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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入春来,乍冷乍热,好似身边生病的人都多了起来。

    罗令妤先是想与周扬灵送帖子,要给她归还编钟,顺便借编钟之事、烦恼花神选之事与她心目中有好感的“周郎”亲近亲近,然而周郎病了,没法接待她;紧接着,罗令妤得知陆二郎也病了。住在陆家,罗令妤一贯是个知情识趣的好表妹。将将得知陆二郎病了,她就第一时间去探望,顺便洗手作羹汤,让病中的二表哥看到自己的心意。

    陆家大夫人,陆二郎的母亲张明兰,不太喜欢这位形态风流的女郎整日宴席、游玩个没完没了。但罗令妤照顾二郎时的心细,还是让这位夫人满意的。陆夫人唯一的担忧,也不过是怕自己的儿子要娶这位漂亮得过分的表小姐……儿子现在太异常,若罗令妤能让儿子多说两句话,陆夫人就太感谢这位表小姐了。

    “二表哥,疾医说了你要静养。风寒已经好了,再吃几味药表哥就可以下地了。但是我想,二表哥平日该多锻炼下身子,”罗令妤柔声细语如春风,坐于床下坐榻上,蹙着眉似很关心他,“自我来到陆家,都看到二表哥你病了两回了。你看看三表哥,他就什么事都没有。”

    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陆显,听到罗令妤提起陆昀,他眉骨突兀地跳了一下,抬起幽黑的瞳眸,沙哑着声开口:“表妹和三弟……很熟么?他什么事你都知道?”

    在他梦里的那个世界,罗表妹和他的三弟,私下交往也不少吧?

    罗令妤眼眸闪了一下,不在意道:“并不熟啊。两位表哥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

    陆显再次沉默。梦里的时候,罗令妤也是这么说——她从未承认过她和陆三郎如何。

    陆三郎也没有承认过。

    陆显心中猛痛,置于被衾中的拳头握起。他额上青筋颤抖,脸色更加苍白了:正是因为这两人从不曾承认私情,才造成那么多误会。无论他梦的真假,有些事,其实已经刻不容缓。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他都要积极地行动起来……

    罗令妤观他神色,美目再次闪烁。她是个喜欢察言观色的女郎,时刻盯着旁人的神情看。她看出陆显有事隐瞒,忧虑重重,罗令妤侧一下头,想试探一下他,跟他打听下。但她身子前倾,才要开口说话,就听到窗口帘外的脚步声。

    灵犀在舍外徘徊,声音急促:“女郎,女郎!婢子有事寻你!”

    罗令妤心口疾跳:灵犀被她派去照顾婳儿。她的妹妹虽然爱玩了些,但是整日待在“雪溯院”,想也出不了什么事。除了照顾小娘子,灵犀近期身上还有旁的任务,即帮她找愿意买琉璃臂钏的买家。好久没消息,灵犀这次匆匆过来……是终于有人愿意出价买她的琉璃臂钏了?

    罗令妤心中欢喜,不自禁地就起身要出去问侍女。实在是她被拖入“花神选”这个大漩涡,银两花出去的速度比平时更快,可是连建业名士的关系都摸不清。若是琉璃臂钏能卖出去,她的压力会轻松些……罗令妤起身时,听到陆显的侍女在外通报:“郎君,衡阳王来看您了。”

    陆显捏紧被角,眼眸缩起:“……!”

    衡阳王怎么过来了?!

    他紧张地看向罗令妤,与往常试图撮合二人不同,他此时脑子乱糟糟,有些怕梦中衡阳王和罗令妤的纠葛在现实中发生。他看向罗令妤,正要寻借口时,先听到罗令妤说:“二表哥,你来了客人,我不打扰你了。”

    陆显:……他的表妹,一贯体贴。

    说话间,罗令妤转身出屋,急于和侍女灵犀汇合,问那琉璃臂钏的事。她出去时,帘子被掀开,面容冷峻、眉目凌厉的少年郎沉着脸进来。刘慕与罗令妤打个照面,目中的戾气还没完全收,就看到她迎面而来,窈窕明媚地冲他一笑——他愣了下,与罗令妤点了下头。

    刘慕本不愿来探望什么陆二郎,但是朝上天子听说陆二郎病了,就让最近和陆二郎似乎走得近的衡阳王来探病。陆家势大,皇室都要依靠。刘慕对此甚烦,满心暴戾:瞎了么?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和陆二郎关系好了?明明是他一直缠着我,非要把他那个表妹推销给我!

    不过他那个表妹……确实……嗯……

    刘慕与罗令妤对上眼,他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罗令妤所展示的才学。又有心机,又有才……少年衡阳王兴味的目光瞥向那女郎,想起个话与女郎攀谈时,罗令妤就告退,与他擦肩而去了。

    刘慕攀谈的话卡在喉咙里:“呃……”

    他回头,看到病榻上陆显那怪异的、紧张的、警惕的眼神,刘慕:“……”

    他怒:“孤特意来探你病,你什么眼神?怪孤多事?”

    陆显心情复杂,梦里那个被逼入绝境的君王,与眼前不可一世的暴戾少年身形相重合,他叹了口气。陆二郎:“公子来探病,我诚惶诚恐,何德何能。”

    衡阳王这才脸色好看了点,甩袖坐下。他本来探病就探得很不耐烦,眼下随意一瞥,看陆显似乎病得也不严重,就更随意了。刘慕压着自己对世家的不喜,与陆二郎扯了几句话,不经意扯到最近建业的大事上。刘慕唇角勾了一下,几分玩味:“我离开建业多年,都不知道现在的‘花神’被建业的女郎们这么看重。这两日,刘棠啊,陈绣啊,王凌啊……乱七八糟的女郎全都找关系到我跟前,要我给个评分。”

    “你倒是清闲。生病了,就没女郎来找你了。”

    “我看托关系的女郎很多嘛,都想找名士谈话。怎么样,这两日,你们陆家也很热闹吧?女郎们都跑过来找陆三郎了吧?我答应刘棠那小丫头帮她和蒋大儒说说话,让她去蒋大儒那边认个脸。女郎们都在走关系,怎么不见你表妹动啊?难道她觉得一个陆三郎就够了,其他名士就不用去见了么?”

    “反正我要带刘棠小丫头找蒋大儒,你表妹要是没事,跟我一道……”

    刘慕说的非常随意。他确实被那晚罗令妤编的《奔月》舞所惊艳,确实生了兴趣,确实愿意帮罗令妤一把……

    不想,前两日还凑到他跟前说罗表妹如何如何好的陆二郎陆显,这会儿反应格外大。刘慕还没表达完自己的意思,陆显就激动地从病榻上坐起,一把抓住衡阳王的手。他眼睛快要跳出眼眶,双目赤红、语气激烈:“不要!”

    “你不要跟她一块!”

    刘慕被吓得僵了下,身子后倾:“……”

    然后才沉下脸道:“……不去就不去,你这样像是我逼着你们要如何一样。”

    听刘慕此时并不在意这事,陆显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去,继续盯着刘慕琢磨自己的心事了。

    刘慕被他那直愣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想道:有病。

    陆氏都有病。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陆昀晚上回到房舍,侍女锦月就递上来了表小姐送的花笺。依然是她自己裁制的花笺,纸笺杏红,纸上若有墨彩晕染开,点点滴滴,成云霞之状。此笺通透明净,配纸上秀丽小字,观赏来,何等雅致。

    锦月再次感叹:“表小姐真是厉害。花笺做得这么漂亮,建业也是不多见的。”

    陆昀唇角含笑,将花笺收起,对罗令妤的相约已心知肚明。并不与锦月多说,用了晚膳后,锦月等女看郎君去往书房,便推门出去,忙碌自己的事。她们不知陆三郎只是去书房晃了一下,待夜深人静、人声微弱时,陆三郎已经翻墙而出,飒飒然离开了“清院”,一路往“雪溯院”去了。

    同样是翻墙进了院子,进院子后,站在院中玉兰树后,看到一排屋舍皆是熄了灯火,陆昀唇就弯了一下:一个仆从都不见,表妹真是准备充足。

    陆昀很少到“雪溯院”,他也不多走两步,站在墙下就将指放于唇下,发出一声清亮的啸声。啸声不大,只这么一声,却通达明澈。陆昀等待不过一个呼吸,便挑眉,隔着花影,看到主屋门悄悄地推开,一身贴身长袖舞衣的女郎,蹑手蹑脚、心事重重地走了出来。待她到院中四处探望,陆昀才从花树后站了出来。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下,啧啧道:“跳个舞而已,你偷偷摸摸,仿若我与你私通一般。”

    被罗令妤瞪一眼。

    罗令妤仍紧张地看四周,看他满不在乎,就小声道:“哪有贵族女郎如舞姬一般跳舞给旁人看的?若是被人看到了,我没脸活了。独自一人,多丢脸……”她话一半,见陆昀脸沉下、脸色不对,忙娇滴滴地挽救,“……然而雪臣哥哥你是不一样的。跳给你看,和跳给旁人,自是不同。”

    罗令妤撩眼皮,与他笑,同时走上前,手勾住他的衣袖。

    她笑起来春意盈盈,凤眼流波,再手一下一下地勾他的袖子,陆昀的脸色,就缓了下去。陆昀揽住她的肩,将她往前面带,戏弄道:“妤儿妹妹,真淘气。”

    罗令妤背地里,白了一下眼——

    灵犀已经告诉她,有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琉璃坊愿意收她的臂钏。她只要这会儿让陆昀高兴,待她拿下“花神”,钱财缓了,她就不必再受陆昀的威胁了。

    ……

    已答应陆昀,自己的分可能在陆昀手里,虽然对这位表哥,罗令妤始终很羞窘、不想一次次以自己真实的面孔面对他,罗令妤仍全力以赴,拿出最大的热忱跳舞给他看。

    月下清辉,院中空落,郎君不声不响,随意坐在廊下扶拦上,隔着灌木丛,望着院中扭腰而舞、衣袂贴腰的女郎。

    他眸子幽静,漆黑,一望无底。他往灌木丛后一坐,再不出声,只盯着她。罗令妤背着他,都好似感觉到他盯着自己后腰的灼热目光。那目光似要刺穿她,她每一次回眸,都能撞上他的眼睛。罗令妤咬牙,闭上眼当没看见他,专心回忆自己编的舞怎么跳。

    手如兰花展,腰似浮萍流。

    扬袖似飞雪,回眸情已深。

    与那日的《奔月》不完全相同。那日罗令妤梳了飞天髻,今日许是无侍女相助,她不会挽那般复杂的发髻,今日的妆容,整体就素净许多,清朗许多。一身苎麻编制的雪衣,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下,颊畔发丝轻晃。她闭着眼旋转,腰肢一点点扭动,恬静温雅的模样,清水玉兰般,格外动人。

    罗令妤的舞技一般,却架不住她的形态韵味。

    她的腰肢款款,水蛇一样;她的玉胸丰腴,山上晴雪般。一眉一眼,一抬手,一转身……陆昀安静地看着她,他目光时而移开,然只片刻,眼神就重新撩到她身上。然后再次移开,再次回来……

    罗令妤舞动时,听得四周清静无声,好似完全察觉不到陆三郎的存在。这让她放松,她全身心地投入舞中,忽而,幽静中听到一声婉约清扬的乐声响起,幽幽凉凉,香气自拂,在她身后。

    罗令妤睁目回头,湿发贴着面,看到廊柱边,俊美郎君坐在花深处,垂眼吹埙。埙声低而婉,配着她的舞,托着她的神。她怔愣看去时,见吹埙的青年眉目微扬,他那姣好眉目看来,似在说:继续跳。

    他吹埙以伴。

    罗令妤心中微漾,对他微微一笑。当他吹埙时,她心目中那个难说话的、讨人厌的陆三郎退去,风华的、倜傥的陆三郎站了出来。他眼睛看她,睫毛长,眸子深,刹那时间,罗令妤很明白建业女郎们为何喜欢他了。

    少年时的陆三郎,与她一样,多才多艺。女郎们喜欢他,该是那时候扯出来的……

    罗令妤闭上眼,在他埙声相伴下,再次立在月光下,扬袖而舞。

    花枝上的花簌簌飘落,在风中旋转,在宁静的月光下徘徊。周围清寂,只听得埙声沧桑辽阔,只见得月下起舞的丽人。若有若无的、微妙的气氛浮动,如水下无声生长的海藻般,包围着他们。二人一坐在廊下,一转于庭院,衣上、发上皆洒满了花瓣。

    玉兰满园,玉堂富贵。

    埙声慢慢落下,女郎的舞也到了终点。

    停了下来,罗令妤喘着气,胸脯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而跳跃。她不擅动,只这么一段舞,跳下来,就满身香汗,贴着脸颊的发丝潮湿无比。罗令妤心中松下,她完成了陆昀所求,接下来只待陆昀实现承诺了。目中扬起自得的笑,罗令妤拧身,却不妨陆昀就站在她身后。冷不丁看到郎君俊逸面孔几乎贴着她,罗令妤吓得拍胸后退。

    罗令妤嗔:“你干什么……你不说话,吓死我了。”

    陆昀幽幽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渐渐不安。

    他往她的方向走,不知为何,被陆昀那周身幽夜君王一样的气势所压,罗令妤有些怯地往后退。他淡着脸一步步走上前,罗令妤就忐忑地向后退。越退越无路,罗令妤脚踩上身后的台阶,被那么一绊。她惊呼着要倒时,前方迫着她后退的陆三郎抬起手臂,在她腰后扶了一下。

    他眼睛微低,盯着她的胸。

    罗令妤踩上台阶,被他一下子推到了身后廊柱上。后脑勺撞上廊柱,陆昀的手撑在柱子上,将她环到了身下。此情此景有些不对,罗令妤手伸出推他,微恼之下,小心地试探他:“雪臣哥哥,我跳的舞,你满意么?”

    陆三郎垂眼,微挑的眼尾风情自现。他声音低凉:“满意。我给你‘甲下’。”

    罗令妤露出笑。

    她踩着台阶,才与他平视。看他浓长的睫毛轻轻一掀,乌黑的眼珠子盯着她。陆昀轻声:“我给你第二个要求。”

    罗令妤自信地扬下巴:“请说。”

    “现在,你让我亲一下,我不光给你‘甲上’,我还亲自带你去见其他四位名士,带你走动关系。我数三下,你考虑。”

    罗令妤瞪大眼:“……!”

    被他钳制在臂弯间,压在廊柱上,她一下子心神大慌,开始算起来。她脑中乱糟糟地算着值不值,算着方才还是“甲下”,怎么第二个条件直接就跳过“甲中”,成了“甲上”了。第二个条件是这个,他第三个条件又会是什么。他竟然要与她做这种交换……

    罗令妤心神颇乱,看陆三郎弯唇。他鼻息与她若有若无地贴着,睫毛再次垂下,形状好看的唇翕动,完全不给她考虑的时间。陆昀轻声:“三、二、一……我该亲你么……”

    罗令妤没时间考虑了,在他转身要退时,她伸臂一把揽住他脖颈,任他唇贴了上来。

    树上的花洋洋洒洒,落向廊头拥身而吻的青年男女。

    院子通外的月半门后,陆二郎陆显怔忡地看着他们:“……”

    第46章

    陆三郎是个伪君子、假清高。

    他将罗令妤压到廊柱上,说是她不愿意他就退。但他退得极慢,几乎是罗令妤才勾住他的脖颈,他就转身欺压而来,唇贴上了她。花汁捣碎一般鲜妍芳菲的味道,比那日在钟山射箭不小心碰到时香味更甚。如他偶尔回忆时、夜中想象时那般,柔软、甜美,将四肢百骸间的热血全都调动起来,集中于唇与唇相挨的一点。

    郎君的睫毛与女郎的相触,她的睫毛飞快得颤抖,随着被郎君扣腰搂入怀的姿势,她搭在他颈上的手指抖得厉害,雪白的面红红透,眼睛不敢睁开。

    正是不睁眼,五感才格外的敏锐,才完全感觉到陆昀侵略性十足的亲吮。完完全全的吻,不仅是唇碰一碰,他的舌也伸了进来,与她的搅在一起。罗令妤浑身不安又害怕,可是郎君身上的味道包裹着她,他亲她的时候,强势、不容置疑,却又没有将她完全压倒。他给了她反抗的机会——

    罗令妤揪住他衣领襟口的手颤抖:事到如今,她绝不反抗。

    这样缠绵的、窒息的、魂魄被勾走的亲吻,两人的心跳都越来越快。齿与舌不那么熟练地摩擦,时而撞上,有些疼,更多的,却是让脊骨发软一般的感觉。他亲得她腰骨软、手脚麻,她呼吸不过来,人就顺着廊柱向下跌坐去。而就是这样,陆昀也不放过她。

    女郎跌坐在台阶上,仍被郎君拥在怀中。他的袖子挡住外头的微光,怀中扣着她发软的身子。罗令妤的面红得不行,被迫仰着脸,承受他缠绵缱绻一样的吻。他吻得这么深情、热烈,罗令妤心口跳得咚咚咚,在某一时刻,她几乎以为陆昀爱她至深。

    不然他何以情绪这般不稳?

    他们头顶,玉兰花树、桃花树,花瓣粉红玉白,簇簇压枝。夜风轻轻一吹,大片落雨般的花就浩浩然地洒下,落在廊下一跪一坐的青年男女身上。肩上、发上、衣袖上全是花瓣,更有花荡悠悠,落向二人唇齿缠绵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