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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老人干燥温暖的大手,轻抚抚郁暖的头顶,又拍拍她的肩膀,慈和道:“外祖父记住了。”

    他没有说更多,也不会提更多。

    隔日清晨,郁暖出发之前,才发现西南王预备带着兵准备送她。

    年逾五旬的老人告诉她:外祖父能一直送你到西南边界,看你走远了,全然瞧不见了,外祖父就回鲁安城。

    西南王都的人,在当日清晨皆探出头来,好奇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尊敬的西南王,亲自领兵,穿着肃整,护送着马车的神秘主人,一路穿过整个鲁安城。

    而出了王城后,城门上的将领们尚能看到遥遥一串的车队,正往更远的南方缓缓前行。

    到达边境时,已是六日之后。

    其实王都离西南边界很近,快马加鞭不需两日,但郁暖的身子愈发难以维继,故而车队的速度也很慢。

    终于,就在此刻,西南王便要送别他的小外孙女。

    郁暖的心情很复杂。

    只是短短一月不到,她仿佛从原本的世界,再到西南边界,已然跨越了很长的距离。

    但她没有更多的难适情绪,相反,不知是不是潜意识作祟,她融入的很快,在此离别时分,些微的愁绪蔓延上心窍,悄然啃嗜了原本的彷徨无措,让她仿佛与原主融合为一体。

    她对着老人微笑,眼泪从面颊滑落时,有些莫名的茫然。

    西南王拍拍她的肩膀,对郁暖温和道:“不要哭,阿暖。”

    西南王年纪大了,视线偶尔不太清明。

    于是他眯着眼,久久看着远方的草木,似乎能透过碧蓝的远空,瞧见那道潺潺的清河。

    那是燕明珠十几年前出嫁的方向。

    他却没有亲自送走他唯一的孩子。

    幸而,这次他没有再犯糊涂。

    至少有生之年,他见到了外孙女最后一面,如此便知足了。

    或许是怀孕的关系,她的情绪总有些鲜明。

    郁暖看着西南王,抿去眼角的泪水,柔和道:“请您不必太过要强了。”

    “只要您还在,总有那一天的。”

    “请您也多听听花开雪落的声音,垂钓舞剑,赏花赋闲。”

    她有些抱歉,垂眸道:“对不起,那只是我的看法,我懂得,您未必这样想。”

    西南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郁成朗骑着马对他遥遥拱手,沙土在落日下飞扬,微风吹拂夏日的柳梢,一切都静默而泛着朦胧的金色。

    老人缓缓把衣袖里带血的帕子牢牢遮掩,里裳里露出一角描金的书信,上头隐约有遒劲舒雅的一捺。

    西南王把书信握在手里,一点点以内劲撕毁成碎片,随风飘扬向长安的方向。

    老人在马背上,看着远去的车队无奈一笑。

    这两个傻孩子,真以为那些胡话能骗人。

    与西南王离别,郁暖便没有再哭了,只是趴在马车上愣愣出神,托着腮不语。

    郁成朗有些怕妹妹吃力,或是心情不好,于是调转了马头,让她撩了车帘,他边骑马,边和郁暖说着话。

    不晓得聊了些甚么,七歪八拐天南海北,又说起江南富庶,以及朝廷新出的治理之方。

    郁暖根本没听进去几句,还是有点忧心忡忡,一边啃着金果子,腮边沾着一点汁水,含含糊糊终于问出口,道:“我……能不能不要见,那位陛下?”

    郁成朗当时就想,不要叫陛下,叫夫君。

    但他好歹是当哥哥的人了,怎么能这么哄小姑娘,于是郁哥哥严肃道:“自然,陛下是你的丈夫,你怎么可能不见他?阿暖。”

    郁暖皱着眉,咽下果肉,才开口道:“那、那我应该怎么表现?”

    她对这件事没底。

    郁成朗想了想,认真皱眉对她说:“你记住,见到陛下要乖一些,不要再闹腾了,也不准任性,陛下叫你喝药,你不能耍赖,陛下让你听话,你就要懂事。”

    “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未必会再娇纵你。”

    这话不是开玩笑,陛下变了很多。

    如果阿暖再哭闹撒娇,或是不懂事不听话,也许都不会,再被她的夫君捧在掌心宠溺包容了。

    自然,这些都是郁成朗的推断,只是来源于他自己的见解罢了。

    他从更小时,就跟在陛下身后做事,只是寥寥的数面,便见证了陛下从年少时的锋芒毕露,自信而孤高,到从前的寡言冷锐,通身皆是沉肃犀利。

    ……直到现下,洗尽铅华之后,褪下寒芒锋锐,从容而儒雅,衣着朴素,左手缓缓轮捻过佛珠,一切筹谋深算尽敛眼底,露出的却是平和淡静的模样。

    却也,深不可测。

    若说从前的陛下,还是比阿暖年纪更大些的深沉长兄,现下却并非是同龄人,更像是一个历经千帆的长辈。

    可是阿暖,却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即便迷茫的要命,却还总是希望忘记烦恼,弯着眼笑眯眯的。

    尽管她不记得很多事情,更有因为记忆的不便,所带来的拘谨,却不能掩饰她天生的娇纵。

    软软撒着娇,却很笃定的单纯着,仿佛所有人都会把她保护的很好。

    但,陛下真的会么?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两人又一路南行, 到达清河畔时已然是第二日正午。

    郁暖的行头很多, 除却每日需用的东西,还有各色西南王给她捎带的回乡礼。后头整整有十几个马车皆用来置东西,不仅是绫罗绸缎,还有各色产自西南的玉器黄金, 并给未出世孩儿挑选的兵器, 再有就是两张房产地契。

    当时郁暖是拒绝的,西南王更没勉强,只是乐呵呵的顺着她:哦哦不要就不要, 乖暖甭生气。

    然而, 他只是坦然的使唤仆从把这些全俱收纳入随行物件儿里头, 却并未曾与郁暖再提起。

    直到他们出发时, 郁暖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她抚着隆起的肚子, 苍白的面容上有些忧愁的神色。

    其实这些东西, 她自己用着也没有几分用处, 钱财地契她无甚概念, 更遑论这都不是她的。

    但留给孩子……孩子真的需要么?

    不过是老人一份心意罢了。

    事实上她对江南之行充满忧虑……

    她害怕生孩子,妇人分娩,儿奔生娘奔死。更遑论是在古代,疼得发颤生下的孩子,还未必能长成, 想着这些, 即便是满目芳菲,也皆成虚无一片。

    其余的, 大约便没有了。

    她潜意识里,对这个世界有些熟稔。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倒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而那个人就是冰山一角下,埋藏在深海中沉寂深睡的自我。

    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使劲回想,却甚么也没有了。或许做梦的时候,才是最贴近她自己的,待梦醒时分,影影绰绰光怪陆离的碎片,却只会令她茫然至极。

    她觉得,或许自作多情,也或许真是那样,她的过去远没有那样简单。

    如果说一切实在的物质都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和一桌一椅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只有存在的方式不类,但精神上却是独立而清明的个体。

    她清醒并且分明的认知,自己就是本我,并没有被任何人所影响转化。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行为处事,还有一切的反响,都和记忆中的自己不同,那她真的是她自己吗?她所处的地方是现实,还是杜撰出的荒谬环境?因为即便梦境中,也会出现相同的一切痛觉和感情波动,只是更为古怪离奇,毫无逻辑。

    但若这是现实,那是否可以认为其中潜移默化的转变,是被她丢弃遗忘了的?

    出于对自我认知的清醒自信,和大胆的设想……原主会不会就是她自己?

    由于信息量太大,郁暖不敢肯定,却也并不急着否认。

    尽管正在怀疑自己的记忆,和精神是否出了问题,并且隐隐认为自己或许得了精神疾病,那却不代表郁暖的理智会任凭自己随波逐流。

    她还是有点自责的。

    就不能有点想法吗阿暖!怎么这么没出息呀阿暖!这么快接受这些奇怪的设定真的好吗!他们叫你去江南你就去了吗!脚长在谁身上谁还没个自主权了你不是仙女吗!

    尽管很矛盾,但她仍旧没有更多排斥的感觉。真是无奈啊。

    于是郁暖决定不再思考这些了,因为太纠结。

    乘着一艘双层的朱漆大客船,到达江南岸的时候,只用了一天都不到。由于清河流域与江南主干的水域相通,夏季顺风顺水时,到达的速度并不迟缓,虽则水路摇晃颠簸,但却比绕过远处的琼岭关去江南,却要快许多时日。

    她到达的时候已是盛夏的末尾,比起在更北的地方干燥的热意不同,南边的夏日总是闷热的,仿佛身处幽深湖底,胸口窒塞的,得要深的呼吸才能让她觉得爽快。

    然而,相对于西南的极端气候,江南丰都的气温没有那么高。

    加上时不时下一场雨,雨丝飘摇在天际,落在炽热干燥的青砖上,便让整座丰都变得柔婉而湿润,而那才是水乡给人的感觉。

    不过分热闹,疏淡而闲适,两三行人提着油纸包的热乎点心走过,小楼上传来女声袅袅的江南小曲,混着珠玉样圆润的琵琶调,而拱桥下是划开波澜,摇曳悠散而至的乌篷船。

    郁暖此次去的庄子,听闻是西南王名下的资产地儿之一。

    事实上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西南王在江南会有这样的一座庄子。

    因为据她这些日子,和郁成朗村口闲聊得出的常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这个朝代也是有类似限购的政策,而且是在戚皇即位之后颁发的。

    对于平民百姓和一切权贵阶级,若是在丰都或长安居住的,就算要多添置房产,也只能买毗邻的宅子。为了让寻常百姓能安家落户,不必太过拮据,防止富贵人家把穷人挤得没地儿可去,陛下其实还是很正确的,而除却几个人口大都,其余地方例如鲁安都可自由购置。

    如果非是居住民,便不能购置此地房产,打个括号(除非是天家赏赐),即便是同僚下属也不允许馈赠,这样也大大杜绝了背后搞小动作贪污的可能性,毕竟丰都和长安的房产还是很贵的。

    那么问题来了,郁暖看着传闻中这两年新建的,从前并无主人的豪华庄子默默沉思。

    没想通。

    而庄子里已经配了管事,郁暖乘着马车入内时,便受到了齐整的迎接,一切都安静而有序,带着些整肃的意味。

    领头的管事的媳妇看上去很年轻,刚过二十的样子,见到她时仿佛有些紧张,眼睛都微红了,利落行礼下跪,声音却有些不稳:“恭迎夫人。”

    郁暖捧着肚子挺着腰,隔着轻薄的衣料轻抚着,又一次陷入沉思,然后才慢慢柔和道:“起来罢,不必拘束。”

    年轻的管事媳妇起身,小心擦拭眼角,立即含笑柔缓道:“夫人叫我周来运家的便是,我男人是庄子的管事儿,您有什么令儿,都叫小丫鬟与他讲,自给您办得妥妥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