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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邵良宸哽了一下,才想明白,寻常的古代女人,即使是个悍妇,干出这种事也不合情理,何菁怕是自己都没意识到那行径有多违和。两个现代人搞出来的事儿,被二哥听了当然会觉得逻辑不通了。

    得,一时冲动又给自己挖了个坑儿!

    他只好又开始一边编一边顺逻辑:“这不是……是这样,我与她成亲次日……不,当日,便正巧得知皇上要派给我来侦查安化王府的差事。我担忧此行风险极大,说不定来了就无望活着回去,不想害她守寡,是以婚后就一直借故托词,没有与她圆房,想要给她留些余地……虽说娶她这事儿是覆水难收了,可好歹那样,也能便于她将来再嫁。”

    那时他坚持不与何菁亲近,除了认为她没准备好之外,也确实有着这层考虑。如果何菁没有随他过来安化,他也不会在临行之前为了少留遗憾就跟她做那事。这套话倒基本都还是真的,除了时间——要说“次日”就无法解释新婚之夜为何不圆房了,那样又要引出一串解释。

    朱台涟拧着眉心,还是不大能琢磨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你们毕竟是成了亲,若说她以后真去再嫁……又能如何向人解释你们成了亲却未圆房这事儿?”

    这事儿就好编了!邵良宸痛快道:“二哥你是不知道,外人见我深受皇上宠信,又不知我的密探身份,便都以为我是皇上的男宠。京城之内提起我的名姓,人们都会说东莞侯邵良宸是皇上男宠。是以我娶来的媳妇是完璧之身,外人也不会觉得有多奇怪。他们只会当我娶菁菁回家都是装点门面用的。”

    朱台涟很有些瞠目:“那菁菁那会儿是不是也……”

    邵良宸一点头:“没错,菁菁那时见我百般推辞,也以为我是个好男风的。”

    朱台涟“噗”地笑喷,邵良宸也忍不住跟着笑,两人之前虽然也有平和交谈的时候,像这样相对大笑倒还是头一回。本来人家二哥千金一笑也是极难得的。

    这一笑,好像逻辑都通了,朱台涟终于没再提什么疑问,忽然想起当日在宁县驿馆初遇他们的情景,他心头一动:“对了,那日在宁县与你们初遇,姑母曾对我说,菁菁看上去还像个黄花闺女……”

    邵良宸“腾”地脸上一红,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啊呃,姑母还真的看出来了啊?那会儿……确实……因为明知此行有着风险,我担忧会害菁菁怀上身孕,而且她那体质也不好去服那种汤药,是以能拖就拖……可那天菁菁说,姑母似已生了疑心……于是那一晚,就是我们的洞房之夜了。”

    原来只是因为怕被人看出来,而且还是菁菁主动……原来连这事都是自己的误解,朱台涟颇觉感慨。守着菁菁这等姿色的妻子,又是对她倾心爱恋,还一路行来朝夕相处,也亏他能忍那么些日子。若非真把妻子放在了心尖儿上,常人谁能做得到?

    见到邵良宸头快垂到地上去了,竟然临到这会儿还会为这事儿难为情,朱台涟也是啼笑皆非。

    想象着他所述的这些过往,想象着其中那些自己从未亲身体味过的默契与真情,朱台涟很有些羡慕,甚至是神往:“想必你们两个也便自那时起,越来越两心相映了……我竟还百般怨恨你待菁菁不好,其实……一直以来在害她的人,都是我啊。”

    那会儿若非他那么明显地显露疑义,何菁也不会那般介意引人起疑,急着与丈夫做成真正夫妻,而且追根溯源,都是因为他意欲谋反,又没处置好陈瑛的事,才令邵良宸新婚之后便接到了来安化的差事,与何菁远离了平和无忧的日子。

    “也不能这么说。”邵良宸本来也怨他不顾家人惹是生非,可一听他自己这么说,倒有些不忍心了。他琢磨了一下,这会儿要是顺势劝说“既然二哥也这么想了那能否看在菁菁的份上就别造反了啊?”会有点用么?

    第74章 怨气十足

    朱台涟也意识到自己露了个破绽出来, 根本没给他就坡下驴的机会, 很快收起了怅然,转而问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本事,叫菁菁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邵良宸眨眨眼:“二哥是指什么而言?”

    “菁菁坚忍独立, 性情不同于寻常女子,这我看得出来, 可……你竟有本事让她有心为你报仇,”朱台涟笑了笑, 又有点自嘲意味, “当今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得到让妻子爱护至斯?你是对她早有情意,又心怀歉疚, 可她并不记得你啊, 听你意思,你们成亲的时日也没有多长, 短短几个月的工夫而已, 你又是如何做到让她对你如此情深的呢?”

    说到底,见到妹妹竟会为了丈夫想杀他,朱台涟难免有点……吃醋。

    这个问题,邵良宸竟然答不上来。虽说一直都在努力对何菁好,可在他自己看来, 那些好都是理所应当的,并没什么理由换来何菁如此高昂的回报,何菁为何能爱他若斯, 他也不明白。他只是觉得自己是被天上掉的大馅饼偶然砸了头而已。

    朱台涟等不来他的答案,问道:“怎么,不好回答?”

    邵良宸苦笑:“不是不好回答,是……我也说不来菁菁为何对我如此看重,貌似这只是我的福分,并非我自己有意争取来的。其实有关菁菁的事,二哥但有想知道的,大可以去问她自己啊。难道临别之前,二哥都不打算再与菁菁好好说说话?”

    朱台涟不由得微微一怔。

    好好说说话,自从何菁来了安化,他一直都不曾真正与她好好说过话。纵使偶尔坐下闲聊,他的话也都不多,内容仅限于简单的嘘寒问暖,没有过一句算得上交心之语,都还远远比不上方才与邵良宸说的这些。

    他从一开始就在违背着自己的真实心意,虽然着意关照着何菁,却一直不敢与她太过热络,面上的关切全都点到为止。就是因为惦记着有朝一日还要送她走,还要让她知道,自己将死于非命,不想让她对自己这个哥哥有多挂心。

    可惜人心总是如此矛盾,他还是盼着自己能惹她挂心,也盼着能有机会与她好好说话。

    如今,好好说话的机会就快没有了,是不是……该去说点什么呢?

    邵良宸见他良久没再开言,也能大体猜得出他这些所思所想,忍不住问道:“临到此时,二哥能否也为我释个疑,你究竟为何单单对菁菁这一个亲人关切有加?”

    朱台涟垂着眼淡淡道:“我欠她的,合该还她。”

    “欠了她什么?”感觉到一个许久以来的疑问有望解开,邵良宸心跳都加快了几拍,还赶紧做保证以资鼓励,“二哥倘若不想叫菁菁知道,你只单对我说,我保证不去告诉她。”

    朱台涟淡然一笑,说出的话却令他失望:“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你看得出,在我这些弟妹当中,只有菁菁是个好孩子,我仅仅为此多疼她些,不也是应该的么?”

    邵良宸大为不满:“二哥,你方才问了我什么,我可是都知无不言地好好答了。”

    朱台涟神情淡漠地望着他,神情淡漠地眨了眨眼睛:“说话这点事儿,你也要与我等价交换?”

    他脸上虽然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邵良宸却还是清晰读出了“我就不说你还能咬我呀”的意思——这人也太没劲了!套了半天别人的话,自己却连一点回馈的诚意都没!

    你也知道你都没几个月可活了,把话带进棺材里去就有那么爽?

    难得见到这个高明的骗子揭去昔日的完美伪装,毫不掩饰地生起闷气,朱台涟不禁哑然失笑,脸上的冷峻棱角霎时都柔和起来。

    一时间好像有点明白了妹妹为何会对这个妹夫情根深种,他们两人本就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就像别人说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对他们彼此而言,其余的人都是外人,兄长也无法例外。

    对此,他这个当哥哥的还能说什么?当然只有为妹妹高兴的份。

    “世上竟会有如此巧事,你接了来安化的差事,也正好娶了安化王的女儿。”他感叹道。

    这事儿还真的就是巧合,或者该解释为——缘分?

    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朱台涟此刻也不禁想到,倘若自己也得了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伴儿,恐怕“英雄气”也要大打折扣,也舍不得去以身殉道做那桩大事了。

    不过,他还是真心庆幸自己没有。

    邵良宸去王长子府是一早就过去的,本没打算坐多久,没想到二哥也会有打开了话匣子的时候,等到他告辞出来,都已到了午时。他是特意没有留在那里吃饭,二哥对食不言寝不语贯彻得太彻底,少有的几次陪二哥用饭,邵良宸都觉得很影响食欲——两个大男人相对无言地吃饭,那情景想想就知道了。

    何菁近日都是少食多餐,这时候已经吃过东西睡着了。邵良宸回到桃园,自行吃了饭,也正赶上何菁睡醒了一小觉。

    “看来你这回是真放心了,”邵良宸过来坐到床边,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笑道,“我还当你听说我去到二哥府上,又要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我又不是小孩子,明白了他是怎么想的,就不会瞎猜疑了呗。”何菁揉着眼睛,对自己的智商受到低估表示不满。

    邵良宸扶她坐起,为她垫好靠垫,有些迟疑地道:“你想不想趁着还没走的当口,再与他好好说说话?”

    何菁打了个哈欠,瞥向他道:“说些什么啊?”

    邵良宸被哽了一下,是啊,二哥那个人,确实会令人随便一想,就觉得跟他没话可说,到了现在这境地,就更是如此,他还是坚持道:“说不定见了面,就有的说了呢。毕竟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何菁丝毫没被触动,反而哂笑了一声:“是啊,最后的机会了,所以时候宝贵,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多陪父亲说说话,多陪二嫂和蕙姐儿说说话,干嘛还要去陪他说?”

    邵良宸无话可说了。

    经过今日这一番畅谈,对二哥比原先多了不少的亲切之感,朱台涟在他心里愈发像个有血有肉有真情实感的活人——来了古代二十年,令他有过这种感觉的人并不多。

    他对这个世界的接受程度还是不能与前世相比,对绝大多数接触过的人都感觉冷淡,就好像那些都不是活人,死活都与自己无关。比如当日见到安夫人死了,他也就当时难过那么一小阵,很快就撂下了。

    如今二哥朱台涟已成了他心里屈指可数的几个“活人”之一。

    这个活人过不了几个月就要死了,无论是被杀于战阵之上,还是被押往京师降罪处死,都不会得到什么平和宁静的死法儿,更不必说还要背负上一个反贼的名声,成为街头巷尾的俗人们嘲讽和针砭的对象。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

    一想到这些,邵良宸就难免心头沉重。现在这个人还好好活着,也还没有彻底走上不归之路,真的没有办法阻止事情沦落到那一步么?

    他不该死!事情不该是那样的!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单纯跑去劝说,肯定是没有希望。邵良宸想不出什么高明主意,也就不敢将自己这些想法对何菁说。既然自己没有主意,还怎好去挑起她的兴头,让她走也走不安心,留下又没有办法?所能做的,也只有促成这兄妹俩在离别之前再好好说上一阵话,为彼此都少留点遗憾。

    他低头看看又闭了双眼、昏昏沉沉的何菁。

    罢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成,慢慢再说吧……

    这段养病的日子里,何菁都表现得很乖,叫吃药就吃药,叫休息就休息,一点也不违拗逞强,连不该说的话都不多说一句。

    邵良宸明白,她是觉得自己给他惹了太多麻烦,再也不想多给他添乱。甚至毫无意见地答应随他回京,也都是同样意思。其中有几分是她自己的真实心意,很难估量。他并不相信,她对二哥的牵挂,能比他还冷淡。

    因乖乖休养,身体恢复得还算快,到了过年时,何菁已能起身走动,除夕夜里还如常地陪着一大家人吃了年夜饭。

    荣熙郡主最终还是没有按计划回自己家过年。朱奕岚与郑侧妃被关了禁闭,府里人好像没谁因此有所不快,四个嫂嫂反而比往年快活了许多,再有姑母跟着凑趣,一顿年夜饭倒吃得比往年还要欢快。

    安化王兴致也很高昂,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就好像安化王府从二女儿来认亲起就交上了好运,以后的日子必定会一年比一年过得热闹红火。

    何菁却清楚知道,这会是全家人的最后一顿年夜饭。

    席间她也见到了朱台涟,只是除了刚见面时的一点点套话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是寻常没见识的古代小女人,二哥心中的大道理她也能理解,可她实在不能苟同,为了实现那个目标,就要选择这么极端决绝的手段。

    看着笑容满面的父亲、二嫂以及侄女蕙姐儿,何菁心酸极了。

    不过心酸归心酸,她还是努力调整情绪,让自己融入到大伙儿的快活中去,享受这难得的家人欢聚,毕竟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不会有了。

    宴席将散的时候,刚听三嫂讲完一个笑话,何菁出门更衣,脸上仍残存着笑容,刚在回廊上转了个弯,正巧遇见更衣回转的朱台涟。

    借着廊下西瓜灯的光芒,一看清是他,何菁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僵了。

    朱台涟也不以为意,还略带嘲讽地打趣她:“有那么可高兴么?”

    “我自小到大,还是头一回跟这么多亲人一块儿过年。”何菁鼓着脸,显得既负气,又落寞。

    灯光昏暗,朱台涟看不清她是不是连眼圈都红了,心下也有些怅惘,说道:“亲人又不是越多越好的,你本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有自己的家,能有个好丈夫陪着你,还不够你知足的?”

    “那怎么能一样?”何菁留意了一下周围,然后委委屈屈地望着他,“二哥你能再晚点动手、多给我留点与家人相处的时候么?”

    朱台涟问她:“你想要多少时候?”

    何菁凄然道:“好歹让我再给蕙姐儿过一回生日。”

    蕙姐儿是腊月的生日,半个月前才刚过过,朱台涟刚生出的一点歉仄之心又飞去了九霄云外,冷声道:“你再要这般无理取闹,我就把你关起来,等事情过后再放你们走!”说完就转身走去。

    何菁哪有什么心情拿这种事开玩笑?蕙姐儿是刚过完生日不假,可她当时还在昏迷未醒,根本没赶上参与,这回提起来,蕙姐儿为姑姑没能来自己生日上赴宴大为遗憾,何菁提这要求本是诚心诚意的——造反而已,还是不指望成功的造反,多等一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见他说完就走,何菁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瞬间爆发,忍不住跳脚怒喝:“也不知是谁无理取闹!眼看自己亲生闺女的生日过一次少一次,都半点不在乎的!”

    “你的生日是过一次多一次?”朱台涟淡淡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菁气得七窍生烟,正待再骂他几句,正赶上邵良宸出来找她,一把拉住她道:“你干什么呢?在这儿就嚷出来了,被人听见可怎么办?”

    “你看他怕么!”何菁指着朱台涟的去向,“被人听见了他就当即动手呗,连自家闺女的命都不当回事,这人怎能这么没心肝呐!”

    “成了成了,你又不是头天知道……再把自己气个好歹,咱们又走不成了。”邵良宸死拉活拽地把她劝走了。

    唉,看来想叫这兄妹俩再好好说说话还不大容易。

    “你说,咱们趁他不注意,一举将他打晕了,或是干脆打残了,让他没本事去造反,是不是就能救下这一家人了?”

    正月初四是个大晴天,何菁由邵良宸陪着来到花园晒太阳。因知道他为人极其小心,有他在跟前时,都无需她去留意说话会否被外人听去,何菁就畅所欲言地问了他这样一句话。完全没有料想到,今日邵良宸其实提前邀约了朱台涟来与她说话。

    朱台涟刚走到她背后五六步远处,就听见了这么一句,一时尴尬地驻足不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跟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韩毅是他亲信,对他的事全盘了解,听了这话忍俊不禁,虽及时捂了嘴,还是笑出了一点声来。

    朱台涟回眼一瞥,韩毅低着头无声退走。

    何菁坐在一架藤椅式的秋千上,邵良宸挨着她坐着藤编绣墩,看见朱台涟就站在不远处,他也觉得有些尴尬,只得哄着何菁道:“别说这些了,菁菁,我知道你心里对二哥还是有所关爱,过些日子咱们就该走了,你也想再跟二哥说说话吧?”

    “我才不想呢!”何菁一句话就给他顶了回来,“他为了那傻念头连全家性命都不管了,还差点连你也杀了,我才不想理他呢。要是现在就能走得成,我恨不得立马就走了,再也不看见他!”

    再这样下去朱台涟只能扭头走了,邵良宸又握了何菁的手劝道:“你别使性子,如今好好说句话的机会,可是错过就再没有了的。”

    何菁的孕傻已经随着身体恢复基本消退,一听这话很快醒悟过来:“他这会儿就站在我背后,是么?”

    邵良宸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望了朱台涟一眼,踅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