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珩立在青苔石阶旁,用脚尖沉重缓慢地碾过地上方才被人狠狠擦过的苔藓,冷笑一声。
爱笑?明明是个小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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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们知道那个被关在瓶子里等人来救它的魔鬼的故事吧?
第4章
盛卿卿虽然耽搁了一小会儿,但因着双脚健全,竟然还半路赶上了一瘸一拐的孟六姑娘。
虽然小丫头设计暗算她两次,不过见到对方走路都走不利索、身上还都脏了的狼狈模样,盛卿卿还是上去友善道,“六姑娘,你的衣服都脏了,我先去梨园那儿让下人给你送套衣服来换上可好?”
孟六姑娘擦了擦面上泪水,红着眼睛瞪了盛卿卿一眼,喝道,“那你还不快去!”
盛卿卿为难道,“还麻烦六姑娘给我指个路,来时你跑得太快,我不记得怎么回去呢。”
孟六姑娘跺了跺脚,咬牙道,“你从这儿出去便能看见许多人了,问个路便是!”
“那我这就去,六姑娘一个人小心些,别又摔了。”盛卿卿道。
孟六姑娘只当她是在嘲笑自己,猛地一抬头,却发现盛卿卿满眼都是情真意切的担忧,全然看不出讽刺之意,只得硬生生地咬着舌尖将狠话咽下去,“……我没事,盛姐姐快去吧。”
盛卿卿这才一步三回头、老大不放心地离开了。
——她自然记得路怎么走。
江陵城破时,她闭着眼睛都能从面目全非的街道一路摸回自己家的方向。
回到崇云楼的梨园后,盛卿卿将六姑娘受伤的事情同孟娉婷这般那般一说,这位已经极有当家主母气势的孟二姑娘便飞快地安排好了人带上衣裳去接孟六姑娘。
将下人遣走后,孟娉婷将眼含担忧的盛卿卿拉到自己身边座位坐下,小声道,“出什么事了?”
盛卿卿眨眨眼睛,弯弯睫毛像初生婴儿似的洁净无暇,“六姑娘说带我去看个好东西,结果不知谁人在那里恶作剧,水桶打翻时,六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她顿了顿,又恼道,“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深秋的季节了,若衣服湿透,还不得着凉?”
孟娉婷不语,她深深看了盛卿卿一眼,道,“崇云楼里有医馆,我让下人带她去看看,不伤筋动骨才好。”
——着凉那还是小事了,若是浑身湿透出现在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前……那才真真叫人头抬不起来。
即便孟六姑娘所作所为并非孟娉婷指使,可初来乍到的盛卿卿这般轻而易举躲开一切仍叫孟娉婷有些在意。
难道盛卿卿真就只是运气好?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不少时间,戏曲很快便开了场,众人便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听起戏来。
盛卿卿对戏曲还真是一窍不通,她端坐在座位上,假装自己听得专心致志,却注意到期间有个婆子轻手轻脚地进到席间和孟娉婷说了什么,孟娉婷听罢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盛卿卿移开目光,心道看来是出了什么事。
也不知同一直没归来的孟六姑娘有没有关系。
等一出戏唱完,孟娉婷立刻站了起来,她面上没有笑容,只垂脸低声道,“后边咱们不听了。”
孟府姑娘们茫然地跟着起身,“二姐姐,怎么了?”
孟娉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她们往外走到僻静处时,才道,“有贵人来,小六受伤的事叫他晓得了,咱们过去请个安。”
盛卿卿顿时了然:是孟珩。
但孟六姑娘同孟珩关系这般亲近,到大庆战神能因为她崴了脚而去探伤的程度?
若孟珩真这么向着孟六姑娘,盛卿卿寻思自己以后少不得还要尽量别引起孟六姑娘的注意才是正经。
斗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是信手拈来,和大庆战神作对,盛卿卿还没这熊心豹子胆。
“什么贵人?”孟府另一名姑娘小声问道,“不会是宫里来的吧?”
——孟六姑娘还和宫里有关系?盛卿卿转眼轻轻扫了说话的孟府姑娘一眼。
“不是,”孟娉婷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而后道,“是……那位堂兄。”
明明孟娉婷也没有明说是什么人,盛卿卿却察觉到身旁的气氛瞬间冻结,仿佛周围的几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似的。
这孟珩是真吓人,她心想,一会儿要不要干脆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噤若寒蝉?
但这又同她平日里的模样不太对得上号了。
“是……是大将军?”一人颤声问道。
孟娉婷轻轻点了点头,“他来这里定是有别的事情,咱们只是请安问声好,带着小六便回去了,不要怕。”
“我肚子疼,能不能不去?”另一人哀求道。
孟娉婷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去,堂兄就不知道你来过吗?”
见两人间气氛有些紧绷,盛卿卿适时插话道,“我只听过这位孟府的表哥,还没见过其人呢,不是说他英明神武骁勇善战,是大庆的守护神吗?有什么好怕的?”
孟府的姑娘、包括孟娉婷在内,此刻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了盛卿卿。
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你不知道,他杀了太多人,冤魂缠身出了毛病,哪怕现在不用打仗,他也是会拔刀就地杀——”
“噤声!”孟娉婷厉声打断了这段话,她的眉紧紧皱了起来,斥责道,“捕风捉影的事情,谁让你胡说八道往外传的?”
说了这段话的孟府姑娘一个激灵,捂住嘴连连摇头,将脸低低地埋了下去不敢再说话。
盛卿卿将她的话翻来覆去体会了一遍,倒是有些明白了过来。
难怪,人人提起孟珩,都是先打一个激灵,而非顿生感谢崇敬之意,原来是因为这个。
江陵虽是个边陲小城,但同东蜀接壤,守关士兵众多,盛卿卿自然知道打多了仗的老兵常会出现这种状况。
即便不在交战之时,也如同惊弓之鸟时时备战;噩梦等的都是小事,失手伤人、杀人的都不在小数。
说病不是病,可又切实叫人困扰。
难道孟珩也被这种怪病所扰?
孟娉婷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将众人带到医馆里,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
盛卿卿见状就知道孟娉婷虽然面上强作镇定,但心中其实也慌张得很,略一思索便伸出手去悄悄握了一下孟娉婷冰凉的手指。
孟娉婷像是被从梦里惊醒似的,手指一抖。
但她没转头看盛卿卿,而是缓慢地、紧紧地回握住了盛卿卿的手,过了一小会儿才放开,转而沉着地推开了大门。
一股药香扑鼻而来,伴随着的是隐隐约约孟六姑娘的啜泣声。
孟娉婷带着众人步入,循着哭声便到了内室,朝着房中身型高大的男人低头行礼,“娉婷见过大将军。”
盛卿卿入乡随俗,跟着其他几人一道行礼请安,正要直起腰来,却察觉一道说不出冰冷还是阴鸷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
那感觉极难形容,像是一柄饮血利刃已经横在她的颈边一样,叫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你带的不是孟府人?”男人问。
孟娉婷低声答道,“这是前几日刚来孟府的盛姑娘,她是祖母的外孙女,祖母点头让住在孟府里的。”
“姓盛,名什么?”
孟娉婷这回没立刻回答,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孟珩见着不认识的人,问上一句也就罢了,怎么还连名带姓地追究?
孟珩自然不会再问第二遍,孟娉婷一愣神的功夫,房间里就静了下来,连孟六姑娘也不自觉地将抽泣声给捂在了嘴里,不敢作声。
“我是江陵盛家唯存的独女,闺名卿卿。”最后答话的是盛卿卿自己,她抬起脸来,像平日一样地朝着孟珩一笑,颊边露出一个叫人目眩神迷的酒窝,“外祖母说,若我见着大将军,按照辈分可以喊一声‘珩哥哥’。”
孟府自己人都只敢战战兢兢喊孟珩一声“大将军”,虽说辈分上孟珩确实是盛卿卿表哥,那也是不该这么喊的!
孟娉婷硬生生将到了喉咙口的倒抽冷气给咽了下去,她忐忑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孟珩的身影,心转电念间上前一步挡在了盛卿卿身前,“大将军,小六只是崴了脚,劳您特地来看望了。”
孟娉婷是好心,只不过她的身影却是挡不住孟珩视线的。
孟珩仍旧盯着盛卿卿目不转睛,仿佛要用化为实质的目光将她这只蝴蝶钉在书页里封死关起来似的。
他一字一顿地将她的全名念了一遍,每个字都在齿间嚼得粉碎,“盛、卿、卿。”
盛卿卿眨眨眼,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和孟珩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还是展颜一笑,“在。”
孟珩的视线在她露出的两颗小虎牙上顿了顿。
——同梦里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样貌一致,声音一致,名字也一致,唯独这甜得好似糖罐里泡了许久再出生的性格不太像。
可就是她了。
孟珩脑中有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找了十年的就是面前这个人了。
十年夙愿被证明并非黄粱一梦的这一刻,孟珩心中最先涌出的却并非是感激庆幸之情,而是克制了不知几年的愤怒与熊熊恨意,像是黑漆漆的火油般将他的理智染上一层肃杀暗色,被怒火点燃顷刻间烧得漫山遍野。
若是假的,就干脆留在梦里;若是真的,又为何到现在才肯纡尊降贵地出现!
第5章
孟珩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盛卿卿时,他才十五岁。
前一刻他还在尸山血海里挣扎着爬出一条路来,后一刻他眼前一黑就掉进了不知是真是假的梦境里。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梦中,孟珩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待了多久,只觉得灵魂几乎要脱壳而出飞向天空。
他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
然而啪塔啪塔的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由缓转急,接着两只嫩生生的小手落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擦了一下。
稚嫩的童声含着惊慌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同那洁净柔软的肌肤接触的瞬间,孟珩油枯灯尽的身体又获得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
但这力量太过渺小,连让孟珩睁开眼睛、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只叫他的精神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一言不发、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模样想必吓到了身旁的孩子,对方又晃了晃他的身体,听声音好似已经给吓哭了,“你、你别在我梦里死呀。”
孟珩:“……”他心想人之将死,大约总能进到些纯白无垢的幻觉当中,叫人死得舒心些。
从满是断臂残肢的战场来到这纯洁无知的孩童身旁,即便死亡也叫孟珩觉得轻松不少。
然而孟珩是认命了,他身旁的孩子却不肯叫他安安静静地离世。
孟珩听见她抽抽搭搭地起身跑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拿着湿湿凉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往他伤口上涂,又塞了个东西到他嘴里,带着鼻音说,“吃颗糖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