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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迟艳随着他回望一眼,眼神里也流露出羡慕,但再看看钱宁,她又立刻撂下脸色,还赶紧拨马躲他远了些,好像生怕他也来拉自己一样。

    钱宁嗤地一笑:“你怕什么?今晚咱们便到安化,到时我去与王长子说了,咱俩的事也便定了。回头咱们陪着二小姐夫妻一块儿回京城去,他们在前面拉着手,咱俩就在后面拉着手,好不好?”

    迟艳脸如红布,瞪了他一眼,小声道:“谁要跟你回什么京城?”话虽这么说,小小的幸福感却还是在神情语气之间流露出来。对一个从小没出过陕西的女孩来说,能去京城繁华之地自然很值得向往。

    邵良宸自后面望着他俩,忽然说道:“嘉靖皇帝甫一登基,便将钱宁判了死罪。届时钱宁会被磔杀于市,妻妾发往功臣家为奴。”

    相比仇钺的命运线,他对钱宁的结果其实早就记得清楚,也早就有心阻止,但从前对改变历史一直没有多点信心,今天见到了仇钺的下场,又有了之前与钱宁的一番深谈,这种阻止的意愿才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

    即使人家帮他们真是因为“那个”原因,也不能明知人家会被千刀万剐还放任不管,自然,邵良宸还是要祈祷,最好别是因为那个原因。

    何菁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来吧。”

    既然有不该死的人因他们而死,焉知不会有该死的人因他们而获救呢?如今已经可以看到,至少安化王府,就是个成功的例子。

    第108章 议定归程

    安化王那间常年飘着墨香的里间屋里, 安化王坐在平日常坐的坐榻上, 朱台涟陪坐在下首, 下人都被遣了出去。

    “菁菁那边,你都安排好了吧?确定不会出事?”

    “嗯,父亲放心就是。”

    之前朱台涟对安化王的摊牌也只是说了一部分的真话, 并没提自己曾真心想去谋反, 只说自己得悉杨英他们算计安化王府,二妹妹夫妇也偶然得知之后, 便坚持要留下相助, 至于什么何锦驿馆内行凶, 逼得二妹妹跑去宁夏,都是这一行动之间的偶尔失控。

    安化王常年不问外事, 对拉帮结派那些事全然不懂, 朱台涟想要编好一套说辞蒙混过他很容易。

    于是在安化王看来,就是外人算计了自己一家, 儿子也是纯属无辜的。外面的事他不懂, 但家里这些年来谁是谁非其实他都清楚, 也知道因为自己的敷衍塞责, 让儿子自小到大多受了许多委屈,多担了许多重担。

    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 等于一大家子人都度过了一次劫难,安化王觉得有必要对儿子说点什么,朱台涟也觉得有必要听父亲说点什么,可真凑到了一块儿, 这多年以来都未曾交心的父子俩,依旧是无话可说。

    安化王一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在心里滚过来滚过去,就是说不出口。朱台涟则清楚知道,自己心里藏的那些有点想对父亲说的话,眼下还不宜说。于是父子两个就面前局势闲扯几句之后,就没话说了。

    尴尬地静了一阵之后,安化王好容易把感情酝酿得差不多了,开口道:“这些年……”

    门帘外忽然传来下人的声音:“报王爷,王长子,曹大人差人来说,杨英领来的兵马他已尽数接管,不会激起兵乱,请王爷与王长子放心。”

    “知道了。”安化王无趣地应了一声。

    朱台涟则觉得有些好笑,鉴于现在陕西省最高的政界与军界官员都在安化,他本来觉得今天自己的任务很轻松就完成了,剩下的事都无需自己再多费心,没想到那些大人们好人做到家,为了表示对安化王府一方受害者的尊重与抚慰,就不断将各步进展都及时着人来报给王长子与王爷知道。

    他们父子俩这番本就进展艰难的谈话,刚才已经被这样打断了三回,原本就难以说出口的话也就更难说出口了。

    眼看着一整个下午过去,天都要黑了,朱台涟也不指望今天这番谈话能谈出个什么眉目,想必他们的父子关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报王爷,王长子,环县传来消息,有人在那一带冲突械斗,死伤多人,缘由尚不明确。”

    听了这声奏报,朱台涟顿时心头一跳,转头问道:“是什么人报来的消息?”

    “禀王长子,是环县推官差人来安化报信,半路遇见按察使大人派去周边各县传令的差官,才将消息报过咱们府上来的。”

    安化与宁夏之间这些地带也不是蛮荒之地,有村镇的地方就有官府,有官府就有人管维持治安。有不明来历的人的兵士在环县之外冲突械斗,撂下了二三十具尸首,这事儿那些小官小吏们管是不敢插手管,但总还是要尽快向上级汇报的。只不过他们不会直接往安化王府报告。

    管束军队防止兵乱发生是军界的事,维持地方治安是按察使姜炜的职责范畴,在陕西总兵曹雄与宁夏总兵姜汉联手布局稳住周边军队之后,姜炜便及时派人去安抚周边镇县,防止老百姓人心惶惶闹出事端,就是在此过程中获取了环县之外发生械斗的消息。

    朱台涟一听就提起了心,依照往返时间推测,那伙人很可能就是仇钺的人,他们又会是与什么人发生了冲突?

    安化王见他神情严峻,也担忧起来:“难不成会是菁菁他们?”

    这也是朱台涟最担心的一点,他起身道:“父亲稍待,我这便亲自带人过去查明。”说完都等不及安化王回应,匆匆施了一礼便朝外走去。

    安化王很不放心,又因有着之前对自己多年省心的愧疚,便也匆匆起身追过来道:“不如我随你同去?”

    朱台涟有些哭笑不得:“父亲您就安心等着吧,您都多少年没骑过马了?”

    安化王哑口无言,别说骑马,他这些年每年出王府大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连车轿都乘不了几次,真出了门也只能是人家的累赘。

    朱台涟匆匆离开桂园,等不及回去自己府邸,就吩咐了下人尽快为自己准备出行。

    外面天光已暗,薄阴的暮色透着一种隐隐的压抑不安。

    安化王府的下人很快为王长子备好马,也唤了韩毅他们一众侍卫过来随扈,就在朱台涟牵过缰绳准备上马时,外面有下人匆忙进来报道:“王长子,二小姐与二仪宾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朱台涟又惊又喜,见下人带着喜色来通报,便知道妹妹妹夫定然不至于受了什么伤,他当即快步朝外迎过去,才走到外院穿堂跟前,便见到何菁、邵良宸、钱宁与迟艳四人两前两后地走进。

    何菁与迟艳都觉得那身红胖袄太难看,都不愿用这身行头去见熟人,进城之后便先卸去了外面的棉甲,剩下里面的红布袍子,取了随身带来的女装对襟袄子罩在外面,看上去极是不伦不类。

    进门前钱宁就笑她们:“你们还不如穿着那身甲呢,好歹还有点飒爽英姿,现在这模样,就好像男扮女装的兔子。”

    何菁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审美,还警告他:“当着我男人不许提‘兔子’,犯他的忌讳。”

    邵良宸不免皱眉郁闷:能别这么积极提醒人家么……

    等进了王府,果然朱台涟一见何菁这模样也蹙眉心想:怎么穿成了这样?莫非逃得太仓猝没衣裳穿了、就地现抢的?

    ……敢情环县外头那场拼斗是为了给二妹妹抢身衣裳穿?

    反正眼看着妹妹妹夫都平安回来了,他也有了闲情去天马行空地胡乱想象。

    何菁一见到他,就像只欢快的小鸟一般飞跑过来,一举扑到他身上,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朱台涟被她扑得退了一步,若非练过武下盘还算稳当,真险一险被她一举扑倒。他多年来一直端着生人勿进的冷峻气场,别说另外那两个妹妹,就是老婆都没敢这么抱过他,朱台涟一下就被抱懵了。

    周围的侍卫、下人一众人等约有三十几人在场,见了二小姐如此现代化的热情表达方式,也都尽皆愕然,连邵良宸都蹙眉心想:她这也太夸张了,好歹顾忌一下场合啊。

    何菁才不管那么多呢,这些天来不论手头做着什么,是轻松还是紧张,她一直都没断过对二哥的担心,既怕别人伤害他,又怕他自己再整幺蛾子伤害自己,今天终于回来,终于见到形势大体尘埃落定,二哥也平平安安站在面前,她当然欣喜雀跃,适当表达一下高兴之情又怎么了?

    朱台涟见她抱了一下还不松手,几乎要被她箍得喘不上气,便抬手去拉她手臂,小声道:“还不快下来,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像个小孩,也不怕人笑话!”

    何菁松开手,看着他撇嘴一笑:“要不是这个小孩死命缠着你,还不知你今天是个何样光景呢!”

    朱台涟也是拿她没办法,略略笑了笑:“进去说话吧,父亲也在为你着急呢。”

    何菁应了一声,看看整装待发的侍卫们:“你们这是正想出门?”

    “是啊,听说环县那边有些斗殴,还伤了不少人命,你们来时可遇见了?”

    他倒是问得轻轻松松,何菁回头看看,这会儿都已到了掌灯时分,邵良宸与钱宁身上的血迹确实都不明显了,可他们衣袍都有所破损,发髻也稍显散乱,一看就是刚大战过一场的,二哥竟连这都看不出来?

    “二哥你都没看出他们两个刚与人拼过命吗?那些人就是他俩杀的呀……哦,还有仇钺,你怎么没扣下仇钺,还让他跑了呢?就他手里那吓人的五石弓,险一险就把我们都射死了啊!”

    “……”朱台涟愕然无言,他也知道仇钺的本事,一想到他们才四个人,还有两个女人,竟然与仇钺那队人马遭遇,景况会是何其凶险,何况还有自己对仇钺那套“都是二妹妹叫我这么干的”言辞催化……

    他忙问:“你们都没伤着吧?”

    “还好,有他们两位的武艺高强,再加上你妹妹我的过人谋略,总算化险为夷啦。”反正再凶险也过去了,何菁没多后怕,得意地笑出了八颗牙齿,“不过仇钺到底是怎么从安化跑出去的啊?你这边损兵折将了不少吧?”

    “……”朱台涟再次愕然无言,关键时候只得倒打一耙,“你们干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宁夏、非要跑回来?”

    “因为宁夏被杨英手下的兵控制了呀。”

    “那不是杨英的手下,是我叫姜汉去制住宁夏城的!”

    “那我又不知道……”二哥的倒打一耙很快就见了成效,何菁真觉得是自己犯傻了。

    王长子忙着领二小姐与二仪宾去找王爷说话,迟艳也没得机会上前见礼,钱宁见她左看右看的,便问道:“你从前没进过王府?”

    迟艳点点头:“连王长子府,都是两年多以前只进过一次。”

    这时一个年轻宦官小跑着来到跟前,笑问道:“您是迟姑娘吧?二小姐着奴婢来问问您,今日天色已晚,您是先到二小姐院里由她安排住处歇息呢,还是等钱师傅为您安排呢?”

    迟艳脸上腾地一热,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张口抱怨二小姐玩笑开得过头,只好道:“我先去二小姐院里等她吧。”一眼瞥见钱宁正在捂嘴窃笑,迟艳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你要去跟王长子说的话……可别忘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跟着宦官走了。

    这还是她头一回直接显露出对婚事的盼望,钱宁听得呆了一呆,顿时就像胸腹之内打翻了蜜罐,甜得不得了,简直全身都发了飘。

    今天的经历非同一般,迟艳见识了钱宁的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尤其见他主动留下断后叫她与何菁先走,最后又是关键一箭射杀仇钺解了她们的为难,对他自然好感大增,先前还只是听从王长子的安排心意占了大半,到了此刻才是真心开始喜欢他这个人了。

    人家姑娘都嘱咐他别忘了,钱宁自然心心念念地记着。

    朱台涟在带何菁与邵良宸去见安化王的路上,便交代了他们自己对父亲的半真半假的说辞,好叫他们两个不要说漏嘴,他们这边平安无事,再没什么波折,安化王自有去而复返的女儿陪着说话,朱台涟陪坐了没多久便告辞离开。没等回到自己府邸,便被等在外面的钱宁堵住去路。

    “王长子,有件事我得跟您说一声。”

    朱台涟脚步未停,由着他跟在身边,淡然道:“哦,这一趟辛苦你了,我听二妹妹他们说了,今日也多亏了你他们才得脱险。我们安化王府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我不是为这事……”

    “嗯,今日的事已经大体了了,消息很快便会送入京师。纵使父亲想多留菁菁住一阵,总也不好耽搁你们回京向皇上复命,你何时准备好了,便可以动身先回去,菁菁他们晚些再走不迟。”

    “也不是为这事……”王长子不是个别人不问就会自行唠里唠叨的人,钱宁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不由得冷汗直冒,“王长子,您该不会变卦了吧?”

    “变卦?”朱台涟一步迈进自家府邸的门槛,终于停住脚步,回身问他,“你指什么事说的?”

    “就是……就是迟姑娘的事啊。”钱宁还是没好意思直接说“艳艳”。

    朱台涟似乎什么都没记起来:“她怎么了?不是好好跟你们回来了么?”

    钱宁冷汗满头,说话都磕巴起来:“王长子,我那天是没说准,不过这几天,那个……我想明白了,您那天提的让迟姑娘嫁我做续弦的事,还……还做的准么?”

    朱台涟眉心微微一蹙:“唉呀你怎这会子才说?”

    钱宁浑身都凉了:“怎么,难道已经晚了?”

    朱台涟略显为难:“我昨日已将她许给了按察使姜炜的二儿子,都已说定了的,人家姜炜都已差人回家去筹备定礼了,这可怎么好呢?”

    钱宁顿时成了木雕泥塑,迟艳的婚事自然是王长子说了算的,即使对他有所动心,听说王长子另有安排,她恐怕也不会坚持,而钱宁也清楚之前是自己亲口回绝,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向王长子求肯,叫人家言而无信呢?

    难不成,这事儿就这么黄了……

    看着他这模样,朱台涟忽地笑了出来:“我说笑而已,瞧你吓成这德性。也好,你能吓成这样,足见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以后迟艳就交给你了,嫁妆我会出一份,何时成亲由你去安排吧。”说着竟还抬手在钱宁肩上拍了拍,才转身走去。

    钱宁三魂七魄很快归了位,望着朱台涟走去的背影,颇觉方才这一段经历匪夷所思。

    王长子竟也会跟人说笑呢,看这样子,倒真像是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喜气洋洋,或许什么临终托孤,都是我胡思乱想的吧……

    “这一趟你们回京,不用钱宁送你们了,叫他带着迟艳先走,回头我亲自送你们去京城。”

    这天将何菁与邵良宸请来自己宅邸赴家宴,朱台涟叫二嫂秋氏及下人们都退下去后,对他俩如此说道。

    那两人听了都十分意外,何菁问:“二哥你没有圣旨传诏,可以去京城?”

    不是说藩王擅离藩地罪同谋反么?二哥难不成是没过成谋反的瘾,就另寻机会?

    朱台涟饮了一盅酒,神情十分轻松:“我又不是郡王,《皇明祖训》里对藩王子嗣的要求就没那么严了。再说,我又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带着王府仪仗跟你们去。到时咱们一个侍从都不带,只我自己陪着你们,对外不去声张,不叫外人知道我去了京城,也就没事。有钱宁先去复命,大可以叫他上报说妹夫还需在此做些善后,咱们便也不用急着赶路,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权当散心。这条路上景色好的地方也不少呢。”

    一个侍从都不带,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多令人向往的状态,何菁都听呆了。如今大事解决,家人平安,她觉得很理想,唯一不理想的,莫过于马上就要与家人分开,二哥也能跟着去京城,那简直是理想得就像做梦。

    “好自然是好,不过……”邵良宸很快提出了疑虑,“真要一个侍从都不带,二哥怕是会不惯吧?”

    何菁也醒悟过来:“就是呀,二哥你可是从小就被人伺候长大的,虽说路上我可以照顾你,可平日洗脸穿衣那些近身伺候的事若都由我来做,毕竟也会有所不便。”

    朱台涟的好脸色到此为止,又紧紧锁起了眉头:“你们不是曾经锁了我一晚上么?那天我可曾要你替我洗脸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