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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她觉得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生活在侯府那种富贵乡里,他给她再多的好吃好穿好首饰,也不见得说明他的情意有多深。而在这样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的辛苦旅途之中,他能在她两个时辰没喝水的时候记得端来一碗温热的清水,能在她懒得洗漱只想睡觉的时候为她浸好一条热毛巾来擦把脸,这才更难得,更说明他心里真的有她,真的拿她当块宝。

    何菁越来越能肯定,自己是交上了大运,遇到了这辈子第二个绝世好男人——第一个是无私照顾她与她娘的模范老爹何荣。

    事实证明,何菁的乐观推测虽然来迟了些,总还是来了。等到上路十余日后,进入陕西地界,她终于不用吃药也不晕车了,白天有了精神随邵良宸坐在车里指着外面的新鲜精致叽叽喳喳。

    在华阴的黄河渡口渡河时,何菁还问船工:“官府为何不在此修座桥?”她还记得坐火车过黄河大桥的经历。

    船工被她问傻了:“小娘子你是讲笑话呢?谁有本事在黄河上架桥?”

    何菁如梦方醒:也是哈,这时又没有水泥灌注技术。

    邵良宸在一旁掩口暗笑:这真是只有现代人才会问出的问题。

    从山西到陕西,民间盛行用牛车运粮,驿路上总能见到牛车,有时还会一气儿见到一大排。牛脖子上都系着碗口大的铃铛,行起路来“叮当叮当”响个不停,隔得老远便可听见。

    “那叫‘报君知’,就是为了警告前面的车马行人让路用的。”邵良宸为她解释。

    原来就是古代的汽车喇叭,何菁表示担忧:“可是这样一路响个不停,不会把车夫的耳朵震聋吗?”汽车喇叭可没谁一直按着不放的。

    邵良宸失笑:“嗯,说不定真会。”他也觉得那玩意好吵人,近听简直震耳欲聋。

    最后几天的路程总算还多了些意趣,不那么像个苦旅了。

    这时没有甘肃省,也没有宁夏自治区,甘肃与宁夏都归于陕西布政使司,安化城位于宁夏府东南,行政归陕西,军事归宁夏,总的还是归陕西。

    他们两人都是两辈子也没来过这一带,想象着黄土高原必是漫天黄沙、处处黄土才对,而且也都分别记得《明朝那些事儿》上说朱x之所以造反一大原因就是不甘于在西北“吃沙子”,于是都以为安化是个环境恶劣的鬼地方。

    等一步步接近了,两人才发觉原先是被忽悠了,自华阴过西安奔赴安化,一路上处处青山绿水,一点都不荒凉,气候似乎也不错,并不比京城差多点。

    这日傍晚,他们来在宁县歇宿,预计再过一天,便可抵达安化城了。

    这一带回回人大量聚居,饮食上也以回回菜为主,想吃猪肉是没了。民间很流行吃一种叫“合汁”的东西,就是混着羊肉与羊杂的汤,何菁很是喜欢,一碗合汁泡饼吃得津津有味,邵良宸却自来不喜羊膻味,吃得很是煎熬,勉强吃完了肉与饼,汤就一口都喝不下了。

    因前面没有合适的宿头,他们不得已提早在此停步,此时吃晚饭还很早,天都还大亮着。

    “听说皇上也信回回教,还想将其推为国教,是真的么?”何菁小声问。

    “嗯,”邵良宸点了头,“他还说过想叫全大明的人都不吃猪肉。”

    他记得正德皇帝后来真的推过“限猪令”,还有人说杨廷和就因为这事忍无可忍,买通太医把皇上给谋杀了,当然那都是后世人的谣传,属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两人在驿馆大堂里一边小声说笑一边吃着晚饭,何菁朝大堂里的另外两桌客人随便瞟了两眼,对邵良宸笑道:“今日赶得巧,这里的几位客人全都不以真面目示人。”

    “怎么说?”邵良宸也去留意余人。

    此时包括他们在内仅有三桌客人,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桌坐着四个女子,是一个中年妇人与三个少女,中年妇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白皙,弯眉秀眼,容貌十分靓丽出众,那三个少女都在十五六岁,也全都身段婀娜,面目姣好,只是四人都是荆钗布裙,装扮朴拙。

    另在对面靠墙处坐着两名男子,都穿着长袍头戴书生巾,像是两个举子。

    何菁收回目光,声音低低地为他解说:“那位夫人绝非平民女子,她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十分细白,头发也极整洁——你知道,平民可不常洗头的,而且她举手投足也颇显贵气,必是富贵出身,她面前那三个女孩子看似她的女儿一般,实则都是她的下人,而且,那三个都是男的。”

    邵良宸险些喷饭,那妇人有贵族之气,其余三人虽然与她同坐,却在她面前甚为恭谨、像是下人,这些他也都看得出来,可……那三个少女都是男的?

    何菁捂嘴偷笑:“你没留意吧?男人可以脸长得像女人,手却不像,我留意他们手上的骨骼与姿态都不像女子,再去着意看他们的脖子,就在他们不经意抬头时见到了喉结——十五六的男孩子该有喉结了,那三个人都是。一个贵妇带着三个俊美少年赶路,够奇怪吧?”

    邵良宸见到那三个“少女”都穿着立领中衣,或许就是有意为掩盖喉结,他盯了一会儿,没逮到机会看出一个喉结来。

    “那,那两个书生呢?”邵良宸问。

    何菁道:“那两人倒没那么奇怪了,只不过他们绝非书生,而是练武之人。”

    这个邵良宸也看得出,光看坐姿就知道:“我知道,不过书生习练骑射的也有很多,不足为奇。”

    何菁却摇了头:“他们绝非寻常书生,你看那个穿青衣的,方才他站起身唤掌柜的当口,我留意到他腰间袍子的形状特异,应当是在其中藏了短匕,寻常书生可有将短匕藏在衣服之下的?便是想要防身,也不该这么偷偷摸摸吧?而且他俩目光闪烁,一直在留意着那位夫人,贼眉鼠眼的,依我看,很可能是两个剪径盗贼,也看出了那位夫人有来头,就想盗取人家的财物。”

    邵良宸经她这一描述,也看出了点眉目,那两人确实不似善类。

    何菁低声一笑:“比起他们,咱们两人倒是伪装最少的了。”

    邵良宸对她说过,因这次需要长期潜伏敌方,就不便易容,只能以本色示人,不然若被人家看出今日与昨日的容貌略有差别,或是被人家突然夜间造访,未免露了马脚。

    是以此刻比起那两桌人,他俩几乎可算是本色示人。

    何菁拿汤匙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你说,那位贵妇人会是什么身份呢?”

    距这里最近的城池就是西边的安化,第二近的城池就是东边的西安,他们来时已留意到那位夫人一行人与他们同向而行,是从西安赶赴安化方向。

    他们之前都曾细细看过了张采给他们的卷宗,对安化郡王府上下以及周边亲眷都已了然于心,很快便对这夫人的身份有了一个很贴切的猜想。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默契于心。

    “自此便要开始接触王府中人了,定要处处小心谨慎。”邵良宸低声嘱咐。

    第32章 无事殷勤

    安化郡王是宁夏庆王府的分支, 是前任庆亲王的弟弟, 他有一位幼妹封号为“荣熙郡主”,招了个家住西安的仪宾,便将府邸也设在了西安城内, 听闻不论是老庆王还是安化王,都与这个幼妹感情极好, 时常往来。

    荣熙郡主两年多以前守了寡,早就传出风骚浪荡的名声, 传说如今家中面首无数, 家仆不用丫鬟只用美貌少年,引得周边相貌出众的贫家子弟纷纷自投罗网,想攀个差事。

    看出那位夫人是有意扮作平民赶路的贵妇, 还带了三个美少年, 又是从西安赶赴安化方向,再以年纪一对, 何菁与邵良宸便判断她是荣熙郡主无疑。只不知她这一趟的目的地是安化王府还是宁夏庆王府, 反正都走这条路。

    吃完了饭天还没有黑,乘车行旅的人都会觉得腿脚酸软,有意抓住机会多走动走动,荣熙郡主饭后便叫三个下人跟随,在驿馆周边漫步, 没有回房。

    他们定的是一座套间上房,此时日头偏西,屋内没有点灯还是有些昏暗。那两个扮作书生的盗匪是兄弟两个, 哥哥名叫周举,弟弟名叫周昌,平日或偷窃,或打劫,做着无本买卖,早在昨日便留意上了这位装作平民的贵妇人,一路辍到这里,这时正趁着屋里屋外都清净无人,悄然撬开了门锁,潜入屋中。

    行李箱笼整齐地堆放在外间的墙角,兄弟俩掩上门,过去齐力翻检起箱笼,才刚打开头一个箱子,便见到里面华彩耀眼,除了贵重的绫罗衣物之外另有一个包金角的檀香木妆奁,一看就是大富之家所用之物。

    兄弟俩都露出惊喜贪恋的神色,同时朝那妆奁伸出手去,却在这时听见房门发出一声轻响,竟走进一个人来。两人来前看准了那夫人主仆都出了驿馆,而且周遭十分清静,才连个放风的人都未安排,这一见到有人进来,两人几乎惊跳起来。

    邵良宸闪身入门,看看他们,笑吟吟地一拱手:“哟,两位正忙着呢,不知收获可好?”

    那两兄弟记得他方才也在大堂用饭,听了他这话都有些疑惑,周举阴森森地问道:“怎么,难不成你是我们同行,也想分一杯羹?”

    邵良宸依旧笑如春风:“非也,其实我是路见不平,想来替官府擒拿两位归案的。”

    周家兄弟头一回见到如此奇怪的境遇,互望了一眼之后,一齐摸出了外袍之中藏的短匕……

    何菁陪着荣熙郡主从驿馆之外回到了大堂,荣熙郡主朝通往客房的后门口望了望,很有些不安:“真不需要多去两个人帮手啊?”

    何菁笑着摇头:“您放心吧,外子为了在外跑生意防身,早年着实下过苦功练了一身武艺,擒拿两个毛贼还是不在话下的。”

    她忍不住望了望那三个假扮少女的少男,比起自家男人,这三个才更像名副其实的兔儿爷,不但生得女相,还显得弱不禁风,豆芽菜似的,怎么看也不想能兼任保镖的样儿。

    荣熙郡主似也看出她的心意,笑道:“我说的帮手自然不是这三个孩子,我不曾特意带来护院,但那两个车夫总还能顶些用场。”

    她不但周身贵气,还另有一份独特的妩媚风流气质,即便是正经说话也总带三分笑意,一笑就显得媚态十足,眼波流转之间,似乎总在有意勾魂摄魄。

    方才有邵良宸在跟前时,见到她也用这副神态与邵良宸说话,何菁满心满身地不自在,如今见到她对着自己说话也是同样情状,便知道她是习惯成自然,倒不是有意勾男人。

    这种气质,说好听了是颇有女人味,说不好听就是风骚浪荡,放在本时代,必是被人视作风骚浪荡更多些。怪不得在锦衣卫的卷宗上都会有那种记录。

    “不必,您放心等等就是。”何菁嘴上客套着,心里其实也有点担忧。

    邵良宸对她说好由她陪伴安抚荣熙郡主,他一人去制服那两名贼人足矣,当时她也相信他有那个本事,但这等待的工夫比想象的长了一些,她心里就不免打起鼓来:他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要是受了伤可怎么办?这时候没抗生素,感染了都可能危急性命的……

    她望着后门方向关心则乱,都未留意,前门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响,紧接着好几名男子跨进了门槛,荣熙郡主一见来人,顿时两眼一亮:“秦儿,你竟到了!”

    头前进来的男子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姑母,侄儿来迎您了。”

    何菁这才循声望去。来人共有五个,当前这个身形高挑,比之邵良宸略显魁梧,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脸色微微偏暗,脸型五官俱是棱角分明,宛若刀裁,一副极周正、极英气的相貌,竟是个与自家男人风格迥异的美男子。

    看惯了邵良宸那张无比柔和俊秀的脸,再来看这人,何菁有种陡然换了画风的滑稽感觉,心里忽然就萌生了一股恶趣味,很想看看自家男人与这人站在一处的画面——那应该是对儿完美的攻受吧……

    那男子穿着一身靛青色直缀,头戴同色扎巾,装扮极其简约利落,没带任何坠饰,但何菁依旧看得出他衣料华贵,与那位夫人故作简朴的衣着反差明显,可见这姑侄二人俱是来历不凡。

    她打量的当口,那男子也朝她望了望,目中闪出一抹犀利刺人的锋芒,令何菁不禁心头打了个突。这感觉就像……刚入行的小偷陡然撞见了资深老刑警。

    驿馆掌柜正在柜台内盘账,见到这人进来,立刻转出柜台笑脸相迎:“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

    “刘掌柜好。”那男子忽然出言打断了他,稍一点头算作招呼,掌柜愣了愣,会意地笑着点点头。

    男子复转向荣熙郡主:“您为何穿成这样?”

    荣熙郡主过来拉了他衣袖:“哎呀我本想着从西安过来才不足两日的路程,中间只需歇宿一宿,就想轻车简从得了,不想才一天工夫就被贼人盯上了,多亏这位小娘子的丈夫看出端倪,主动要替我擒贼,你来的正是时候,快随我过去后面看看,别叫那小相公吃了亏。”

    “哦?”男子两道浓眉微微一蹙,并未多问,回身向四名随从招呼了一下,便带人朝后院大步而去。

    荣熙郡主挽过何菁手臂,一边拉她跟过去一边笑着解说:“这是我侄儿朱秦,特意从安化赶过来接我的,他也练过功夫,又带了这些人手,准保不会叫那贼人逃了。”

    朱秦,从安化城来,何菁对照卷宗上的记录,对这人的身份也很快就有了定论。原来是他……

    庆王一支的名字遵照“秩邃台,倪伸帅倬奇”排行,安化王名叫朱x,王长子名叫朱台涟,今年二十七岁,据说因为母亲出身于秦都咸阳,朱台涟小名就叫“秦儿”。

    那个朱秦,竟是安化王王长子!

    何菁望着朱台涟的背影,心里颇有些异样悸动。那人就是她这具身子的血亲兄长,可是,如果安化王正在策划谋反的话,这位哥哥一定也正参与其中吧……

    第33章 无故生疑

    后院就是两排客房, 一行人由朱台涟打头, 很快去到了荣熙郡主所定的套间,但见房门半开半掩,进门一看, 正有一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后窗大敞着, 不见余人。

    “这是那两个贼人之一?”朱台涟回头见到何菁神色平静,也便猜到这人肯定不是她丈夫。

    “正是。”荣熙郡主应道, 地上那人不知是生是死, 她驻足门内不敢靠前。

    朱台涟蹲身稍作查验,便道:“这人是被打晕的,可见是另一个逃了, 那位相公便去追了。”

    他回过身, 望着何菁道:“尊夫的功夫高明得很,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荣熙郡主插口问:“你怎就看出人家功夫高明?”

    “地上这人没有太多伤痕, 仅在头上受了一记重击, 屋中陈设也没有弄乱,可见并未有过多少搏斗,那位相公以一敌二,显然十分游刃有余。”朱秦说这些话的同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何菁。

    何菁自己生就一双慧眼, 却觉得这人才真正是目光炯炯,一眼就能把人看个洞穿似的,被他望着就不免胆寒, 她很自然地将这种胆怯转化做年轻媳妇面对生人的羞涩,微低了头道:“让您见笑了,外子因是商贾出身,时常出门在外需要防身,家里才早早请了师父教他习武。”

    朱台涟略略颔首:“商贾行走在外,习武确是需要的,不过,出门行商还会带着家眷,倒是有些奇异。”语调之中,竟对怀疑之情毫不掩饰。

    何菁不由心下疑惑:他是因何怀疑上了我们?只因为我们对他姑母的讨好稍显刻意?

    荣熙郡主笑着插口,语带责怪:“人家行事自有人家的道理,你奇异个什么?”

    何菁赔笑道:“这位大哥疑心得也有道理,其实这一次我们出门并非为着行商,而是为了行商趟路,相公就说,顺道带我来游玩一番。”

    朱台涟瞟了她一眼没有多言,略微缓和了语气向荣熙郡主道:“说到底是侄儿来晚了一步,叫姑母受了贼人惊吓,若非这位相公仗义出手,说不定还要害您多吃些亏。小夫人,朱某在此先代姑母谢过你了。”说着两手并起朝何菁施了一礼。

    何菁连忙还礼道:“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