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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节
    “减掉哪一样,不减哪一样,这也需从长计议。”

    石启却斩钉截铁驳道:“事情便毁在这从长计议上,举棋不定,瞻前顾后,不了了之,中枢有多少事就是这么没了下文的?”

    这人不意石启出口的话如此硬邦邦直膈人,却还是不急不躁,笑问道:“那石尹不妨说说,租调可减免哪些?”

    石启也不敷衍,认真想了想,看向成去非:“依下官看,只留户税地税最佳,既然世家隐匿人口严重,那就不以丁身为本。”

    “原顾仆射早提过计赀而税替下计丁而税,但践行不力,负担仍在普通贫贱百姓身上。”李祜指了指那一沓沓账簿说道,石启脑中一转,随即问道:“之前便是顾仆射负责清查家赀一事吧?”他哼哼一笑,顾曙断不会轻易得罪世家,这其间隐情不用探究也猜得出,顾仆射这个人果真玲珑,果真深谙笼络之道,一面糊弄着大司马,一面巧得着人心,石启显然将李祜问住,李祜则暗暗觑了一眼成去非,并不想再引顾曙的话头,遂清清嗓音道:“其实除却百姓这些捐税可减,市税向来繁苦,也可优量减降。”

    “当务之急,是把三吴地区的赋税先缓收一年,吴郡流民作乱的事府衙虽大体压了下去,尚有余波不断。”虞景兴忽提将此事,众曹主事听言纷表赞同,李祜叹道:“岂是一年之事,吴郡已将凤凰九年的赋税……”一语未了,心中猛地想到此一事正是顾曙所致,一时懊悔自己怎么又要引到上面去,徒增大司马不痛快罢了。

    众人也自能体会,气氛有一瞬的尴尬,成去非这方道:“凤凰五年并州一役,这其间少不了官府强行征发民力民赀诸类事件,再到凤凰六年洪涝瘟疫,百姓可谓苦不堪言,宽租省调,与民休息,迫在眉睫,不管赋税徭役最终要如何调整,当下,我已请旨将凤凰七年前江左各郡县百姓所欠府衙的逮租宿债,一体废免,新的赋役征收法,自凤凰七年夏算起,尤为贫困的郡县,夏秋两税合并一税推迟入库也未尝不可,至于那些穷独不能存者,当给其长赈,方才李祜的话颇有道理,此事当与土断并行。”

    诸曹一怔,大司马好大手笔,听得底下人人暗自嗟叹,虞景兴遂接口道:“计赀而税还是当保留,量力以课税,于百姓再公正不过,只是再查赀财时,要费些功夫。”他略略一看石启,笑道,“石尹所提只留户税地税,固然去繁就简,但真按户收税,只怕十户能并到一户去,生出的是另一层麻烦。”

    一番话说的石启顿时对虞景兴刮目相看,不禁赞道:“长史虽贵介出身,倒对这些事摸排得清楚。”

    “大司马,下官以为,田租户调可在原有上降低些,直接省去绝无可能,至多灾年丰年再灵活调度,关键在于严禁府衙借着官威,多出许多莫名杂税,及各样劳役,这才是百姓重担来源。”居末位一直静静聆听他人发论的农事郎张子衡终缓缓启口,众人皆点头称是,左右交头接耳攀议起来。

    兴兴头头热议半晌,成去非便收尾定了调子:“先各回值房拟文,我再上一道公折,务必于近日内就将公文传至各州郡府衙。”

    众人闻言窸窸窣窣起身,纷纷施礼退了出去,唯独剩那农事郎张子衡却迟迟不动,只垂首立在原地。

    第260章

    春分刚过, 大司马府中几株海棠正开着莹莹的花,从窗子望去,宛若春云,由萋萋吐绿的翠叶相托, 和风一过, 间或掉落几片,陈在绿茵上,委实可惜,也委实相衬。成去非起身在窗前伫立,心头忽就掠过一瞬的怅然,他背对着张子衡,只淡淡问:

    “你还有事要禀?”

    张子衡看不见主官的神情,便盯着他背影答话:“下官还有番不当讲的话, 大司马不喜拐弯抹角, 下官就直说了。江左世家林立,不仅广占山泽,四处开辟庄园别墅, 且无须缴纳租税, 我朝百姓不但要供养中枢,更要供养私人, 大司马可曾想过,将世家也纳至课税之中?”

    一旁赵器正为成去非撇去头泡的茶水, 准备再度注水, 听这新来的农事郎毫不避讳直言至此, 不由皱眉侧首,恰见此人目光平视,多无敬畏之态,心下更是不悦。

    这人的事情,他是听步芳讲过一二的。那日刚进公府,就见步芳身后跟着一人,看上去面生,却也着了一身官服,他随意向步芳问了两句,方知这人品阶不大,却十分机敏,深谙宦情民意,台阁中禀一次事便让大公子记下了他,想必也有一方之才,但这人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亮,时而泄出几分道不清辨不明的神气,赵器第一回见便无甚好感,不知是否乃己之偏见,他人并无这样的观感。赵器不想也不便留于此间听话,思忖着后院还有两株香椿,前几日看模样似欲抽新,眼下风和日暄,大可采来和面作香椿小饼,焯水作香椿豆腐,大公子素爱清淡,如此甚佳……赵器既动了这样的心思,索性抬脚走人。

    成去非只看着院子里的花架,良久方开口:“这件事你太过想当然了。”

    张子衡眼波动了一动,在成去非转身的刹那,垂下目光声音终未见分毫窘迫:“是下官考虑不周。”说着自袖管取出一物,稍稍移步递了过去,“下官想请大司马看一样东西。”

    纸笺展开,不过一篇写庄园的山水小赋,成去非执于掌下,眉眼间始终不曾现一丝相,张子衡待他阅毕,补充道:“京畿近日正流传此赋,多云梓泽别馆可谓天下第一园。下官僭越,想着这些却不归采风的御史管,但坊间热议,还是拿来给大司马过目为好。”

    显然是誊抄的一份,却也标注了出处,成去非瞥了一眼那熟悉的人名,未置可否,赋中铺陈并不是虚言,他心底也明白无疑,终抬眼看了看张子衡,这半日里看似禀了两样不相干的事情,实则周全在一处,成去非也不点破,只道:

    “你有心,这件事我知道了,先下去看看你那主官可有事布置。”

    张子衡本也未设想大司马有任何答复,听他如此言语,知趣地应声而去。

    窗外晴光无限,弄影的帘波摇漾几许,成去非半面容颜也被春光映得生辉,手底文章摘艳薰香,他对此虽从无多少意兴,却还是又上下通读了一遍。

    农事郎张子衡在得了主官步芳的授意下外出公干,走下阶来,忍不棕首仰望:公府规格平平,却依然可谓危楼高百尺,高处不胜寒,然而也正因如此,这府邸的主人,似乎一伸手便能上天摘下星辰,该是何等快意。

    如海的春光之下,眼前不过虚幻,他自身那一处仍旧不过穷巷白屋,寒门寒士,张子衡微微扯了扯嘴角,口中反复吟起友人所作“世胄居高位,英俊沉下僚”步步远去了。

    赵器正刚从成府折回,带来善作面食的庖厨,方下马便见那张子衡口中念念有词过去,听不清个所以然,遂提步进府,见着成去非,略将家中事回了几句,无外乎贺娘子如何二夫人如何桃符如何,言说间,一阵风入,吹得案几上物什掉落,赵器忙俯身拾掇,赫然见一篇文章上落着沈崧的名,再定睛一看,瞧出些眉目,起身疑道:

    “大公子表兄的字和以往看似不太一样了。”

    这时候恰逢婢子端食盘进来,因成去非每日公务缠身,不到用膳的时辰,也由人送垫腹的吃食,赵器搭眼一看不过小半碗白米饭上卧了几条鱼干,连碗汤也未备,如此寒酸,真不知主家是如何下咽的,赵器虽不是第一回见,看成去非提箸坦然用了,实在憋不住道:“小人不得不劝大公子一句,大公子上有天子重托,下有黎庶仰赖,饮食上当留心,倘是虞公子在,还能得一句劝,小人说话没分……”赵器自觉失言,忙掩口不提,换言道,“大公子一日三餐费用皆是从自己薪俸所扣,既是花自己的钱了,略微置办像样些,不为别的,只当保养身体也是应该的。”

    成去非不知他几时变得这般啰嗦似妇人,并未理睬,只道:“那不是我家兄长的字,方才张子衡呈上来的,说近日建康城里,此赋流传甚广,你可听说这事了?”

    主家既不搭理自己这一茬,赵器无奈重新取来看了看,方答道:“小人也听说了,这处庄园正是在钟山附近置办,自开春以来,东风解冻,京畿四处破土动工的园子不在少数,小人前一阵出去办事,见那大尚书的新别馆都已差不多落成,正苦心寻觅佳名,温家的还在择地……”话未说完,赵器留意到成去非已放慢咀嚼,搁了碗筷,自己也想起一事来,小心问道:

    “那农事郎给您看这个做什么?”说着似是明白了什么,犹疑片刻,还是未说出口,眼前人影一晃,原是成去非起身往屏风后去了,话音便从那具山水绣屏处传来:

    “备马,看看那些园子去。”

    大公子话风转得有些莫名,赵器便也莫名随之点头应是,忙出来备马。

    过了游廊,往马厩方向来,赵器一头迎上正风风火火奔来的步芳,想起方才那一事,等两人近身打了照面,赵器便笑道:“步主事手下人才济济啊!”

    步芳本是要给主薄送汇总公文,听赵器平白冒出这么一句,不禁驻足笑问道:“这是何意?”赵器见四下无人,遂将步芳往旁侧引了引,边走边道:“你手下那个农事郎,就是那位张子衡,你觉得如何?”

    “我当你要说谁,原是他,很是练达,无事就翻档案邸报来看,底下民情摸得也透,怎么,这人……”步芳不知他话中到底藏了什么意思,征询望着赵器,赵器哼哼一声:“果真练达,果真察见渊鱼,你可知他劝大司马什么?他劝大司马,尔等世家也得纳税!”步芳一惊,怔怔道:“他倒也真有胆说,我是比不上,怕只有跟那石子先有的一比……”

    因二人极为相熟,赵器便直言道:“步兰石此言有误,你步兰石忠信乐易,是廉吏,也是能吏。他石子先为人粗野狠辣,有的是铁腕,是悍吏,也是能吏,不过你二人不会投其所好,不会揣摩着大司马喜好听什么,喜好看到什么,做不来那步步试探。”

    步芳听得如坠雾中,一时哑口,讷讷问道:“你这意思是,张子衡是这样的人?我怎没看出……”

    两人不觉已行至马厩,赵器一面装着马鞍,一面道:“你可知方才他给了大司马一样什么东西?”赵器顺势摸了把马耳,亲昵地拍了它两下,那马却别过头去,挡住他这番好意,赵器笑了两声,话锋也如主家一样转得莫名其妙,“燕山雪认得吧?跟着大司马出生入死的,这马性子又烈又恋人,可一旦驯服,自是忠贞不二,知恩图报,我来牵它,它都是给了我面子才跟我走,因它清楚这是要到大司马那里去的。”赵器手底挽了挽缰绳,燕山雪果然踏步出来,“人也是一样的,张子衡拿会稽沈公子近日流传的一篇赋文给了大司马,里头所写,倒也不出奇,就是夸他自己那园子的,别人看了什么也不会多想,可大司马这就要出去看园子,步兰石,你说,这张子衡是不是投其所好?他一早算准了大司马看到这样的文章,是要作他想的,为何方才你们都在他不拿出来,偏要单单留下说那样的话,又呈这么一样文章?”

    到底是大司马身边心腹,赵器的聪明就在于此,他至今在大司马手中也未得一官半职,可谓公府局外人,却无碍他识人知事,步兰石经他这半日指点,总算窥见门径,却也只是叹道:

    “张子衡这人精明能干,却沉沦下僚多年,如今得了机会,想往上攀缘,也是人之常情,你有所不知,他家中我偶然间路过一回,确是贫寒得不像样子,存些机巧心思未必是坏事,常人就是想投大司马的好,也寻不着道啊!”

    赵器望着他笑了一笑:“步兰石是菩萨心肠,什么事都肯设身处地为他人开脱,我也不过一说,只是这样的人,倘我是公府属官,是不愿深交的。”步芳沉默一瞬,答道:“大司马看重的正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他只要愿尽心尽力佐助主官,为民谋福祉,便是有些手段,无碍大局,也随他吧。”

    等赵器牵了马出府,见成去非早换了身窄袖乌衣立于阶下,赶紧将一柄错金马鞭递到他伸出的右手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一声骄嘶,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两人纵马的方向是朝京畿周边来的,绕过主城区,待行至一片视野开阔高地,赵器勒停了马,原地踱步道:“大公子,您往东南看。”成去非顺他手指方向望过去:钟山脚下果起了一片别馆,茂林药圃,鱼池水碓,莫不毕备。一众别馆分散几处,其中一处庭前热闹,宾客来往不断,成去非脑中顿时记起赋中“昼夜游宴”之语,凝神四下打量许久,眼前一幕,似曾相识,他很快记起凤凰元年,他来田郊考察农事,遇一老者,攀谈间亦涉及诸类事件,遂安排赵器道:

    “这处以往应是田地才对,你过去向那些木匠打听打听,问问是怎么回事。”

    赵器一紧缰绳,就势直下,到了未完工的一处别馆前,拦下一人问话,那人却只忙于做工,懒得应话,敷衍一句“不知”甩膀子走人,赵器只得找到一看样面善的长者,不料对方手艺虽好,却已是耳背至极,赵器嗓尖冒烟,对方仍充耳不闻,赵器无法,四下睃巡时,忽瞥见一熟悉身影,疾步奔了过去,唤道:

    “桑榆!”

    那身影骤然掉过头来,果真是桑榆,赵器问道:“你怎么跑来此处?不在家中伺候吴大人?”

    桑榆袖子挽得老高,往额角拭了把汗,苦着脸道:“吴大人自去年秋天开始,就变得极怪,整日窝在廷尉署,除却年节回家过了两日,平时都不见人的,哪有这样给府衙卖命的。穆先生又去了西北游学,闵老夫人身子硬朗,用不着我伺候,我倒成了闲人,总不好再花吴大人薪俸吧?”

    听她絮叨起吴冷西,赵器心中自是知晓些隐情的,不好相提,含糊应了两句便问起正事,桑榆歪头想了想,答道:“我听说这片地是买来的,去年又是洪水又是瘟疫,好些人都贱卖了田,更惨的,就是卖儿卖女也有,倘不是吴大人领着薪俸,怕是我,现在都不知被卖至何处了。”

    桑榆随手一指:“看见那人没有,他一双女儿都卖了,每日只说他家阿囡生的好,被好人家出大价领走的,也不知真假。”桑榆这类事情见得多,说起来神情平平,语气平平,颇有些麻木的意思,赵器却听得无从应话,只得匆匆返回至成去非身边。

    一五一十将桑榆那番话学与成去非听,桩桩件件,赵器几语倒也就说得清楚了,此时,日头西移,天光稀薄,夕照将不远处的莫愁湖灌成一溪金汤,成去非在默默听完赵器回话后,神情和平素并无区别,只随即轻叱一声,往回赶了。

    大司马驭马方一现身,公府两旁侍卫早纷纷见礼,成去非纵身跃下,刷地一声,将马鞭投进赵器怀中,刚拾阶而上,就见李祜匆匆而出,跟主官错身时竟没看到,还是赵器提醒一声,李祜这才疾步蜇回来,面上一红,尴尬施礼道:“大司马,台阁中出了点事,度支部一个记事郎听闻险些被打死,下官这就回去勘察是怎么一回事。”

    成去非眉心动了动,台阁中用的顺手几人皆被他带来了司马府,如今余者多有松怠,他也清楚,不过竟出了这种事,倒是头一回,遂道:“也到散值的时候了,问清楚明日再回话罢。”

    第261章

    台阁已过散值的时辰, 宫门要落锁,司务先将昏迷的书令史田林子移至宫门外最近一处官舍,既通报了主官李祜,怕是要问话, 这司务寻来大夫, 一时间便也未再走开。

    在台阁,书令史已是品阶最低者,多由寒庶子弟担职,事繁位微。田林子正值双十年华,生得文弱,动辄红脸,在此当值也不过开春的事,由原大尚书虞归尘最得力吏部郎小选而来。台阁人事如何动荡, 却很难波及到他们这一众本就无关紧要的寒门小吏上, 琐事杂事依然记在他们头上。田林子入阁晚,人也腼腆,做事却一板一眼, 极为较真, 他所掌管者正是登记各司官吏来度支部开支事宜。

    今日一早点卯过后,田林子照例坐于几旁, 摆好登簿,正襟危坐, 直到门吏一前一后领进两人来。田林子每日所接待者, 几乎皆比自己品阶高, 遂要起身见过礼,方得回几旁援笔。

    “请问是哪一司?”田林子按部就班问这先来的道,来人一笑道:“司农司,来申请用钱。”说着将竹木所制名刺递了过来,田林子一面看,一面记下,待事了,方问道:“请问要度多少?”

    这名大司农史青亲遣的都水司务遂又掏出一份报表来,道:“某的主官已将筑堰围湖各样所需明细标注清楚了。”

    司农司来申钱,田林子一个春天已接手几回,史青的笔迹也早已熟稔,遂垂首辨了一辨,将这份报表叠放好,又将名刺还给都水司务,道:“可以了。”

    见那都水司务随即被一度支司务领去支钱,后面这一人便将自己的名刺递上,田林子见他名刺上所写正是礼部员外郎底下司务余庆之,不急着登记,只问道:“敢问可是也要用钱?”

    余庆之敷衍应了一句,心道问的只是废话,早听闻度支部来的新记事令行事规行矩步,一股憨直气,方才暗中看了,果真如此,且又见那司农司的人倒也算利索去了,轮到自己,这书令史却止步不前,心中已是不豫。

    “请问要度多少?”田林子浑然不觉,又问道。

    余庆之没有那都水务司备的详细,张口就来:“二百万钱。”

    二百万钱,田林子心底默念了一遍,“这是要作何用处?”

    “三月三的曲水宴,每年的惯例,”余庆之冷嗤一声,“怕你也是不知何为曲水宴。”

    横来一句揶揄,田林子听得登时涨红了脸,将笔轻轻一放,道:“余司务请回,度支部这笔钱不能支给礼部。”

    余庆之一怔,冷哼道:“以往礼部的钱皆于度支取用,今日为何就不可了?”

    “以往是以往,自凤凰七年始,这些宴乐文学开支,不归度支管了,还请余司务去少府支钱,”田林子一本正经解释道,“还有,即便是度支这里可行,下官也做不得主,因我部有了新规矩,凡各部有司来申请超百万钱者,须由主官审批,再由录公最终定夺。”

    余庆之听得了然,嗤笑一声:“中枢如今三位录公,你说的是哪一位录公?”田林子依然认真:“自然是大司马。”

    “少府左中右三署,加上织染署、掌治署只管宫廷内部事务,如今也都裁减过半,其余还有诸冶监、诸铸钱监管,你告诉我,哪一处管这宴乐文学之事?上一回春宴便是在这支的钱,为何这次就不能了?”余庆之很快咄咄逼人起来,讥诮一笑,“也是,礼部既不管钱,也不掌权,更没有司农司跟大司马如此深的交情。”

    便是之前顾仆射掌着度支大权,从来都不曾让台阁各部太过为难,只说曲水宴一事,仆射虽贵为度支主官,却事事亲为,钱财布置上礼部亦无须存半分之忧。余庆之等一众司务向来喜他风雅又随和,如今顾曙一去,本就清水又清闲的礼部,在度支部这里连钱也难支,余庆之不由忿忿,再想方才那都水司务真是可谓便宜到极处,又见田林子油盐不进的一副模样,冷冷一笑:

    “你这般隳肝沥胆,在台阁里倒可惜了,怎不见大司马将你也调去公府,如今台阁味如鸡肋,大司马早弃如弁髦,公府里头才都是他的心腹之人,你在这台阁道貌岸然,倒是演给谁人看?”

    田林子虽无城府,历练也少,却也听出他这番影射诽谤之意,红脸驳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还请余司务慎言慎行,司务难道不是台阁一员?这些规章制度自当遵守,缘何要说些古里古怪的话?”

    余庆之听他掉起书袋来更是不屑:“难为你这种出身还识得字,知道三复白圭!”说着沉下脸,扬手就扫掉了田林子那案几上所呈记簿等物什,稀里哗啦落了一地,“教训我还轮不到你这贱民!”言罢就要扬长而去,不想田林子忽遭辱骂,倒有几分气性,一把过来扯住他袖管:“你……你为何要骂人?我既是吏部郎擢选,便是天子命官,你身为礼部司务,怎会不知这个,随口辱骂天子……”

    “骂得就是你,”余庆之高声打断了他,轻蔑一笑,拽了下袖管竟未动弹,遂一把拎了田林子衣领一封拖着他往地上重重一推,也不管他到底如何,提脚去了。

    田林子凑巧摔至几案角上,后脑登时撞得塌软一块。外面门吏因他二人声音不觉大了起来,入耳两句,很快见余庆之拂袖而出,一脸怒气,又听得里头一阵闷响,忙进来相看,只见田林子正费力挣扎起身,赶紧过来相扶,顺道关怀几句。田林子面色难看得紧,咬牙坐那几旁苦苦相撑,终捱到快要散值,一阵天旋地转头晕恶心,便晕厥了过去。

    门吏于台阁从未见过这种事情,吓得面若土色,很快也惊动了一众内宫近侍,找来司务,一面去司马府寻主官李祜,一面将他带了出来。

    李祜赶到时,大夫正忙前忙后,司务见他来了,上前匆匆施过礼,回话道:“田林子身上虽未见血迹,但不巧跌撞了后脑,存了淤血不化,只怕凶多吉少。”

    “怎会如此严重?”李祜惊道,俯身相看,果见田林子面如土色,嘴角抽搐,那大夫去翻他眼睑,却见瞳孔渐已散开,再搭上手腕,一点脉息全无,遂摇首叹息道:“不行了。”

    台阁中竟闹出人命来,李祜又惊又怒,汗下涔涔,司务见主官面色气恼,将从门吏那里听来的略略回禀过方道:“大人,这田林子家中仅他一个男丁,上下只有姊妹而已,今日里外聚了一层人,此事瞒不住的。”

    “他余庆之真是太放肆了,竟敢来度支部生事。”李祜负手皱眉,转身看了看榻上那可怜人,吩咐司务道,“先通知他家里来领人,好生安抚优恤。”

    “大人,有些话,下官不得不提醒大人,”司务会意,掉头仍说这一事,“自大司马开府,诸多事宜不觉便迁移至公府,如今无人不知,凤凰七年新政势在必行,台阁明里暗里都已认定日后大司马行事是要绕过中枢,台阁便也形同虚设了,人心惶惶,人心散漫,今日的事情,显而易见,礼部是带着怨气的,且不管其他部如何,度支部大司马仍抓得紧,否则也不会让大人你两下顾着,这以后,一牵涉用钱,只怕龃龉还多着呢。”

    司务说的口干,却也算洞察幽微,李祜默默点了两下头,心里思忖着翌日要如何跟成去非说此事,又嘱咐司务几句,才兀自回了府。

    第二日逢朝会,土断一事由大司马具文上呈天子,且土断于七年始便纳入百官考课之中,一并重新具文的考课法于前两年旧制上略有补漏,此举一出,引群臣哓哓不止早在预料之中,然大司马已然豪强,强权之下,土断也罢,考课也罢,迫在眼睫,无人可阻。

    待散朝,李祜迟疑观望成去非要往哪里去,见他是往台阁里来,忙跟了上来,却见成去非不慌不忙问了半日的各部事宜,又取来近日邸报耗去好些时候,方得空饮上一盏热茶。

    李祜正疑心着大司马是否将昨日这一事忘却了,成去非已道:“说罢。”

    “回大司马,”李祜忽觉难以启口,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昨日之事,所牵连的书令史田林子人已没了。”遂将前因后果细细陈述了一遍。

    成去非听得两边太阳一跳,这人他是有印象的,年纪虽轻,行事却绝不肯聊以塞责,此刻乍然听闻人已不在,遂问道:

    “他家里人,你可安排了?”

    李祜道:“皆已安排了,请大司马勿念,这余庆之要如何处置?”

    “秉公处置,《大祁律》就在那,他误杀同僚,藐视制度,革职下狱。”成去非言简意赅,措辞却仍有度,“度支部再具文发给各部有司,白纸黑字,告诉他们,但凡还不清楚支钱规矩的,就不用来了,换能看懂咨文的来。”他略略再忖度,漠漠注视着手底越窑弦文茶碗,道:“虎兕出柙,他的主官也难脱其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