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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可何菁平心而论,是既不想给穷汉做大老婆,也不想给富人做小老婆——她就根本不想嫁人。

    前世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好几年相处下来,也曾如胶似漆,也曾打算过非他不嫁,可惜那会儿两人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不懂得互相容让,偶尔吵起架来总是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为件小事也能吵个天翻地覆,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就在一次吵架之后的冷战期,她偶然发现,朋友圈的一张街拍照片背景中,一个很像男友的人正与一个陌生女人并肩走出宾馆。她端了手机去询问男友——还不是质问,只是询问,那时她并没确信那人是他,即使确信,也不认为一定是那种意思。

    然而听她问了,那男人却很轻易就承认了下来,还斜瞥着她冷笑道:“哟,你那么精的眼神儿,还临到今天才发现啊?”

    至今她都能清楚记起当时他的神情语气,那会儿真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原以为他们吵得再凶,也都是小打小闹,好几年的感情总还是真的,哪想得到,劈腿这种龌龊事儿也能出在他身上。

    她本该扇他一个耳光,当时却连骂他一句的心力都没有,直接扭头就走了,没想到刚出了搂门,就遇见一辆失控的货车冲上人行道,一共撞倒了四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死了。

    短暂的痛苦之后,她就来了这里,成了个新生婴儿。往事清晰在怀,伤心难过都还另说,最主要的还是不甘——凭什么渣男贱女都活的好好的,偏我死了呢?!

    如今十九年过去,就好像二十多岁时经历的风波,不论当时再怎样痛心疾首,等到四十多岁再回首去看,怎么都能看淡了。如今比那还厉害,都隔世了,十九年来的生活环境、接触的人都与那时迥异,当时伤得再如何深,到今天也不当回事。再回想起来,只是还有一点犯恶心。

    何菁觉得自己并非因为渣男而恋爱恐惧,只是因为热情都被那次失败的恋爱经历给耗光了,所以再提起结婚嫁人的话题,心里就忍不住抵触,觉得什么样的男人都不想要,能自己清清静静过一辈子才最好呢。

    何况在这男尊女卑的古代,遇见个好男人的几率微乎其微,草草嫁个陌生男人,与之同床共枕做那种事儿,再为他生孩子养孩子,其间或要忍受家庭暴力,或要忍受三妻四妾,想想就恶心得慌!

    可是,她想不嫁人就真可以一辈子不嫁么?除了姑子,她还没听说谁家真有过一辈子没嫁人的女人,连青楼妓.女最后都会寻个男人作归宿。她若真的一直不嫁人,将来何云都会被人非议,到时何云再长大懂事些,说不定都要半劝说半强制地为她张罗一门婚事。

    总不成她还真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第13章 前世梦魇

    她坐在板凳上暗自为惨淡的婚姻前景发愁,夏奶奶那边理着棉线,有一搭无一搭地阐述着女大不中留的道理,最后忽然话题一转:“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昨日莲姑回家来了。”

    何菁微怔,脱口道:“啊,又回来了?”

    夏奶奶语带揶揄:“是啊,‘又’回来了。”

    总体而言,大明朝是自成化年间才由内而外繁荣起来的,与成祖万国来朝的时候相比,国家不显得那么风光了,但民间的财富却有了大幅增加。经历了弘治朝再到如今正德朝,民间的风气已基本完成了从崇尚勤俭到追求奢靡的转变,很多的新风尚在夏奶奶这样的老人眼里,也是极为不成体统的。

    比方说,近年来不少来京做官的人因为原配要留在故乡照顾老人,就喜欢在京城就近纳一房妾,京城的小户人家也很喜欢把女儿嫁到这种人家做妾,但等到对方任满要回乡的时候,这些小妾们却往往不愿随之离开京城,而是想尽各种办法闹着与夫家离异,然后再回家待价而沽,重新选个丈夫。

    虽说再嫁肯定身价要跌上一截,但在这些京师女子看来,跌点身价也总比跟着夫君去到穷乡僻壤过苦日子更好。

    也是京师本地人士多享有些特权,这种事若是放在别处,别说是妾,就是正妻,也都要依从男方处置,娘家弱些的,正妻惹了丈夫不喜,都可能被夫家卖掉,像这样妾室还可以闹出家门的,出了京师恐怕就再难见着了。

    比起不吝做妾的风气,这一风气才更令何菁难以理解,简直匪夷所思。若非亲见,她可想不到大明朝的老百姓能有这么开放,把女子贞操看得那般无所谓,祥林嫂若是得知如此,也会恨自己没有早生三百年吧。

    夏奶奶口中的莲姑算是个中极品,莲姑住在街对面的胡同里,年岁比何菁大着一岁,初时的家境只比何菁稍好,自十五岁上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京官做妾,娘家受着她的贴补,境况才逐渐好转。

    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多,那京官因得罪刘瑾被降职外调,莲姑就闹回了家,那京官被政敌赶着离京,也无暇与她计较,就由着她去。因模样出众,不出一年,莲姑就又嫁了个新点庶吉士的年轻翰林,还是做妾,钱比原先少了,好在男人倒是年轻了。

    没想到这才又过了三年多,莲姑又回来了。

    原先因为莲姑所住的胡同数年间一连出了三个做妾的女孩子,所嫁的其中一家大妇心生嫉妒,就给她们那条胡同起名叫“瘦马胡同”,如今这名字还真叫开了。

    不论别人怎么说,念着莲姑当初刚发迹时还曾接济过他们姐弟,何菁听说莲姑回来,少不得过去瘦马胡同探望。

    转过天来去到莲姑家里,听莲姑本人一说何菁才知道,原来这回还不是因为她男人回乡,而只是外放,而且要去的还是扬州,比起京城繁华也差不太多的好地方。

    “你这样成不成啊?再想找,一定能找着比这更好的人家?”何菁由衷为她担忧,刚进门时她留意莲姑家人的脸色,看得出她父母也对女儿这般轻佻的行径心怀不满了。

    女孩这般频繁再嫁,总归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儿。莲姑不论给家里创收过多少钱,也还只是个女儿,将来如何都要听凭父母分派。她这么作,难说会作出个什么结果。

    “怕什么?”莲姑坐在小竹椅中嗑着瓜子,一脸的无所谓,凑近她神神秘秘地道,“菁菁我不瞒你,其实我这趟离了那男人,是因为新搭上了一位老公。”

    “老公?”何菁吃了一惊,这里的老公自然不是现代的意思,而是指的宦官。不论宫里宫外,混得好的宦官都置办家业,还娶妻纳妾,女孩们为了吃香喝辣自愿跟宦官的也为数不少。

    莲姑得意洋洋:“是呀,那位老公在刘公公手下做事,家里资财颇丰。我与他见过两面,他便看中了我,过不了多久,他便要来接我过府了。”

    怪不得她这回又能轻松闹回家来,想必是有那宦官撑腰,外放的翰林也不敢阻拦她。何菁无可置评,或许……人家能有这般勇气追求幸福,该算是件好事吧。

    话说,刘瑾是哪年倒台的来着?她想不起来,即使想起来了,看莲姑这热乎劲,凭她也不可能劝阻得成。好在刘瑾倒了,应该也不至于稍带的所有跟过他的宦官全都倒霉。

    “倒是你呀,”莲姑反过来替她忧心,“眼看都快二十的人了,怎还不赶快嫁了啊?”

    何菁苦笑搪塞:“没办法,我没人要啊,只能先这么撂着。”

    莲姑一撇嘴:“别当我不知道,哪是没人要你?分明是你眼光太高!我跟你说,菁菁,女人家花朵儿似的好日子就那么几年,错过了就真没人爱要了。哎,你还记得从前与你住同一条胡同的王宽吧?他前不久刚考中了举人,正惦记着纳个妾呢。”

    何菁听她前几句还随之感慨,听了最后这句却警觉起来:“莫非他央你来找我说和?”

    莲姑一笑:“算你机灵,他娘知道我与你相熟,就央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那王宽原先与何菁住一条胡同,也是个小户人家,生就一副势力小人模样,见了穷人就白眼,见了富人就巴结,便是那时来频频示好,有意娶她为妻,何菁都从没动过心,哦,如今才刚中了个小小举人,竟然就想来纳她做妾了,还真拿自己当瓣儿蒜!

    何菁心头搓火儿,没好意思朝莲姑发,只哂笑道:“你当猜到我的意思,一口回绝了就是。”

    莲姑似感意外,眨了眨眼:“怎到了如今你还是这副脾气?王宽长得也不丑,现今的家世也还过得去,这样儿的你还不愿意,还想嫁何样的去?”

    何菁没话可与她说,站起身道:“这事不必提了,莲姑你且歇着,我还要回家给云儿做饭,先走了。”

    “哎,”莲姑站起身,见她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不禁撇了撇嘴,“无父无母的穷丫头一个,还真当自己是郡主啊!”

    何菁胸口堵着一口闷气,走回到自家胡同口,望着拐角边上,一时回想起那日与邵良宸站在这里说话的情景。

    这一世遇见过的男人当中,老的少的穷的富的都算上,他无疑都是最好的一个,心眼好,有本事,相貌也出众,称得上人中龙凤。与他一比,王宽那种就是个癞蛤.蟆。

    何菁赌气地心想:或许我真该如夏奶奶所言,去给他做个小。真给东莞侯做了妾,周遭这些市井小民都只有对我羡慕嫉妒恨的份儿,省得他们以为我给王宽那种人做妾都是高攀。

    当然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何菁也不免自嘲:人家不过是给我点照应,又没流露过想娶我的意思,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邵良宸自是无法遥感到她这些心思,这些天来,他都在享受难得的清闲假日。

    东莞侯府没有女主人,男主人也不常在家,即使在家也无心管家,日常事务均由老管家赵有善协理。家中的仆婢除少数由赵管家操持买的之外,大多都是皇帝赐予的罪臣家奴,其中也有二十来个丫鬟仆妇,不过邵良宸只叫她们做些洒扫针织之类的杂役,从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往日随在他跟前的,还是仅有武德一人。

    这日邵良宸独自坐在书房里看本闲书,待丫鬟洗好了一盘葡萄,武德捧了送进屋来,一进书房的门,却见邵良宸以手臂撑着额头闭着双眼,似是盹着了。

    初秋的傍晚,天已有了凉意,武德取了件外衣过来,轻轻为邵良宸披在身上。邵良宸以手支额,甚不稳当,稍稍受了点力,重心便偏了过去,头颈一歪朝桌面扑倒下来。

    寻常人遇到这样情形惊醒过来也就罢了,邵良宸却惊得一跃而起,轰然出了一身冷汗,脸上都没了血色。

    武德吓了一跳:“爷您这是……又做噩梦了?”

    邵良宸慌慌张张地看看周围,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颓然坐回到官帽椅上,只觉得背后的中衣都被汗水浸湿了。

    武德为他倒了杯茶:“您喝口茶,压压惊。”

    邵良宸接了茶没有喝就放回桌上,这惊不是喝茶能压得下来的。因着前世那段经历,他对失重之感的恐惧已然深入骨髓,单是这一点点失重下坠的感觉,都能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直至今日,他还是常会梦见前世,梦见自己追她出去时的那一幕——楼道昏暗,她的背影就在前方两米远处缓步下楼。

    显然是伤心伤透了,连他跟来背后的脚步声,她都没听见。他体会得出,心里也在懊悔,单单是因为前次吵架余怒未消,竟然就顺口拿那种事来胡诌气她,真是蠢透了!这下再说清楚恐怕也要留下裂痕,万一更糟,再如何解释她都不信了该怎么办?

    他隐隐心慌着,就因为这一迟疑,等到真的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了楼门,上了外面阳光灿烂的人行道——

    她在那刻看见冲过来的货车一连撞倒了三个人,自己是第四个,却没有见到在自己倒地的同时,侧后方的他也被刮倒了,额头受了擦伤,手臂轻度骨折。可惜她没机会看见了,她颈骨都断了,血粼粼地压在他手臂上那模样,不必检验都知道是当场死亡。

    那一幕所见,成了他每一场噩梦的终点,一次次惊醒,每一次都是冷汗淋漓。

    最后那段日子真的堪称地狱,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偶尔困极了睡着一阵,都会梦见她,然后被最后所见那一幕惊醒。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喘息都是巨大的折磨,家人反复开解,甚至还请来她的父母帮着开解他,送他去看心理医生,一切一切都没有用。她就是被他害死的,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之前一直觉得人会自杀是件奇事,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等到真的身临其境才知道,人就是会有生不如死的时候。

    终于有一天,亲友难过,父母伤心,他都顾不得了,实在是一刻都熬不下去,趁着陪床的哥哥去买饭的当口,他爬上医院十二层高的住院部楼顶,跳了下去。

    本以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没想到一眨眼又活了,清晰带着从前的记忆成了个新生婴孩。十九年过去,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也学会了在这个新世道混生活,还似乎比前世混得更好,却一直都难以摆脱前世的梦魇。

    很多次,他都想再死一次,可又担心,谁知这回死了会不会又在哪里重生过来呢?

    自从那回跳楼,他就留下了怕高、怕失重的毛病,再自杀一次,说不定结果只是又多添一个梦魇罢了。感觉自己就是被老天爷肆意玩弄的蝼蚁。说不定老天就是故意要用这种想死也死不成的办法折磨他,这就是他的报应。

    除了挨着,没别的法子。

    第14章 猪鼻插葱

    邵良宸捂着脸静坐了好一阵,才勉强定下心神,重回现实当中,抬头向武德问道:“今日去买过绣品了?”

    “嗯,今日叫董老叔去买了个床围子。”武德知道他时不时会发梦魇,左右不是大毛病,见他醒过神来也就放了心,将葡萄递给他,“依我看,您这样也不是长法儿。您也说了,那姑娘聪明的很,您这样三天两头照顾她生意,她能察觉不出么?”

    邵良宸摘了颗葡萄,慢悠悠地剥了皮,抠了籽,填进嘴里:“那依你说呢?就该直接娶回家里来是不是?”反正古人都这么看。

    武德挨着他旁边坐了,笑嘻嘻道:“您觉得现在娶回家为时过早,那也没事,但要我说,您至少该常去露个面,叫人家知道您对她上着心。”

    邵良宸没再说话。他本来就没起心想要娶她,应该说,就没打算这辈子还要娶谁,上辈子造了那样的孽,这会儿他连活着都兴致不高,还娶媳妇,跟个女人上床干那种事,再生几个孩子?哪儿来那个闲心!

    不过小五的话倒给他敲了一记警钟,如今毕竟是身在古代,他没起那个心,就不该与人家一个姑娘纠缠不清,不然必会于她声名有损。

    邵良宸望了望门外天色,心里盘算着:过两天过去看看她吧,我送了她银子给弟弟治病,权当过去探病总没什么错儿吧?若是见她景况好些了,以后也就断了,不再兜搭她了……

    这天何菁又去了程敖的生药铺买药。

    “程大夫的医术真没得说,云儿吃了这药还不足十日,如今已好了大半,都能如常到处跑了。”何菁见了程敖便弯着一双眼睛笑道。

    程敖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菁菁啊,要说云儿这病,还得吃上一阵子的药材能去得了根,只是……”

    何菁心头一沉,忙问:“有什么事您直说呗。”

    程敖手中如常为她抓药包药:“听说因为鞑靼犯边,药贩子来往受阻,这柴胡的价钱怕是很快就要大涨。”

    这确实是件愁人的事儿,何菁神色黯然:“哦……程大夫您放心,我不能叫你吃了亏,到时是什么价钱我都照付就是了。”

    程敖苦笑摇头:“我是想告诉你,我这店小,本钱薄,柴胡现在就已经贵到了我进不起货的地步,你再要买只能去大药铺买,他们要什么价,我就管不得了。如今我只剩余这些,全都原价给你,将来……唉,我就帮不上你了。”

    何菁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感激:“您别这么说,我欠您的情已经不少了,将来的事,等我再想办法吧。”

    提了药包走出生药铺,何菁低头看看手里的碎银子,重又发起愁来。

    二十两银子对小民而言算得上一笔巨资,只用来吃饭穿衣的话,够她与何云舒舒服服过上一年的,可拿来买药,才这不足十天的工夫便已花去了大半,回头柴胡的价钱再一涨,还够再买几贴药的?这都还没有算上欠的账。

    担忧着柴胡价钱疯涨,何菁又匆匆去了两家生药铺,结果店主都声称没货,何菁明白,人家都是屯着货等涨价呢,再找不见一个如程大夫这么好的人帮忙了。

    悻悻回到胡同口,望着那处与邵良宸说过话的拐角,何菁猛然想起:对了,他还说叫我去他家做工呢,做妾什么的是我胡思乱想,去他家打工总还可以吧?虽说也是换个名目向人家讨钱,横竖是个正经由头,总也得先为云儿把病治好了再说啊。

    如此一想,心头立时轻快起来,着实庆幸自己遇见过那么一个好人。当即穿入胡同,脚步都轻盈了几分。

    她却没有发觉,在她望着墙角发呆的当口,邵良宸就在背后不远处望着她,饶有兴致地琢磨:这丫头盯着砖垛想什么呢?

    今日夏奶奶去了自家酒馆,何云因前阵子在家养病闷得厉害,这几日好些了就总想外出,也跟着夏奶奶出了门,眼下家中无人。

    寻常人家除非离家时间长,不然外门大多是不关的,只将屋门锁闭,何菁来到大门口时,大门就正敞开着,她踏进门槛,见到院中站着一个男人,身形矮壮,一身儒生打扮。见她进来,那人笑着拱拱手:“菁菁,你总算回来了。”

    何菁认出他正是那个新中举的王宽,心头立即警觉起来:“哦,你有事么?”

    王宽笑得殷勤,年轻轻的眼角就挤出了笑纹:“许久未见,来看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