是逃亡,也像是赴宴。
惶恐又期待,薛迟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只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回沙城了。
而且做了他最看不起的逃兵。
他爷爷是军人,爸爸是军人,妈妈是军人。
他从小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是要献给国家的,是要保家卫国,守护每一寸山河,做着这世间最热血的事情。
从他参军入伍那刻起,全家都有过心理准备。
从前死就死了罢,保家卫国,死得其所。
可是现在他想要守护着这每一寸河山,也想要活下来。
担心有人为他哭红双眼,提及他时好看的杏眼里盛着泪珠,也不再为他露出梨涡。
他不怕死,但是贪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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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糯走路也不老实,一蹦一跳,哼着欢快的小调就过来了。
也不踩侧踏,直接蹦了上来,都不怕摔下去的。
“你吃饭没?”祁糯随口问道。
“吃了。”薛迟向后看了眼倒车镜。
“哦,我就随便问问,吃不吃都不关我的事。”
“……”
祁糯把包扔到一边,抽了两张纸垫腿上,开始专心致志的剥鸡蛋。
她技术不太好,明明整个鸡蛋,揪着半个壳就下来,她偏偏一小块碎片一小块碎片的抠,整个蛋壳坑坑洼洼的。
车子驶到大门口,值班的警卫还是几年前那个。
认识薛迟,也认识祁糯,打了声招呼,“这是带你妹出去玩?”
薛迟:“这几天回家住,送她去上课。”
祁糯一个鸡蛋已经剥好,像月球表面似的。
掰开,将蛋黄取出来,直接塞到薛迟嘴里,也不管他乐不乐意,剩下的蛋白自己美滋滋的吃掉。
其实回家住也是有好处,例如最讨厌的蛋黄就有人帮着吃。
祁糯从小被教育不能浪费粮食,所以自己吃鸡蛋的时候,配着水也要把蛋黄咽下去,久而久之就不怎么吃鸡蛋了,但是她超喜欢吃蛋清的。
车挡抬起,车子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