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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节
    江程二人不料赵器侃侃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底虽知他自是树大可依,可如此仗义倒也实在出人意表,双双怔望赵器,赵器却道:“二位所应之事莫要忘了,此事急迫,还望二位赶紧着手去办。”这二人忙感激道:“赵郎如此担当,我等自……”表白之辞尚未说完,那吏首冷笑打断:

    “你就算想代人受过,官家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辞,你既未饮酒,单押起来,”说着转脸一指,“他二人先带走!”

    等江程二人神号鬼哭声远去,巡吏立刻松了赵器,赵器随即吩咐道:“关一晚,给点苦头吃,饿他两顿,明天中饭后再放人。”巡吏应声而撤。一直坐于次间的成去非这方慢慢走出,赵器一面将画卷起,一面道:

    “大公子,这样可行?”

    成去非颔首:“意思都点到了,很好,回头再叮嘱一句,点到为止即可,不过是个威慑,明日早早放出来办正事,”他看了看自己那幅丹青,因想起静斋来,心下闪过一瞬的伤感,“等他二人出来,就送过去罢。”

    主仆二人从平康馆出来时,街上已宵禁,行人几乎绝迹,打更的声音正隐隐从巷尾传来,抬头即可见星辰漫天,再远处,一两声狗吠入耳,悠悠荡开,更衬得四下寂静。

    这样寂静的夜,同样未眠的还有公府农事郎张子衡,他此刻正独立小桥,夏风满袖,不远处淮水之上,夜游的江左子弟,仍在水上泛舟,楼馆中弦歌也未断绝,张子衡清楚那是属于这世间某一类人的,他们疱有肥肉,厩有肥马,朱门公卿,白屋饿殍,荒谬两端。他冷冷一嗤,低首看了看自己那一袭寒素单衣常服,上面贤妻新缀的一块补丁尤为醒目——这是三年前的旧衣了,即便如此,可叹他刚吊死在家中的邻人葛鸣便是连这样一套衣裳都不曾得以裹身……这一日他刚用了晚饭,就见葛鸣妻刘氏赤足发疯奔至他家中求救,待赶至葛家,葛鸣早已吊梁失救,一院子只剩哇哇乱哭的三五稚童,那刘氏亦是哭哭啼啼半日才将事情说清楚:

    因葛鸣不过衙役小吏,依国朝例,天下吏人,无品级,属贱民,身无俸禄,全靠各府衙自行安置,故衙役小吏素来过得艰苦,这葛鸣偏又生就一副木讷憨直气,从不肯在出衙公办时似他人那般私勒所谓鞋袜钱、酒饭钱,因此也就过得越发寒掺。自凤凰七年始,府衙俸禄且都相欠,更无暇这一众杂吏。葛鸣因与张子衡是幼时相识,两家住在一处相处甚睦,自开春来已向张子衡几度借米度日,因他也深知张子衡家中亦不宽绰,如此几回,再腆不起脸面去张家相借,眼见家中断炊,膝下稚子饿得哭闹不止,妻也是面皮黄瘦不堪,葛鸣于心不忍,只得厚颜去别家借来一石米,不料归家途中,不知从何处冒出几个无赖,他虽拼了命护得紧,却终抵不过一顿拳脚相加,本就饿得头眼发昏,此刻米也被抢了,人也被揍至面目全非,待回至家中,人已痴傻了一般,经刘氏反复相问,方道实情,夫妻两人又是好一阵抱头痛哭,待至晚饭时分,一家人仍饿着肚子,刘氏只顾去哄哭嚎的几个儿女,不曾想葛鸣一人独坐于室,越发觉得自己窝囊无用,也越发觉得绝望无助,恍恍惚惚间,褪去自己那一身府衙发的衣裳,趁无人留心时,便将自己吊死在屋中,直到刘氏寻他不得,方发现这骇人一幕……

    张子衡此刻回想赫然入目的那一具尸首,忽攥了手掌,他同样不由仰面看了看那漫天的星辰,何时白屋可出公卿?何时朱门亦有饿殍?他不信天道就不会轮回至此!无人理会他们这些贱民,无人怜悯他们这些贱民,历朝历代,像他们这样的贱民,生不足喜,死不足惜,他们实在是太寻常了,寻常到独生独死,独乐独苦,蝼蚁草芥耳,史册哪是为他们这些人书写的呀!张子衡不觉落了满脸清泪,他抬手狠狠拭去,脑中只想着明日便是向主官步芳拉下脸来借钱,也要好生将葛鸣安葬了,葛鸣生前信奉天师道,无论如何也要请道长来做一场法事,这怕是他唯一能为挚友所做了……

    第272章

    凤凰七年所亏欠百官薪俸终姗姗来迟, 但因此事同商贾有莫大干系,兰台又少不了发牢骚似的上了几道无关痛痒的折子,皆为大而化之的空洞言辞,无非日后写进史册甚是无颜云云, 大司马懒得理会, 只撂出一言:谁人觉得不光彩不领这份薪俸便是。

    此言一出,果真堵住悠悠众口,不过私议仍热。成去非却已于此事深感冗官之害,当下国力困乏,并官省职势在必行。青龙末年,宗皇帝曾问大臣得失,司空张昶陈治略五事,其第四事便提及并省冗官, 建议散官归农, 事后虽得天子应允,却是着手于“省吏”而非“省官”,裁撤的多是州郡因吏员, 未触及中枢。

    待至先帝嘉平二十八年, 时任大尚书的成去非也曾上疏,谏言并省, 上至虚号军府、诸侯官属,下至地方三级长吏, 因此举多关涉世家勋贵, 天子并未付予廷议, 因当年八月江左遇灾,伤秋稼,圣诏为黎庶饥谨虑,中枢财政无力,遂欲仍按宗皇帝旧制,各州郡裁半数吏员以赴农功,其时尚书顾行之出面封驳,云“省吏”当同“省官”并举,中枢叠床架屋,尚书既总揽政事,九卿趋于闲散,宜合并官职;员外侍郎及给事冗从,多贵游子弟,宜裁撤并省。顾行之乃顾氏旁枝,其时深受大将军喜爱,此举得行,不过因大将军伏诛,顾行之被免官,也便人亡政息,诸多并省之位再度复置。

    眼下并官省职一事虽属老生常谈,但中枢不乏有识者亦深感赞同,如此困境,确当有所作为。遂在大司马上疏后,廷议所展开激辩者也不过就“省吏”还是“省官”而论,其间不少言辞,于时人听来,已无半点新鲜,仍是所谓“当使厚德者位尊,位尊者禄重,能薄者官贱,官贱者秩轻”云云,中枢清贵重禄之位,多由一等世家把持,尸耽荣宠,又有一众名流冠冕,不亲所司,此类顽疾积重难返,朝野上下虽不缺心知肚明者,这几十载中也偶尔冒出零星锐意进取者欲要兴利除弊,却都无疾而终,大司马如今是否能以乾纲独断之姿一解此局,中枢上下仍是各抱心思,皆知晓公府定会再详议,遂也都暂时不提。

    这几日成去非却也是分身乏术。虞书倩诞下一双孪生小郎君的消息很快走遍江左,时人不免啧啧称奇,只道成府大公子恨无子嗣,那小公子未至成家便可算夭折,但他成氏传承竟幸于虞家女儿身上,可谓天机,难免又将去岁大司徒大尚书之事拿出闲话,说得唾液乱飞,仿佛皆曾得以亲历其时秘境。

    两家虽已生龃龉,平日往来渐稀,但小郎君的三朝礼,虞家人不得不来亲贺,终也算一件大喜之事。

    虞夫人久病,怕病气沾惹到新生儿,折了他二人福气,遂安排本族几位妇人前去送礼。这一日成去非亦请来堂嫂替己待客,自己仍去公府。

    虞书倩因知今日娘家来人探看,遂起身简单拾掇,众妇人净了手进得门来,见她此时仍要顾着礼节,为首年长的一个忙将她扶下:“这才几日,你身子还虚,多礼做什么?”说罢方笑看那对孪生子,一面小心抱起,一面对身后几人道:“也只有吾家女,方可得如此宁馨儿!”此话赞的周全,几位妇人深有同感,皆上前笑应。虞书倩在一旁心中念及父亲和兄长,不免伤怀,面上却仍挂着和煦笑意,同族中亲人叙话。

    半日过去,为首的妇人起身笑道:“璨儿,劳累到你了,待满月礼时我们再来,你好生保养。”说着轻拍了几下虞书倩的手,一众人就此出得门来,园子里早有人婢子接应,施礼道:

    “请夫人们到前厅来。”

    方出了园子,婢子见琬宁携婢女朝这边来,料想是欲去探望二夫人母子,遂先上前见礼,琬宁本不知三朝这些规矩,忽迎上好些妇人,无一相识,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那婢子已替彼此引见道:

    “这位是贺娘子,贺娘子,这些皆是二夫人娘家的贵客。”

    琬宁向来怯生,见礼时察觉一众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是含蓄打量,却也微微红了脸,待行至虞书倩这里,园中两个婢子因四下里人已散去,遂一面晾晒物什,一面低低闲话:

    “方才那夫人说的可是真?等小公子齐衰过了,中丞便要来替他家幺女选大公子为婿?我听闻中丞家的幺女生得清新动人,刚行过及笄礼。”

    “都在传周张两家也有此意,不过,”这婢子轻笑一声,“如今谁来都是高嫁,只怕江左几大人家,但凡有适婚女儿的,都在打大公子的主意,如今只等小公子齐衰一过,你且等着看吧,府里的门是要踏破了的。”

    “倘要是论亲疏远近,第一自然要属中丞。”

    这婢子笑她同伴见识短浅,轻嗤道:“哪里是论亲疏远近的,中丞姓沈,虽是会稽第一大族,可能比得了乌衣巷?顾虞不说了,还有周家的女儿,听说已长到了十六七岁,却没定下人家,正是在等大公子,即便撇开周家不说,中书令家里……”

    话未说完,见琬宁不知何时立在那里,便各自闭口不提,笑着过来见礼。

    此番话入了耳,琬宁心下恻然,一时怔住,却知此事不过分早晚,不觉就盈了泪,偏过头忍下,待进门看过她母子三人,略坐片刻,不是往橘园,却是回了木叶阁。

    因心神恍惚,上阶时踩空,所幸一旁婢子手疾眼快扶住,琬宁心底也是一慌,不由道:“四儿姊姊多亏有你……”言罢同眼前人目光对上,方回过神来,四儿因家中兄弟娶亲,这几日并不在府里。

    小婢子乃新进府,因平日不太见她,此刻虽扶稳了,却也吓去半边魂魄,支吾着不知应些什么,只含糊道:“请娘子当心。”

    琬宁笑笑,因方才的走动,已出了一层腻汗,小婢子忙侍候她盥洗,又新湃了些瓜果,方送进门来,却听内室床榻上传来一阵□□,小婢子奔进相看,只见琬宁小脸惨白,再看她那罗裙上不知何时竟染了斑斑血迹,小婢子何时见过此般场面,吓得尖叫不止夺门逃去寻人,徒留琬宁一人但觉下腹坠痛渐重,终支撑不得,晕厥过去。

    公府内,有关并官省职一事,经议数回,雏案已渐显,成去非深知“省吏”绝非解决问题根本之道,倘裁撤过少,于国朝开支几无影响,倘裁撤过多,又会人缺事废,当下各府衙主官,大都出身士族,具体实务皆需仰赖掾吏僚属,关键仍在“省官”一处,然中枢裁撤却从来也是最难的一处。

    成去非正听长史虞景兴言裁撤无兵军校、九府寺属,于并省外,是否可取“帖领”一法时,还未能细究长史所谓“帖领”利弊,见赵器匆匆而入,于耳畔低语几句,心中一沉,便吩咐各属官先议,随赵器出了公府。

    “我来时不是好好的么?”成去非一跃上马,也不等赵器细答,扬鞭先行疾驰去了。

    家中因有杳娘操持,未见乱象,医官替琬宁把过脉象也仍留府相候,一行人聚在木叶阁,见成去非大步进来,杳娘协同医官齐齐迎了上去。

    “怎么说?”他朝居室望了一眼,不急着进去,先问道。

    医官答道:“贺娘子气血虚弱,冲任不固,虽一直静心调养,却未能摄血养胎,方才下人说娘子上阶时不曾留神又闪了腰,遂致损娠半产。”

    成去非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方问:“保不住了是么?”见那医官点头,心下也是一灰,立在原地听医官细细嘱咐一番,方撇下众人往屋里来。

    婢子们本围着琬宁侍汤奉药,见他摆手示意,便纷纷退出门去。

    琬宁正失神卧于榻上,面色十分难看,待他行至跟前,眸子里方微微聚起些微的光来,只呆呆望着成去非,注视了半日,忽猛得伏沿呕出一滩鲜红的血来,成去非忙抱起她,知她是急痛攻心,拿帕子替她仔细擦拭血渍,琬宁却攥了他手臂,定定瞧着他道:

    “妾对不住大公子……”说罢倒向他臂弯中只是默默流泪,她颤得几近痉挛,却始终未泄出半点声音,她那梦陡然化作万千残骸碎片,无从再拼凑复原,至于她为何只能做这缘悭一面的梦,许唯有命运可答。

    一室内尽是悲哀的味道。

    这一回确是她的错,不是他的。

    她记起当日他无谓说出,琬宁,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的。自己为他的潦草而伤透心,她不知他是否会因自己的过错也同样伤透心,旧事不可咀嚼,来日又不得展望,明年今日,也许他便就要有新妇了,再明年,也许那美丽康健的新妇便要为他诞下子嗣,她合该为他高兴,琬宁似有所悟,心下凄惶,缓缓从他臂弯里抬首,她在他的眼中仍辨不出悲喜,她不愿再细想,便垂下了目光,阻下他攀上来的手,自己拿巾帕将眼泪拭尽方复又抬头,露出浅浅的一个笑容:

    “大公子是从公府赶回的么?这里有人照料我,您快些回去罢。”

    成去非见她如此,握她手道:“琬宁,你倘是觉得难过,便在我这里痛哭一场。”他欲将她揽在怀中,却察觉出她微微的抗拒,便不再勉强,忽想起一事,迟疑问道,“你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琬宁目光偏向一边,气息微弱:“我不过想写几个大字,大公子的东西我不好随意动。”

    有心掩饰的一语勾起两人同一处记忆,成去非默然有时方扶她重新卧下,转头望了一眼外面天色,再回首时出口的也仍不过套话:

    “你还青春,好好调养,我们会再有孩子的。”

    他本是她在这世间仅有的最后一点温存期盼,也本该是她最亲近最依赖之人,可除却这些套话,成去非想不出到底要如何安抚她,他忽情愿这个尚未成形的生命从不来过,便无今日这层起落,公府的属官许还在相候,眼前的人也需相伴,他坐于她床下,抚了抚她鬓边乱发,握住她在这夏日里竟也冰冷异常的一只手,心下又是一黯,低声道:

    “我哪里都不去,你睡一会。”

    琬宁眼角泪复涌出,她轻颤阖上双目转过脸朝内,似是对他说的,又似是自语:“我不要变成大公子的负担……”

    成去非手底稍用了力气:“你不是,莫要想这些,睡罢。”他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将她手彻底团罩起来。

    第273章

    凤凰七年大司马所定并省之事, 经廷议,经公府集议,拟定如下:门下秘书著作皆减半;九卿宗正并入太常,除太常廷尉余者并入尚书各曹, 由各部尚书兼领其原有职务;各部令史减半;诸员外散官及军府参佐无职掌者皆并。

    此令颇显严苛, 关涉者皆为门阀势利所在,大司马奏疏后,天子再度主持廷议,中书令张蕴朝后同成去非亦再反复磋商,终纳公府长史虞景兴之策,各府衙散官不管实务者,主官随才位所帖而领之,另大司马作折中让步, 中枢裁撤职位相对缩减, 最终由中书令上疏,同大司马上疏两者相合,有司皆奏行之。

    时至凤凰八年元会, 新政已行大半载, 各州郡所遣使者、计吏陆续至京,接受天子考课, 以定京官地方官升黜去留。早于腊月,为考课分行四方的巡行使观察吏政已归京畿, 随事为碟, 上报中枢, 又经有司复审,最终于元会定夺结果。

    因土断纳入考课,大司马依据巡行使及各州长官上奏文书,择出考绩最优的十名太守及十位县令来,由天子下诏,亦于元会前早做准备启程赴京亲受天子褒奖。天子观上计薄,果真是即位以来变化最大的一次,心内大悦。既有人因土断显著、劝课农桑、奉公恤民、诉讼希简、百姓称咏升迁,也便有人因土断不力、田畴不辟、农桑不修、刑狱不恤、政治乖谬、伤民害教等遭贬黜。其间丹阳尹石启于凤凰七年土断中因丹阳丞韦邕对抗土断而果断杀之,又清理京畿几大豪强,手段之酷烈,使得远近知禁,是以七年各郡考课,石启为江左第一,自惹时人瞩目。北徐州乃彭城王封地,彭城王虽为皇室,土断犯禁,藏匿户口,亦交付廷尉,更是引时人侧目。

    凤凰八年元会考课如此明信赏罚,所起或振奋或威慑之效,吏治清明似可期待,府库丰盈似可期待,是以天子大宴群臣,以示天恩之隆天心之喜。

    坐间会稽巡行使陈肃独自垂首饮酒,不声不响,甚是安静,坐于他旁侧的三吴巡行使徐策之见他不豫之色明显,笑问道:“子雍兄这是怎么了,”他朝会稽内史沈献望了两眼,扭头仍道,“内史虽未拔得头筹,却也在十人之内,子雍兄与有荣焉,是为不曾得第一而气恼?”

    两人相熟,徐策之说笑便也不忌讳,言罢目光往四下过了两圈,因天子有事移驾,鼎沸声一片,众人更是随意,大司马身侧围坐几名太守县令,言谈间似颇为融洽,徐策之一笑正欲同陈肃碰盏,见他今日欢宴竟摆出如此寡淡无聊模样,便认真几分,低声问道:“子雍兄,你到底有何心事?缘何不乐?”

    陈肃皱了皱眉,闷声答道:“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徐策之知他为人正派且又有几分倔脾气,行事较真至极,是故巡行会稽,乃由大司马亲自向中枢举荐的他,此刻话中藏话,徐策之想了半日,又朝会稽内史方向瞟上一眼,方正色问道:“莫不是在会稽受了气?今日见内史又想了起来?”

    “那倒没有,”陈肃终抬首,竟也是朝内史那里张望了片刻,“我正犹豫着一事要不要跟大司马回话。”

    猛地听他将话锋转向大司马,徐策之心底一惊,压低声音道:“怎么,子雍你有事瞒了大司马?”陈肃四下看看,见邻座也皆是巡行使,正都把酒言欢,遂朝徐策之耳畔私语了几句,徐策之听得一震,忙问道:“此事内史可知?”

    陈肃略一迟疑,摇头道:“我猜内史怕是不知,内史每日忙于会天师道所谓道长,各县衙呈递的报表计薄,不过由会稽府一众属官打理。”他嘴角扯了一扯,颇不以为然,会稽上至世家,下至黎庶,天师道信徒众矣,陈肃好儒,自然看不入眼,以为不过异端邪说,对此却也毫无办法,本借上回吴县天师道信徒起事上了一道奏疏,后因此事平定下去,余孽皆逃去了海盗,这一事中枢便搁置不提,没了后话。

    “这样……”徐策之凝神想了想,即刻劝道:“倘内史不知这个中曲折,你更不能同大司马说了,况且这一事,你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曾落到实处。”

    陈肃叹道:“不过凑巧是我回京畿前得知罢了,倘不是时间紧迫,中枢等着我们奏事,这事我定要细查的。”

    “不,”徐策之为他一面续酒,一面道,“这事你也就当秋风过耳是了,即便时间充裕,也不该查。”

    陈肃顿生不悦,面上便绷紧了几分:“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我身为巡行使,担的正是督查之职,倘知情不报,视而不见……”

    眼见陈肃脾气上来,那嗓音便也不觉挑高,徐策之忙截断他话:“子雍兄,子雍兄,你且不要急,听我来跟你细说。”

    “说什么?”

    “子雍兄,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为何会稽郡的考课是这个结果?”徐策之娓娓道来,“其实不难猜出,如今大司马秉权,凤凰七年的新政可谓雷厉风行,你且看那石子先在丹阳郡手笔之大便知,那会稽郡最盛的一族便是大司马的母族,谁人敢查?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会稽又是国朝赋税倚重,如没查出些什么,大司马会信?依他性情,又岂会不纠?是故方有说的那些暗事,既全了大司马的颜面,又不至于让人起疑。”

    “那你说了这些,到底什么意思?”陈肃仍是不悦。

    徐策之叹道:“意思就是这个时候,内史刚受了褒奖,大司马面上岂无光彩?你此时将此事说出去,大司马定要严查,届时内史的这份嘉奖,天子是收还是不收?再者,倘往坏里再想一层,会稽既有这样的事,难保其他处就没有别样猫腻,你这是要大司马出丑?”

    陈肃冷笑道:“其他处倘有这样的事,我管不着,我巡行的会稽,自然只对会稽担责!”

    徐策之苦笑:“子雍兄,你不要意气用事,不管如何,那些清理出的僮客奴隶总不是假,如今一一入了官府黄籍,今年夏税便可见实效,会稽不比其他各处,这道理你怎就不明白?”

    “你这话就错了,”陈肃驳道,“僮客是清查了,可僮客奴隶所分土地却正是……”一语未了,见有侍者过来呈酒菜等物,遂噤声片刻,方不无担忧道,“我正是怕埋隐患,你以为我是怕事后倘大司马得知了会怪罪我?”

    说着不禁看向远处坐于大司马附近的丹阳尹石启,赞道:“丹阳乃天子脚下,论土断的难处,不比会稽大?那石子先照样将丹阳收拾得干净!”

    徐策之摇头道:“子雍兄,石子先的顶头上司便是大司马,大司马也正拿他冲锋陷阵,这一点,你看不出么?”

    一番交锋下来,陈肃同这位故交言辞间颇不投机,不免觉得徐策之在此事上略显圆滑,遂直言道:“中枢选你我为巡行使,正是为吏治,倘有所隐瞒……”徐策之知他秉性,又要教导的架势,遂果断拦道:“子雍兄!那好,我将话给你挑明了说,这一事你倘真说了出去,且不说你自己,好,我知你向来不计个人得失,所以大司马也一直高看子雍兄,会稽郡才放心交你巡行,但你可要为大司马想一想?”

    “这话怎么说?”陈肃奇道。

    “你倘说了出去,正是给大司马难堪,也许大司马不觉脸面上难堪有多要紧,”徐策之将声音压得极低,“新政使得多少士族豪强内心忿忿,正愁无把柄可攻击大司马,倘这事怪罪起来,内史失职不察,会稽小中正是中丞,扬州大中正却又是大司马,层层追责,你说又落到谁人头上?再者,会稽出了这样的事,那可关涉的是他母亲那一族,大司马也正在会稽过了许多年,你又让大司马如何服众?新政不到一年,倘此刻生乱,局面不稳,不过给大司马横生枝节,就是你自己,也不过拔草寻蛇。”

    如此分析,陈肃果真怔住,呆想了半日,一时竟没了主意,正兀自出神,眼前忽至一道身影,再抬首,却见正是成去非,他二人不约而同起身见礼,成去非目示他二人入座,笑道:

    “你二人巡行江南,最是辛苦,”他接过侍者奉上的金杯,捧至他二人席前,“你们费心,我敬一杯。”两人忙也捧起酒盏,躬身齐道:“谢大司马。”

    因巡行有功,陈、徐二人亦受奖赏,陈肃见大司马不复往日威严,接谈间尽是抚恤之意,忽觉感动,脑中不知怎的,又掠过一句周书中的话“绵绵不绝,蔓蔓奈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不禁放下酒盏,唤道:

    “大司马,下官想……”

    徐策之反应灵敏,窥得他想法,于大司马征询目光投来时,抢先道:“方才子雍兄便说想敬大司马酒,却不好过去,唯恐人说他献媚,大司马也知,子雍兄脾气虽梗,脸面却薄,” 徐策之低首亲自替他又斟满了酒,递至他手中,“子雍兄今日心愿足矣!”一席话说完心中也是砰砰直跳,他从未敢与大司马如此轻快言语过,不免失礼,暗暗看了看成去非神色,并无异样,

    陈肃知徐策之有意阻之,在口中转了几圈的话终又咽了下去,只得顺势道:“下官确是这个意思。”言毕思及大司马饮酒向来节制,又感唐突,且大司马出齐衰不久,倘不是逢此宴会,只怕仍不肯沾酒,陈肃持酒正陷入两难,成去非已笑道:

    “巡使不必拘礼,”说着先饮为敬,陈肃见大司马今日如此豪爽,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便也遮袖饮尽。

    待酒宴散后,内史同中丞因多饮了两杯,他酒量向来浅,已有几分醉意,行至成去非面前,便信口笑言起来:“我听闻大司马拒了中丞的婚事?可惜我沈氏淑女,是无这份福气了,憾甚泣哉6甚泣哉!”

    一旁沈复却也不觉尴尬,只笑看向成去非。

    成府齐衰一过,果有周、张、沈几家各托朝中高官为伐柯人登府拜访,一时各荐丽姝,因几家皆为江左上等门户,遂也各有胜算,时议仍以周氏门第最高,张、沈不分伯仲,成氏率先婉拒中丞,也在时议所料,只静待大司马如何于周、张取舍。

    这一事,成去非却也于私下权衡有时,此刻不过略略一笑,未作回应,岔开话题同两位舅舅就此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