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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节
    傅云英坐在一旁看太子的文章,手里拿了一支湖笔,时不时在哪一句旁边添上几个字,或划掉一两句。等太子按照她的修改重写一篇后,她还要继续帮太子润色,其实她直接替太子写一篇更省事,但太子拉不下那个脸,所以她只能用这种迂回方法。

    接下来应该是春坊大学士过来为太子讲经,春坊大学士为人古板,每次都坚持早到一刻钟,从来没有迟到过。

    今天却是个例外,钟声已经响过几遍,怎么都不见春坊大学士的身影。

    太子让小太监出去迎一迎春坊大学士,“别是路上跌跤了,你们过去看看。”

    小太监们应喏出去。

    不一会儿,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小太监急急跑回正殿,跪在书案前,神色仓皇,“殿下,刘御史上了一道密疏,弹劾辽东总兵李柏良杀良冒功、草菅人命,万岁爷爷勃然大怒,已命人去请几位内阁大臣前来议事。春坊大学士今天来不成了。”

    太子皱眉,挥手让周天禄出去,端起茶钟喝了口茶后,脸上惊愕之色慢慢退去。

    傅云英和袁文对望一眼,放下纸笔,也跟着周天禄一起走出正殿。

    他们在殿外长廊里站着候命,看到小太监进进出出,来回传递太子的命令,詹事府真正管事的职事官全都过来了,正殿里闹哄哄,不知在吵些什么。

    周天禄挖挖耳朵,靠在朱红廊柱上,朝傅云英吹气,“云哥,最近天气好,外边山上的花都开了,等下次休沐,我们一起去郊游,如何?我家有几匹战场上缴获的神驹,就是传说中的千里马,能日行八百里!”

    傅云英侧耳细听内殿的动静,直接拒绝他道:“我近日不得闲。”

    周天禄一脸失望。

    少倾,小太监走出来,对他们三人道:“今天就到这里罢,太子殿下还有事要忙。”

    三人便告退出宫。

    回到家中,院子里很热闹,傅云章穿家常衣裳,戴网巾,没着巾帽,和傅四老爷坐在院子里喝茶说话,袁三和傅云启打赤膊,哼哧哼哧,正卖力推石磨。

    见傅云英回来得这么早,傅云章先站了起来。

    她走过去,和他说了东宫的事。

    傅云章眉头轻蹙,看她热得双颊红透,侧头让丫头斟茶给她喝,“这些年确实有很多辽东总兵滥杀无辜的传闻,去年他连打了几次败仗,这一次皇上可能真的要动他。”

    两人低声说着话,那头袁三放开挂在脖子上的粗绳,吧嗒吧嗒跑到傅云英跟前,“老大,你喜欢吃凉野菜饼?我和启哥磨面,下午就能蒸上!你就等着吧!”

    傅云英嘴巴微张,看一眼石磨底下接的木盆,里头已经有半盆细面,道:“那也用不着你们亲自磨面……”

    她喜欢吃的那种饼子只有春末夏初的时候才能做,要摘野菜,磨面,蒸,煮,揉面,再煎,工序很复杂。

    袁三抹把汗,“我不累。”

    傅云章扬扬眉,直接拉走傅云英,“别理会他们,他们今天闲着没事打起来了,我罚他们俩一起磨面,什么时候磨完,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原来磨面是为了这个,并不是特意为她磨的。

    傅云英失笑,不再搭理试图博她同情的袁三。

    家里风平浪静,外面却早已掀起轩然大波。紫禁城内,又起动荡。

    到晚上的时候,傅云章的随从回家禀报他打听到的消息:“皇上这一次是真的动了真怒,下旨立即将李总兵关押,钦差大臣已经往辽东去了,锦衣卫把李总兵京里的宅子围了起来,说是找李总兵这些年贪污军饷的罪证。有几个大臣帮李总兵求情,皇上一句都不听,当场罢了他们的官。这一下满朝文武都不敢说话了。”

    缓口气,接着说:“罪证是霍指挥使找到的。据说霍指挥使去年说去了山西,其实是悄悄往辽东去了。霍指挥使扮成平民,收集李总兵杀害平民的证据,被李总兵的人发现了,差点全军覆没,幸好霍指挥使武艺高强,救下一个村子的人,还把证人都带了回来,人证物证都有。霍指挥使派人把村子里活下来的孩子带到殿前和其他大臣对质,帮李总兵说话的大臣哑口无言,皇上更生气了,还说要把李总兵的部下也都抓起来。现在朝中和李总兵有交情的大臣都急着撇清关系。”

    傅云章打发随从出去,沉吟片刻,让人把傅云英叫来,和她说了这事,最后道:“据说霍明锦向皇上呈送一道密疏,现在朝中的人都在讨论那道密疏是谁写的……字字铿锵,句句有力,皇上看了之后气得当场摔了御用的墨锭……那道奏疏,是不是你写的?”

    她点了点头。

    傅云章神色复杂。

    霍明锦没有对外公布密疏是她写的,应该是为了维护她。

    既给她立功的机会,又帮她挡住压力,将来李总兵的人东山再起,绝不会报复到她身上。

    从她最近的表现来看,霍明锦和她相处时,绝对没有得寸进尺之举。

    这样细心安排,又迟迟没有逾矩……难道霍明锦真的是个断袖?

    这种事傅云章不是没见过,知交好友中就有只爱须眉不爱红粉的。

    如果是真的,那更不好办了。

    ……

    乾清宫。

    高耸的汉白玉石台基上,殿宇巍峨,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丹楹刻桷,玉楼金殿。

    霍明锦跟在太监身后,走进西边暖阁。

    皇上刚动过怒,殿里的太监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气氛沉重。

    整座大殿地面铺设金砖,殿中布置奢华,走到哪儿,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闪动的耀眼流光。

    皇上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沉着脸,脸上怒意未消。

    霍明锦走了进去,皂靴踏过金砖地,走路的声音很轻,气势却很强大。

    皇上没开口,看他在一旁默默站着,脊背挺得笔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不由想起他小的时候,先皇曾夸他肝胆过人,笑言:“明锦乃吾大将军也”。

    他是最完美的将领,簪缨世族出身,忠心耿耿,沉着冷静,战场上勇猛果断,用兵灵活,小小年纪就很得部下的爱戴,最重要的,是他始终恪守君臣之道,忠于皇位上的强者。

    皇上叹口气,揉揉眉心,“明锦,辽东总兵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不过现在辽东那边情势紧张,必须尽快选一个合适的人过去收拾烂摊子,你觉得谁能胜任总兵之位?”

    霍明锦思考了很久,一字字道:“微臣纵观朝堂,唯有徐鼎一人能代替李柏良。”

    皇上愣了一下,难掩脸上惊诧之色。

    霍明锦沉默不语。

    许久后,皇上微微一叹,“明锦,你可知道,徐鼎是沈阁老的侄女婿,他二人向来投契,可谓亲如父子。”

    霍明锦面不改色,抱拳道:“江山社稷为重,辽东总兵的人选轻忽不得,微臣只选最合适的人。”

    皇上看着他,不说话。

    霍明锦亦不开口。

    良久后,皇上方笑了笑,“难道你没想过朕属意的人是你吗?不然为何将此事交给你去办?”

    殿内燃了数百枝烛火,满室烛火晃动。

    霍明锦沉默了一瞬,道:“微臣无意领兵。”

    皇上叹口气,道,“也罢,朕再考虑考虑,你先退下。”

    他看着霍明锦离开的背影,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让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过来见朕。”

    ……

    几日后,皇上颁下旨意,由徐鼎接任辽东总兵。

    大臣们反应不一,有的为皇上雷厉风行而感到后怕,有的因为徐鼎是沈介溪的亲戚而暗暗不满,当然,沈党一派自然是得意居多,李柏良这些年尽打败仗,没什么利用价值,早就该挪个窝了,皇上收拾他是迟早的事,徐鼎和沈首辅关系更密切,由徐鼎代替李柏良,他们乐见其成。

    然而沈党的人还没来得及庆祝,忽然传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蒋御史告发沈首辅多年来包庇李柏良,还动用关系为李柏良掩盖罪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打破了。

    皇上怒不可遏,这一次他的怒气真的是非同小可,看完蒋御史呈交的沈首辅和李柏良来往的书信,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后,皇上对匆匆赶来的孙贵妃道:“此次李柏良杀良冒功事发,沈介溪没有谏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孙贵妃是深宫后妃,并不怎么懂前朝的事,哭着道:“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皇上病了,太子前去侍疾。

    傅云英又闲了下来。

    翌日,霍明锦派李昌上门,给她送来一堆刑律的书,如《魏律》、《晋律》、《北魏律》、《北周律》、《唐律疏议》等。

    “难道霍大人想让我去刑部?”

    她问李昌。

    李昌嘿嘿一笑。

    因为汪玫在刑部,傅云章也在刑部,霍明锦觉得她去刑部有人照应,所以就想把她塞进刑部?

    傅云英没有多想,既然书是霍明锦的人送来的,她看便是。

    ……

    皇上一连好几天下不了床。

    饶是沈介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上能呼风唤雨,把皇上给气晕了,还能如何?

    只能进宫请罪。

    并且坚决不承认蒋御史那些信是他写的,“蒋御史伪造信件陷害老臣,皇上不可听信谗言。”

    他建议皇上将妖言惑众、陷害忠良的蒋御史贬出京师。

    其他大臣附议,也都说蒋御史拿出来的信不能当真。

    接下来,弹劾蒋御史、揭发蒋御史的折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皇上的案头都快堆满了。

    一众大臣呼吁皇上尽快处置蒋御史,以免更多的小人妄图用谗言攻讦劳苦功高的内阁大臣们。

    皇上压下折子,不予理睬。

    端午节前,以沈介溪为首的内阁大臣三人,加上户部尚书、吏部尚书、都察院御史等人上疏辞官,向皇上施加压力。

    月中,皇上妥协,将蒋御史贬出京师。

    ……

    上一次山东盐运之事虽然牵涉甚广,但到底只是耳闻而已,这一次朝堂上的风云震荡真正让傅云英明白了什么是权力倾轧。

    作为中间派,傅云章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已经进入刑部见习,开始接触公务。

    见他竟然真的偏向中立,不肯真正为自己所用,姚文达气得大骂他狡猾。

    这天,皇上病愈,宫中大宴。

    皇上率领百官在太液池旁赏花吃酒,姚文达看到跟随太子前来的傅云英,拉着她痛骂傅云章:“你哥哥真是厉害,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还以为把那小子拉拢过来了,原来他自己心里有数呢!现在他在刑部风生水起,劲头很足嘛!”

    傅云英找宫婢要了醒酒的茶,递给姚文达,笑道:“姚大人,我二哥秉公直断,胸有丘壑,您当初栽培他,不就是欣赏他外柔内刚,看似柔和,其实内藏锋芒么?如果您只是想培养自己的人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姚文达骂得正高兴,听了这话,咦了一声,深深看她几眼,“好小子,你倒是机灵。”

    傅云章那样的人,即使不能和他并肩,你也不会与他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