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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即将离世前的这些日子, 他的心情总是出乎意料地平静,裴澜之想让他尝尝,那就尝尝吧。

    作为主人的剑灵,听话是剑灵的本分,但除此外,他再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看他吃了,裴澜之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把归宁山上的灵胎与荆雨说来,“荆雨哥哥,那个孩子肯定很可怜,我们把他接进宫里来抚养吧!我已命人去寻,孩子福大命大,一定很快会有消息。”虽然从那猎户的屋子来看,妇人活命的可能很小,但他已经通告了官府,又派了几个修士前往寻找灵胎,灵胎是修炼之体,即使被迫出世,只要没有遭受重创,应该能够再撑一段时间。

    荆雨动作一顿,灵胎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原是归宁山上的村民向他求助,而他推给了陵珑,而裴澜之又为何会知晓?只有一种可能,陵珑……

    这又何必呢?

    陵珑擅谋,为裴澜之出一个挽留他的主意不过轻而易举,可是这番苦心注定白费,他是真的累了……

    “我们把他接到膝下抚养,这孩子一定非常聪慧伶俐,等哥哥好些了,还可以教他读书识字……”

    荆雨抖了一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忽的抓住裴澜之的手,力大得连指尖都泛着青白,“澜之,我在原来住的地方种了一盆灵草,我竟忘了……你现在去帮我把它找过来,别让匠人磕碰坏了……我……有些担心。”

    裴澜之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荆雨念起,眼神一亮,“好,我马上就去。”原本这等小事可以有无数宫人代劳,但他还是欣然应下,就像那碗他从城里街道一直送进宫门的馄饨,他在试着去善待自己和别人的心意。

    等他的脚步声远了,荆雨捧着馄饨碗,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血块和细碎的内脏冲出喉咙,他盛着那满满刺目的猩红,快……快把碗藏起来……

    灵胎一事隔日便有了消息,就在荆雨搭建的私塾边的小水潭,捕快们从水潭里刨出了一个泥罐子,罐子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两个紧紧相拥的婴儿,而妇人的尸身则在乱葬岗被发现,妇人怀的竟是一对龙凤胎!

    裴澜之和陵珑上山那天的夜晚,村里有几个猎户准备逃跑,皆被官府缉拿,不多久,道士也被捕快抓住,将鬼胎一案原原本本交代了出来。

    那道士不知道,不止是鬼胎会因为贪图吸收母体生气难以产出,一些极珍贵灵胎的孕育同样艰难。而这个道士明显不学无术,只单凭孩儿久不出世就断定了这是鬼胎,甚至危言耸听,吓坏了猎户村的人。

    猎户村的人早就觉得那妇人胎儿怀得骇人,如果不是陵珑派人到过村子里游说,这是好胎,是吉兆,那妇人肚子里的孩子早就被婆婆打去了。只是没想到,一段时日没去查看,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那道士学艺不精,又蠢又坏,他先恐吓了村里人,让村里人给他筹备除鬼佣金,接着,按照他的吩咐,妇人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婆子拖上了石床,绑在了床头,除了灌下催产药之外,还被逼着喝了道士弄的符水。

    妇人的肚子实在太大了,虽然这几年因为孩子而备受煎熬,但见有人要害她孩子的命,她立即疯了一般反抗,甚至有一刻不知为何身体充满了强大的力量,她挣脱了麻绳,推倒了自家婆婆,又将别的婆子赤手空拳打倒在地,惊恐地扶着肚子就要冲出门去,然而万万没想到,在引产的屋外,她家捉襟见肘的篱笆院里竟然也守着人!

    她那老实本分的男人见她神色疯狂,又听道士大喊鬼子反噬,自家老母哀声连连,惊惧之下,举起了打猎用的柴刀,一刀将自己的媳妇砍倒在地。

    砍刀正中妇人脖颈,血液喷射,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要命,男人砍了媳妇,有一瞬几乎就要被恐惧和悲痛压垮,然而就在篱笆院沉浸在这种恐怖的寂静中的时刻,只听男人的老母吓得死命尖叫起来,“鬼!鬼啊——”

    倒地的妇人脖颈被砍伤,鲜血狂喷,可是很快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脖颈上的伤口自行止住了奔涌的血水,妇人双瞳恢复光亮,手臂甚至还抽搐了一下,她又活了……

    可是……如此一来……还不能说明她怀的是鬼子吗?

    妇人最终被几个猎户联合起来杀死了,她被拖进屋,剖开了肚子,取出了孩子。

    是一对龙凤胎,成形了,仔细看,那血红的小脸上似乎还落了泪,一男一女,还活着!

    那道士自己都给吓得不轻,匆匆按照祖传的法术将胎儿装入泥罐,用符水封起,扔进了水潭。

    泥罐淹鬼胎,是一种偏门术法。如果妇人身怀鬼胎久孕不生,为了家宅安宁,可以提前引产,在鬼子最弱小的时候将他取出来,用泥罐封装,符水浸泡,能短时间内将他溶解干净。

    可这样的愚昧法子,竟被用在了灵胎身上!

    两个婴儿是修炼之体,虽然还活着,但身上缠绕着淡淡黑气,似乎已经有了入魔征兆,原本打算抚养这对婴儿的裴澜之迟疑了,他总觉得不是吉相,但一时半会儿,他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去挽回荆雨的心意。

    孩子带进宫,养在暖阁,在乳娘的手上待了几天,一直没有抱给荆雨看过,荆雨好似也把这件事情忘了,直到裴澜之让擅长手工的匠人做了一台木制轮椅,欢喜地送到荆雨的面前。

    “怎么样?坐上来试试?”裴澜之道,荆雨卧床半月有余,还没能下过一次地,他想推着荆雨去花园里走走也好。

    荆雨闻言只得挣扎着起身,因为内脏碎裂殆尽,他的额角都浸出了冷汗,比起坐着轮椅去花园里看景,他更希望自己能够再回到他在归宁山谷的私塾里,再摸一摸自己亲手制的草席板凳,他一砖一瓦添设的房檐屋梁。

    “别慌,我来。”裴澜之看得着急,直接弯下身,揽住他的肩背还有膝弯,将他从床上抱起。

    一点都不费劲,因为裴澜之将人从床上抱起的那一刻,就僵住了。

    他的荆雨哥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了,像是一捆干枯的柴火,他甚至能轻轻松松用一只手就把怀中人举起来。

    他心惊不已,强作镇定地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到轮椅上,担心荆雨着凉,又细心地给荆雨盖上了薄被。

    他知道荆雨因病消瘦,却没想到瘦了这么多,连一双素白的手也变得骨节嶙峋。

    他忍住心惊,强笑道:“荆雨哥哥,我带你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吧,很乖巧,身上的黑气也褪了大半,乳娘逗一逗,就会笑了。”

    陵珑说抱养这两个娃娃,会对他和荆雨的关系有很大帮助,他深信不疑,所以哪怕小娃们看起来总是阴郁着眉眼,身上缠着魔气,他也没有嫌弃,亲自去看过几回,还叮嘱宫人一定要小心照顾。

    这两个娃娃在娘胎里睡了三年,出生时就是胖娃娃了,现在除了不会说话,和普通人家一岁的娃娃没什么不同,眼睛圆溜溜,小手小脚似藕节,踢动起来有力得很,日常穿着红色锦鲤肚兜,会爬了。

    裴澜之猜想荆雨一定会很喜欢,果不其然,当他慢慢地推着荆雨,带他到娃娃们住的暖阁,荆雨苍白的脸色明显比之前红润了许多,他伸出颤巍巍的指尖,对着奶娘道:“……抱过来我看看。”

    两个乳娘分别抱着怀中的小奶娃放到荆雨面前的床榻上。

    女娃娃大睁着眼,男娃娃则睡着了,一对金童玉女,玉雪可爱,只是那眉宇间缠着一股淡淡的黑气——因为出世时生父杀母的遭遇,影响了他们的修炼的心境。

    荆雨捏了捏小娃娃们的胳膊,沉吟片刻,“可以送他们到剑谷去吗?”

    “剑谷?”裴澜之从未听荆雨提起过这个地方,“为什么?”

    “是我的家乡。”荆雨说起剑谷的时候,眼中满是美好和渴望,“那里会有很多剑灵,生铁制剑,五行属金。”与两个娃娃相得益彰,并且兵器驱邪,于他们往正道修炼会非常有益。

    裴澜之愣住,“你不愿照顾他们吗?”

    荆雨收回了温柔抚摸小娃娃脸颊的手,没有回答裴澜之的问题,而是陷入了一段回忆,“从我记事起,我就跟在丽娘身边了……从未去过剑谷,让他们代替我去看一眼,多好……”

    裴澜之沉默,丽娘是他的母亲,而梧吹剑荆雨是一把被转入他手的剑,裴澜之一直觉得荆雨对于自己娘亲有一种盲目的好感,而他呢?大概比娘亲差得很远吧……他顿时说不出心中是何种复杂之感。

    荆雨向往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够魂归故里,我也希望自己能够葬在那里。”

    “荆雨哥哥!”裴澜之听得一怔,随后暴怒,他把哥哥两个字压得很重,全无尊敬可言,反倒像是威胁,威胁荆雨不准说出这样的丧气话。

    第53章 等着我

    荆雨便没有再说下去, 目光恍惚没有焦点, 原本他还在想, 听闻剑谷有深谷断桥,有落霞雪山,有冷枫暖泉, 有皑皑树林……他期盼他的尸身能够葬进尚未覆盖新雪的山岩,能看到朝夕和日落,能够远离痛苦和疾病, 那里, 会是他的家吗?

    然而裴澜之不爱听他说这个死字,死不死的一点都不吉利!

    裴澜之甚至没发现自己被气得连指尖都在抖, 他赌气道:“荆雨哥哥你会好起来的,如果你还生我的气, 我……我……我会补偿你,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好不好?这几日,你先回剑里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过来, 想要到剑谷走走的话, 我们就一起去……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看雪,看夕阳。”

    他会反思自己做过的错事,会对荆雨好一点,再好一点。

    一家人?荆雨怔愣住, 他心中摇头,没有看裴澜之泫然欲泣的脸,轻声道:“我会好起来的,剑鞘里太黑,我害怕……”

    裴澜之紧紧抱住了他,“别怕,我在这里。”

    他还小的时候,荆雨也是这样抱着他细语安慰,等到他长大了,就该是他为荆雨遮风挡雨的时候了,可是他竟然忘记了……忘记了……

    荆雨闭眼小憩。

    剑心碎裂以后,死亡对于剑灵不过是迟早的事,以他身体目前的情况,大限就是这几日了,这也是为什么他拒绝了裴澜之回到梧吹剑本体内休养,且不说没有了意义,若是让裴澜之看到梧吹剑几欲碎裂的本体,那就一切都明了了——那有什么好?让裴澜之带着他四处寻找铸剑师重铸梧吹剑,不如安安静静地在死亡来临之前,再看一看湛蓝的天空。

    带着解脱一般的愉悦感,他十分享受自己的状态,无欲无求,无畏无惧,很快,他将不再受这尘世的苦痛。

    裴澜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怀中的身躯越来越冰凉了,他压下心底的不安,赶忙问道:“荆雨哥哥,你还好吗?”

    荆雨缓缓推开他的怀抱,低头把玩榻上小娃娃的嫩手,女娃娃裂开嘴笑了,只不过笑得有些瘆人,他蹙眉,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不许这么笑。”

    女娃娃瘪了嘴,眼泪汪汪,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荆雨觉得她的身世实在可怜,又摸了摸她的头道:“好乖好乖,你们都要平安长大啊。”

    “唔呀。”女娃娃高兴得依依呀呀地自说自话起来,珠圆玉润,小脸扑红,伸出小手向着荆雨抓去,荆雨微微笑着,握住她的小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

    裴澜之坐在一旁,见他喜欢小娃娃们,心中高兴,一时手痒捏住男娃娃的睫毛——这么长的!他像发现了宝藏一样让荆雨来看,“荆雨哥哥,你说我们认他们做义子义女怎么样?”

    我们?荆雨望着裴澜之明显兴奋的脸,摇了摇头,“主人,不合适。”

    裴澜之笑容顿时僵住,讪讪地低下了头,那张本该倨傲地扬起的眉眼此时看起来既委屈又失落,他想让荆雨唤他澜之,又抹不开面子,毕竟主人这个称呼是他自己曾经要求的,是他犯下的蠢事。

    他不再多言,哪怕荆雨不赞同他的提议,实际上,他已然将两个小娃娃视如己出,否则他完全可以把小娃娃送到宫外养育,没有必要和他们住在一起。他还请了邺城最有名望的算命先生为两个小娃娃算过命,先生说,虽然小娃娃父母缘淡,但命理太平康健,一定长命百岁,还斟酌了几个好字给他参考着取名。

    裴澜之不愿自己做主,拿着那几个好字让荆雨拿主意,他想和荆雨多说一说话。

    这些日子,荆雨昏睡的时间渐渐长了。

    晨分日落,裴澜之每次来看望,都只能坐在床沿忐忑不安,哪怕请了不少名医,都说荆雨恢复得很好,可他的心里依然不安。

    这一天,趁着荆雨难得清醒,他赶忙把先生给的好字拿了出来。

    原本病怏怏的荆雨当真耐心地挑选起来,两个小娃娃五行属金,缺水,他给男娃娃挑了“泽”,给女娃娃挑了“漓”,是很好听的名字,他轻轻唤他们“阿泽”、“阿漓”的时候,两个小娃娃笑得依依呀呀,可爱极了。

    他微笑间,不知怎么想到了裴澜之刚出生的时候,也被丽娘用柔软的被巾包裹着,那么小一团,一只胳膊就能抱住,稀罕得不行,全家都围在跟前看,徜徉在巨大的喜悦中。

    他自己不过六七岁,剑灵的模样非常稚嫩,站在裴澜之母亲的身边,磕磕绊绊道:“……娘……娘,我看看,看看,这是弟弟吗?”

    他因为天赋不佳,不仅武力有限,说话也极晚,有时候结结巴巴管自己的主人叫娘,丽娘也没有生气,反而温柔地摸着他的发顶,“好乖好乖,你们都要平安长大啊。”

    “嗯!”

    荆雨陷入了黑甜的美梦,被裴澜之唤醒的时候,他看到裴澜之冷汗津津地守在他的床沿,两眼发直,惊慌不已地摇晃着他道:“荆雨哥哥……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荆雨脸色青白,被裴澜之叫醒后精神头意外地不错,他强撑着从床上起来,“澜之,我想去一个地方。”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他终于能够下地了。

    裴澜之不知道荆雨为何非要在夜里出宫,可他又争不过他,他也不敢再争什么,屋外寒冷,夜色沁凉,他不放心地给荆雨披了毯子,亲自抱他上了马车。

    归宁山在城外,山谷中,有一间小小的私塾。

    哪怕路途有些远,裴澜之也不愿让荆雨失望,他以前做了太多的错事,只希望从今往后,他每天都能弥补一点,再换回荆雨哥哥的那颗心。

    荆雨透过马车的木窗张望着,并没有让裴澜之看到他眼中的薄凉。

    甚至马车停在山脚下,裴澜之背着他一步一步来到山谷,他们没有让侍卫随行。

    水潭,农舍,药草田,是荆雨的一亩三分地,是他伤重之前最喜欢的地方,以至于他以前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回到人皇宫去,每每总要裴澜之派人来请他回去。

    他站在水潭边的草地上,破碎的药田和杂草交织在一起,因为久不打理,灵草奄奄一息,已经变得枯萎没有生气。

    周围一片清黑寂静,裴澜之怕他恐惧,点了一盏烛灯,照亮了四面透风的私塾和狭小的篱笆院。

    那简陋的用泥土,竹料,木头,瓦片搭建的矮房,门前挂着布料挡风,哪里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可是荆雨就是宁愿住在这里,也不愿回到人皇宫去,或许只有这里,他才会觉得真正自在。

    裴澜之掌着烛灯,由着荆雨慢吞吞地走到水潭边,举头仰望着天空。

    “澜之,我想看烟花。”荆雨渴望道。

    “可是烟花得下山去买……”裴澜之迟疑了,今天只有他们两个人上山,若是放荆雨独自一人,他不放心,“今天天色太晚,荆雨哥哥,要不我们明天再看?”

    荆雨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失望道:“是么……那就算了……”

    裴澜之不知为何心头一跳,但他见荆雨精神恢复得不错,咬了咬牙,一场烟火而已,如果要下山去买,以他的速度快马加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城里的烟火铺子虽然关门了,但他许以重金,根本就不算一件难事,他不想让荆雨失望!

    随后,他放下了手中的烛灯,扶着荆雨在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