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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过些时日,借给父亲冲喜的名头,你和璨儿的婚事该办就办了。”成去非俨然长兄如父的口气,成去远唯有点头称是,对于璨儿,他没有道理不满意。虞书倩自是闺房之秀,通诗书,明事理,于成家正是上好人选。两人自幼相识,也曾亲密无间在一起嬉闹读书,算是两小无猜。不知哪一年开始,两人似是明白日后之事,无行中不觉客气许多,一举一动颇合礼法,成去远只觉怅然,却也渐渐习以为常。

    想到这,成去远忽又惦念起父亲来,不禁问道:“父亲的病……”剩下的不用出口,兄长也自能领会。

    “是,父亲是真的病了,而且情况不是很好。”成去非面无表情看着窗外,这目光越是平静如深潭,成去远越是看不懂,又低声问:“那兄长如何打算?”

    “你婚事过了,我便请辞,你我在家尽孝而已。”成去非淡淡说,成去远难掩惊愕,倘连兄长也退下来,朝中无人,他成家要如何安身立命?

    成去非敛了敛衣襟,外头传来打更声,便对他说:“你先回去歇息,夜深了。”见他犹疑着起身,成去非一眼看透二弟内心所虑,却不解释半句,待他出去,自己也踱步出了门。

    外面一片沉寂,整个建康都在落雪。成去非仰面看着宁静的虚空,任由雪花融进眼中。他很少这般漫无目的地行走,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今宫中中护军一职换成了从兄成去甫,从兄这个职位,是父亲拿江州换的。从兄本为江州刺史,大将军到底十分顾忌许侃,在中道江州摆设一局,自然安稳许多。这是父亲病前最后挣来的一个机会,父亲果然深谙大将军心思,成去非伫立一株梅树下,陷入沉思。

    梅花的清香和雪之沁凉混在一起,顺风而来,身上大氅纷飞,手中长灯随之轻曳。前方水池假山后忽闪出一盏河灯,一路漂过来。

    微弱的点点光亮,渐渐靠近。

    他俯身捞起,河灯内置薄薄纸笺,打开来看,一行极漂亮的小楷: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他借着灯光一眼认出是贺琬宁的字迹。

    白纸烟字,倒刺眼,成去非心头一怔,蓦然想起韦兰丛来,事实上,自从发妻故去,他甚少忆及,连带那早夭的稚童,不乐寿,不哀夭这是他一贯的态度。他不是虞静斋,草木枯荣引发的皆是难言的焦灼。而他,向来是没时间感慨生死之事的,时间于他从来不够,远远不够。

    此刻风雪漫漶,小小一盏河灯,好像忽然照亮过往,他的妻他的女儿都长眠于萋萋芳草下,再也不能开口说人世的话,坟头内外,天地有别。成去非缓缓阖了眼,耳畔渐渐响起朦胧的歌声,那声音仿佛是从悄寂的水底慢慢升起来的,夹杂着呜呜咽咽的风,悦耳中又带凄怆。

    他驻足原地闭目聆听,终听出反复吟唱的是《诗》里的东门之杨篇,歌声骤停,他这才回神。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低沉的抽泣声,他不禁朝前走去。

    假山后,果然蹲着贺琬宁,脸深深埋在两膝间,她抽泣得实在厉害,大氅早滑落一边,身子蜷缩颤抖如受伤的小兽——天地之间,再无容身之地。

    成去非见她悲恸难忍,这才想起上回《通典》一事,本忙于应付时局,无暇顾及当时疑虑,此刻重拾于心,不免又生几分猜想。

    再四下望去,松柏如墨,风雪肆虐,她一人,更显萧索,便俯身替她重披了大氅,琬宁毫无觉察,看上去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孤寂万分。

    “贺姑娘,”成去非蹲在她身侧轻唤一声,眼前骤然出现的身影,吓得琬宁几乎失了魂魄,她哆嗦着起身单薄如风中一剪纸钱,脸却红烫似火。

    她怕是哭糊涂了,杵在那,风雨飘摇的模样,也没有见礼,成去非只好把那再次滑落掉地的大氅捡起来,上前替她绾了结,琬宁身子抖得厉害,木木地任由他收拾。

    他那双修长手就在眼底朦胧中游走,唯风雪声,盈满了耳廓,虽然猛烈,却来去无凭,形如生死。琬宁忍不住抬首望着他,恰巧迎上投来的目光——

    那瞳孔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好似巨大而不可挣脱的夜。她忍不住想颤栗,却不肯动,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成去非眉睫轻颤,落了雪:“寒气这么重,贺姑娘还是回房的好。”

    饶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她却眼泪一下子失了控,汹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看她这般模样,成去非忽想起虞静斋只见她一面便评定的话:贺姑娘的眉眼像画中人,远山凝愁,秋水脉脉,一见便知是有情人。

    此刻借着雪光看,倒真有几分贴切,她不言语,脸上全是泪,成去非皱了皱眉,微微侧眸朝木叶阁方向瞧了一眼,示意她:“我送你回去。”

    一语既了,成去非只觉一阵风扑入了满怀,眼前人忽就紧紧拥住了自己,她身子轻,雏鸟归巢般贴在胸前,颤着,缩着,呜呜咽咽,无助极了。

    成去非一动不动,无任何回应,只直直挺立于风雪中,由着她嘤嘤颤抖。他许久不曾和人这般亲昵的相触,心底有些许的不适,却也觉无甚大碍,只当琬宁有伤心事无从化解罢了。

    琬宁脸埋得深,几乎忘记自己如此失礼,只觉那股凉到骨子里的孤独思念活生生要把人毁灭,她陷在绝望里头,什么也抓不住,而眼前这具身子,是个真真实实的人,活着的人,仿佛相拥一刻,那些虚妄的意念便不再落空,那些熟悉的人,便又再次活了过来。

    她慢慢松开成去非时,整个身子如遇火炼,迷迷糊糊道了句:“我失态了,您不要怪我……”不敢抬眼再看他神情,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摇摇晃晃往回走了。

    那袭身影渐远,成去非正欲折身,借着光亮,他瞥见方才琬宁蹲过的地方似乎有一团东西。

    第40章

    俯身捡起,却是一柄小小团扇,不过女童所用规格。他挑高了灯,看清楚上面绣着兰,并无特殊处,遂收了起来。

    待回到内室,看这团扇,冥想半晌,也未能想通眼下这季节她抱着个团扇是什么情况……成去非对着烛光不住转动那扇柄,兰绣得很精致,两面都有,看来绣者很有功夫,成去非眼前忽一亮,团扇停在了半空。

    杳娘本已在睡梦中,得知大公子传唤,利落起了身,简单盥洗一番疾步来了成去非的内室。

    “把这扇子拆了,小心些,过后再复原,不能有痕迹。”成去非交待清楚,杳娘便在一侧细心置弄,等差不多完成,成去非接了过来:“你先在外头候着。”

    这团扇果然有讲究,成去非小心翼翼抽出夹层中那薄如蝉翼的纱绢来,仔细观察半日,才放入水盆中,上面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成去非看着这短短几字,神色凝重,把纱绢又捞了起来,在烛火旁片刻即干,他扬手拎起,火苗瞬间吞没了那块纱绢。

    成去非低唤了一声“杳娘”,杳娘便顺声而入。

    “这团扇,之前可有动过的痕迹?”成去非问,杳娘摇首:“应该没有,看样子应是封好便没动过。”

    成去非挥手示意杳娘退下:“修复好了明日还给贺姑娘,说是园子里捡到的。”话音刚落,府上的梆子声传来,已是四更天了,成去非揉了揉眉头,缓缓研起墨来。

    “大公子,还是好好歇一歇罢?”杳娘犹疑开口,眉宇间不觉流露出母亲般的关怀,成去非声音里透着些许倦意:“知道了。”

    心里却仍想着那贺姑娘此刻怕是哭昏了头,一时半会不一定留意掉了这东西……

    阮氏一案后,秘书省秘书郎一职由张家张均担任,后虞归尘出仕,张均迁散骑侍郎,虞归尘便接任秘书郎一职。起家官需清要,虞归尘每日面对着密林般的书籍经典,远离前朝纷争还算清净。照常理,士家子弟秘书郎这一职是做不长久的,很快就会升迁。以虞归尘江左八俊的资质,如今该是黄门侍郎的位子才对。只是当前太傅都已不再来朝,他即便做了散骑常侍常伴君侧似乎也无多少意义。

    本以为在秘书郎一职上,并无多大用处,不想成去非忽然造访,言及嘉平年间秘阁曾大力修缮一事,虞归尘对此并不清楚,不明白这话中风向,遂问道:

    “算来也几十载过去,是先帝登基后不久的事?”

    成去非负手而立,看窗外天地肃杀,语调如商秋霖雨滴空阶:“你帮我找样东西,带出秘阁。”

    说罢转身同虞归尘碰了碰目光,两人心照不宣,他便提笔在宣纸上画了草图,着重标注,低低道:“这块砖应该是可以松动的。”

    虞归尘轻应一个“好”字,并没有多问一个字。

    司马门检查那一关,早被成去非安排好,虞归尘带出东西并不难。出了宫,照成去非所言,他并未回乌衣巷,而是去了十里外他的私宅听涛小筑。

    竹筏破冰而行,成去非到时,屋内已炉火融融,上头温着酒,这处小筑修葺简单:篱笆墙上攀着藤蔓,门前两株梅树。十几岁时,冬日两人经常打了野味围坐一团大快朵颐;夏日则坐于院中,看满天星河叙话。彼时虞归尘长年漫游在外,相聚的时候并不多,如今两人皆在朝中,来往更便利了许多。

    门外独留赵器把守,两人相视一眼,对面坐了。

    “你要的东西。”虞归尘原封不动把东西推到他眼前,找到这样东西时,他十分诧异,难以想象成伯渊缘何能知晓这么隐秘的地方,而更让人错愕的是,眼前卷起来的绸布看上去,分明就是圣旨。

    那颜色鲜亮,仿佛精细矜贵一如从前。

    绸卷在灯盏下徐徐展开,成去非冷冷扫视一遍,面上并无一丝波澜。而待上面字迹全部暴露,虞归尘则瞳孔骤然紧缩,心底直跳,不禁望向成去非。

    一块烫手山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落到了他们手上。

    窗外野风直灌,两人身影在烛光中沉沉浮浮,好似缥缈无定的魂灵。

    “那则传闻,竟是真事,阮正通死得其所。”

    成去非如是说,宗皇帝的遗诏就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大儒,那个最深谙君臣纲常,人伦礼仪的阮正通,宗皇帝大行前唯一在场的人物,当真行大逆之事,一手便让天下换了模样,难道比不上今日大将军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么,这几十年,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夜深人静时,可曾有噩梦袭心?

    可最匪夷所思的是,这遗诏,竟还保存在秘阁深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嘉平初年的那次修缮,指向性一目了然,可阮正通为何还留着这份遗诏?或者说,他怎么敢让这份遗诏一留便是几十载?

    “你是如何得知此物在秘阁?”虞归尘忽打断他思绪。

    成去非有瞬间的沉默,只是一刹,虞归尘已捕捉到那一丝阴郁的杀意。

    “那位贺姑娘于我,不知是福是祸。”他说的含糊,脑中全是她那张凄楚的脸,惊弓之鸟的模样,还有,猝不及防的一次拥抱。

    简单说清来由,末了,成去非才道出心存于心的惑然:“她,怕是阮家的一条漏网之鱼。”

    言罢方想起她是蒋家送进宫的表小姐,而这位表小姐,则是从阮家被卖的下人中找到的……事情似乎已有了若隐若现的线索,只需时日,定可查清。

    “她性情文弱,经历此等大事,必惶惶不可终日,盘她底细,不是难事,”成去非说着起身,声音淡漠至极,走到火盆前,心底已起了杀机。

    这件事她知不知晓,又了解多少,一切都是个未知数,而一旦遗诏外泄,便是翻天覆地的巨变,他,还没真正开始,远远没有输的资格,整个乌衣巷,仿佛也尽在眼前一刻了。

    虞归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那些微妙几乎不留痕迹的变化,只需动一动,虞归尘便能感受得到,便也起身走了过来:

    “也许这姑娘并不知情,那蒋家人更无从说起了。”

    成去非凝神片刻,想起一件旧事,大概是嘉平二十八年,阮家人曾在武川镇救过蒋坤,当时皇商被劫一案,也是有不少人知道的,两家的走动,应是自那时开始。

    墙壁上映着两人修长身影,火烧得旺,四处流窜着暖流,成去非面上已微微有了些热意,这份遗诏,本同遗闻轶事一样遥远而失真,充满了为人所乐道的杜撰色彩,而此刻,就在他的手上,一样让人如梦。

    “毕竟是宗皇帝遗旨,当时许是犹豫,并不急着毁掉,后来藏于秘阁,日子久了,竟不便带出?”虞归尘娓娓道来,一时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阮正通的这步棋,走得真是让人费思量。一旦这个东西被查出,莫说阮氏注定要被订在史册的耻辱柱上,就是整个天下都要变了!

    秘阁之中,一直都有阮氏的人当差,这怕也是遗旨能得以保存的缘由。

    “且不管他,如今早化累累白骨。待父亲清醒些,我再相问,此刻只你我清楚,”话并未说完,成去非留的自然,虞归尘只俯身把温好的酒端起递与他:“暖暖身子。”

    成去非竟泛起一缕笑,回眸看他:“虞静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会劝我饮酒。”

    虞归尘有一瞬的懵懂,细细回想,似乎还真是这样,笑着先一饮而尽,微微一声叹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言罢一饮而尽,这才又添了句:“那位贺姑娘,你有何打算?”

    虞静斋就是虞静斋,成去非迎上他点到为止试探的目光,淡淡道:“你我皆输得起?她活着也是徒受苦楚,不是么?”

    第41章

    刚放过一阵爆竹,琬宁只觉眼睛酸,黯然回房,正迎上婢女在插新剪来的梅,痴痴瞧了半晌,听后头有人唤一句“贺姑娘”才堪堪回首。

    她认出是赵器,心底扑扑直跳,就是不见着他本人,连带着他身边人,都让人莫名慌乱,当晚发昏的糊涂事,后来无人时想起,简直羞愧得没法子,琬宁抿唇看了赵器一眼,只听他说:

    “大公子请姑娘过去一趟,请随我来。”

    说着引她出门,一路上,她心底翻江倒海,一想到那人脸面,自己先红了脸,出长廊被一侧伸出的枯枝划乱了鬓丝都浑然不觉。

    她是头一回进他书房,不敢四下乱打量,单单嗅出那点子墨香,倒让人心生欢喜。这是她熟悉的气息,多少能抚慰人心,如此想着,先前的紧张才消解几分。

    “小年都已经过了,府上没给贺姑娘做新衣裳?”成去非端坐几案前,手底笔墨游走如常。

    琬宁没想到他上来会这么问话,不免揣摩他心意,自己没留意这事,还穿着旧服,怕是惹他不快了?局促想了半日,才挤出一句实话:

    “府上给做了,是我忘记换。”

    “贺姑娘以前在家里也这样?连年节的风俗都忘?”成去非语气似乎温和下来,可琬宁听着却生了几分难堪,只默默摇首。

    “贺姑娘家是哪里人?”成去非低首一直不曾停笔,琬宁心底直颤,缓缓抬眼看了看他,迟疑不能开口。

    如此耗着,成去非嘴角兀自一笑,继续道:“这个也忘了?”

    无形的阴影骤然就压下来,琬宁面色一白,泪珠子已不觉在眼眶里打转,努力回道:“我,我应是镇江人,幼时在上元节同母亲走散,后来,后来被姨娘找到,送我进了宫……”

    “我没问你这么多。”成去非轻飘飘就截断她费好大功夫才酝酿出的一番言辞,琬宁遂住了口,一颗心在半空吊着。

    正煎熬,却见成去非忽搁笔起身,直直朝自己走来,琬宁不觉往后退了几步。

    他一点点近了身,近到琬宁拿眼角都能瞥到那玄青色衣袂。

    原来他身上是有味道的,凉凉的,似乎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琬宁提着气,紧紧闭上了眼。

    “我来猜猜贺姑娘的家世,”成去非突然抓起她的右手扬至眼前,一壁打量着,一壁缓缓说,“你中指有薄茧,是勤于书写所致,可手指却又白嫩细滑。你的字带着古韵,可见家学之好,你不但认得出《通典》的孤本,连内容也能默记于心。我听说,蒋家是从一堆要被卖掉的下人里找回的你,我倒想知道,谁府上的下人有这个本事?”

    末了的一句骤然变冷,成去非随即放掉她的手,看她满眼的张皇失措,冷冷道:“说,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