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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小太监不觉已糊了一脸的泪水鼻涕:“奴婢怎么能知道这么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听人议论,钟山那几个年轻些的才人贵人,都叫黄门监张当私自弄出去,送大将军府上去啦!”

    小太监说得倒流畅,分毫未停顿,黄裳心底直跳,面上却仍不见波澜:“就这些?”

    小太监立刻叩头如捣蒜:“奴婢不敢有半分谎话!”

    黄裳心底算着先帝旧人守陵的得有十余人,有被派遣过去的,也有自愿的,谁心底不痛快了,他也曾侧面劝慰,宫中风波诡谲,倒不如那森森柏木处清净。

    想到这,那十余人的名字不禁在心底过了一遍。

    并不再为难两人,打发了他们,黄裳这才另传人过来听候,朝那两个身影微微使了个眼色,语气很随意:“事情再去查一查,这两个是不能留了,想个法子,要干净,不要让外人起疑。”

    来人毕恭毕敬点头称是,悄无动静来的,又无声无息地去了。

    太后那边是断然不能瞒的,可这事还得先告知一人,黄裳半倚在榻上,侧耳听着窗外的风声,海浪似的。眼前竟莫名浮现嘉平初年的光景来,他二十岁才净身入宫,跪过雪地,挨过板子……好像几十年前的皮肉之苦,到现在还跳着疼,一晃这么些年竟过来了。

    “不容易啊!”他情不自禁低叹一声,念及那两条活蹦乱跳的命来,有一刹的唏嘘心软,真是老了,放早些年,自己也都是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如此毫无章法想着,黄裳沉沉睡去了。

    酝酿好言辞,已是两日后,消息送了出去,眼下就是该如何告知太后了。黄裳这日换了新衣裳,洁面修饰一番,虽说内监只算得半个身子,可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不能别人轻贱了自己,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这一遭岂不是白活了?

    小太监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在头上仔细得梳着,等一切打点好,黄裳才出了门。到了太后寝宫,太后正躺在屏风后头小憩,黄裳便耐心在外头候着,直到里面传唤了一声。

    “你来得正好,”太后懒懒动了动身子,示意他靠近些,黄裳便凑前几步俯身听了:

    “后宫那几个,也都算美人了,今上身边的那两个司帐早该打发了。”

    “送浣衣局?”黄裳试探问,太后半晌没说话,黄裳明白这是不满意,遂又说:“不如遣出宫去,多赏些财物也算天大的恩典了。”

    太后终缓缓点头,这才问:“今日不该你当值,怎么来了?”

    黄裳立刻笑了:“老奴还论什么当不当值,眼见老了,伺候娘娘过一日少一日,就是不当值也想着往您跟前凑呢!”

    太后神色一松,轻叹一声:“你这么一说,倒让人心里难受,哀家封贵嫔那年,你就到跟前伺候了,这宫里人换了几茬,你还在跟前也是不容易。”

    “老奴罪过了,让太后您听了不舒心。”黄裳端了茶水奉上去,又给一旁的香炉添了碳,太后在一旁打量他,五十余岁的人,竟已是满头华发,身板却仍挺得直……

    “行了,你也别忙活了,这些事就让他们去做,说你的事。”太后打断他,黄裳轻咳一声,太后会意命人皆退了。

    “太后,穆才人那儿不用送花了。”黄裳压低了声音,太后眼波一转瞧了他一眼,黄裳便把前因后果说了遍,太后压制不住忿恨,狠狠骂了句:“猪狗不如的东西!”

    “太后慎言!”黄裳忙上前抚慰,太后平息一阵神色稍缓才说:“且先不要告诉今上,这事不能张扬,就装作不知道。”

    心里却只剩看不见底的寒意,加九锡的日子太常寺已拟定——来年阳春三月,正是好日子,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她母子二人如今真的是只能仰人鼻息,提心吊胆住在金子做的鸟笼中,几个托孤重臣,许侃山高皇帝远,上回那么大的事也未曾理论。张蕴虽为中书令,可却只会和得好一手稀泥。本指望成若敖能行些霹雳手段,如今竟连面也不露,折子都是成去非递的,仔细算算可依靠的人竟无一人!

    想到此,太后一阵酸楚难耐,眼圈渐渐泛红,黄裳见状心里已明白七八分,只拱手行礼:“老奴说给您听,只是让太后心里有个底,万不能因此伤了身子。”

    “罢了,其他有没有数先不说,你有这份忠心,我心里是有数的,先退下吧!哀家要静一静……”太后掏了帕子,摆了摆手。

    外面不知何时变的天,灰青天色携裹着冷风,黄裳仰面看了一眼,“又变天了……”他双手交插起来,慢慢朝回走去。

    第38章

    大司农着了风寒。

    日头出奇得好,他坐在后院植满睡莲的鱼池旁小憩片刻,让自己像脚边那些又白又干的石子一样接受阳光暖融融的烘烤。

    他告假的当日,也正是太极殿朝议大将军加九锡的那一日。

    长史一人舌战百官,又死了个韩伊,这些,皇甫谧都清楚,不用亲眼见,脑中也能想象出太极殿当日情形。

    想到这,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如秋林夕照,含着一股苍老的意味。很快,后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是史青来了。

    “你来啦?”皇甫谧被日头晒久了,眼睛有些花,打量片刻才看出是史青。史青手里还端着药,是方才进府时特地从下人手里接过的活计。

    “老师,该用药了。”史青小心翼翼伺候着,见皇甫谧一口气喝完那碗浓汁,随即起身替老师轻轻拭了拭嘴角药渍,才安心撩衣坐到了一侧。

    “你手头的《农政全书》定好框架了没?”皇甫谧十分挂心此事,脑中虽昏昏然,可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便是此。

    史青略略一见礼才恭敬回话:“弟子打算分上、中、下三卷来写,上卷以水稻栽培为中心,中卷则以养牛为主,下卷考虑阐述栽桑养蚕等事宜,不知老师有何高见?弟子也好查缺补漏。”

    “经世大务,总不出外、教两端,而养先于教,尤以农桑为首务,你这样便好。”皇甫谧长吁一口气,嗓子眼不觉有些发痒,遂轻咳一阵,史青正欲起身,被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慌张。

    正是这一阵,皇甫谧脑中思绪纷涌不止,竟无端忆起了旧事。许是老了的缘故?人一老,记忆里的人事就越发葱茏。又或许是病的缘故?乌衣巷成若敖此刻不也正在病中么?

    一些他认为早该缥缈不明去无踪迹的人和事,全部一清二楚地藏在心底。

    熟悉的音韵在唇齿间接连滑过,仿佛要将他带回从前盘根错节的岁月里。但他发不出声。名字被强行吞咽回去,火辣辣的,又呛又酸,像变质的酒穿肠入腹,偏偏还余留着几许香醇滋味,令人苦痛却又不舍。

    嘉平年间,他们都还年轻得很,大将军广交天下名士,坐而论道,高谈义理,一时风云际会于此,妙言口耳相诵,知交携手同游,纵论文章千古事,快意平生,欢乐今朝。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最初的风雅兴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对时局的忧愁。而最初那批名士,在其后不久的一次瘟疫中渐次死掉,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死亡,让人触目惊心,直到最后,再传来死人的消息,大家都不复一早的慌张,反倒更坦然了。

    而他们,则躲过了这次天灾,也是自那重疫之后,大将军性情突变,仿佛先前澎湃激荡的图像顷刻即在眼前枯寂了,就像那一代才华天纵的人短短数年便零落殆尽一样。

    累累白骨至今仍静卧建康的衰草残阳中,大将军于碑前悲恸大哭的场景,也仿佛就在昨日。

    可细细算来,二十载倏忽而过。

    如今,当初的天灾早逝于记忆深处,那么,往后的*呢?

    谈话骤然断掉,老师似乎沉浸在一种难以言传的情绪中,史青不便打扰,本打算问的话,此刻也迟疑了。

    “阿青,你有话想说?但说无妨,自家墙垣之内,不需要避讳什么。”皇甫谧何时回的神,史青竟未曾发觉,便微微沉吟了片刻,在思考恰当的措辞。

    “老师病了这几日,大将军可曾遣人来看老师?”

    “嗯。”皇甫谧早料到他要问时局,简单应了一声。

    “弟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老师解惑。”史青的声音忽像绷紧了的弦,目光驻留在皇甫谧身上。

    皇甫谧则慢慢阖上双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听闻大将军的九锡之礼已定,老师为何不去道喜?大将军府邸这几日,门庭若市……”史青目中渐渐露出一丝隐忧,老师这么些年一直和大将军交好,自有“智囊”美誉,可自从举荐王宁一事,似乎就和大将军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好在并州大捷,宽慰人心。但接踵而来的便是九锡朝议,老师竟缺席了当日早朝,这不免加剧他的担忧……

    更何况,长史已成大将军眼前第一红人。

    “我问你,大将军加九锡是为了什么?”皇甫谧沉沉开口问,不等史青回答,继续道:“九锡之礼还未加,底下人又迫不及待上了折子,恳请今上给大将军幼子封侯,阿青,你也是读过几日书的人,不会不知道这其中意图。”

    无大功而封侯,更何况对方只是个九岁的娃娃!史青眉头紧锁,想要开口,又有几分犹豫,最终还是沉默了。

    “大将军加了九锡,再封侯位,下一步就该立庙了,你说,谁受益最大?到时,即便他不想,也由不得他了!”皇甫谧忽长长叹了口气,史青闻言,抬首看了看他,可老师面上平静,此刻望过去,也不过是寻常老翁模样。

    这话听起来,仍是在替大将军辩解,是故交情谊?还是老师自欺欺人的麻痹?加九锡的事,老师不会看不出苗头,史青忽然想起王宁一事,这时方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王宁是不是那块料,大将军岂会不清楚?可凤凰元年春,便硬是把王宁推向了大西北。老师竟也没有多加阻拦,那么其他人更不会说什么。至于再到后来的力荐樊聪,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强压了邓杨一头,还得成若敖担份人情,都督中外军权的是大将军,头功自然也只能是大将军的……

    一环扣一环,倒也精妙。

    那么有了赫赫军功,加九锡,似乎也勉强能圆得了场。是啊!老师说的又有何错?也许,有些事,除了自己那点心思外,亦含几分不由己?

    空气中满是苍寂的味道,史青低低道:“老师,那您是准备蛰居不出了么?”

    他本不想问的这么直白,话到嘴边,就这么出来了,史青心底矛盾至极,他的老师,是真盼着大将军做周公,然而,世道无常,人心易变,只怕最初的勠力一心不知何时便化作本同末殊……

    “我人就在建康,何来的蛰居不出?”皇甫谧慢慢睁开眼,乌金的阳光正映入眼中,而头顶辽阔,天真高远啊!他不禁喟叹一声……

    一阵冷风忽来,再好的日头也萧索起来,四处木叶凋零枯寂,两人皆沉默不语。直到小厮匆匆而来,打破这过分的静寂。

    “大将军遣人来送了份果盒。另捎了话,请大人好好调养,眼下正是打猎的好时节,大将军还等着同大司农一起去打狍子。”

    小厮一五一十学完话,把果盒轻轻搁置便退了。

    皇甫谧抬眼轻瞥一下,心底算了算时日,太傅那边似乎也病一些日子了?据太医说,是偏枯之症,乍闻之际,到底有些唏嘘,那样一个人,实在难以想象也会有缠绵病榻,言语不清,头脑不明的难堪情形……

    只是,谁知道真假呢?又或者太傅如同自己,便是真病了,旁人也断不肯相信?

    这样的晴日再好,进了腊月,便少不了天寒地冻。

    刚进腊月,太傅成若敖便彻底称病不朝了。

    照旧例,腊月里乌衣巷要比建康其他人家早几日点灯。丑时一到,四姓各家小厮们都起了床,寅时,便开始一家接着一家点灯,这中间不能断,要续接及时。一盏盏长灯次第亮了起来,一路延伸,犹如银河自天而降,乌衣巷便漂浮在这红烟相间的天地混沌中。

    府上虽布置一新,张灯结彩一片,却无多少喜庆的气氛。

    腊八还没过,忽又有人递了折子弹劾征西将军成去远,定的是失职之罪。成去远便只得主动请辞,快马加鞭回了建康。

    太傅称病不朝,外人皆以为自己揣度得清楚,不过是装一装避风头。既然病着,也不好多有叨扰,成府日渐门庭冷落,经久不散的汤药味充斥着整座府邸。

    一路赶得急,腊八当日,跑死了几匹马,成去远终是到了建康。

    先行入宫觐见圣上,不过是例行惯事,君臣不咸不淡一番对话后,成去远便叩礼而出,待走下东堂,才发现竟飘了雪。

    府上挂着朱红的灯笼,石阶上立着赵器,成去远终于再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心中辗转而过一阵温暖,而赵器已大步下来行礼。

    “父亲的病,”成去远俊朗上的面容上已染上边塞的风霜,眉目更显粗粝。他虽早接到消息,却亦难辨真伪,迫不及待低声问了半句,转念一想,遂作罢。

    满目交相辉映着落雪和灯火,透过烟暗中浮漾的光亮,成去远看见井口边有女孩子身影在汲水洗砚。深翠的竹子在她身后簌簌摇曳着叶子,成去远边往前走边暗自打量,很快,那人起身,成去远这才瞧清楚,便折了步子上前去。

    第39章

    “臣弟见过公主。”他行了礼,稍稍抬眸,明芷连大氅都不曾着身,身形单薄,犹如寒雪中的一枝瘦梅,她轻轻一瞥并未言语,这目光冷淡如冰,成去远顿时生些不自在,纳罕她怎么出来洗砚,正想多关怀一句,明芷已转身离去。

    “二公子不必在意,公主就是这性情。”赵器看出成去远的一丝尴尬,成去远已恢复平静,看着前方轻叹:“走吧。”

    脑中却不禁忆起嘉平三十年的旧事来。也是上元节,红铜般的满月在一片火树银花里都失了光彩。他带着幼弟成去之坐在高高的石桥上相偎相依,他手中在雕刻着一把木头弯刀,幼弟则探出头来,看无数河灯在烟暗的长河里上下起伏,忽明忽暗。

    身后有女孩子一直静静看他雕刻,直到他有所觉察,回首礼貌一笑,手中的弯刀却被她径直拿去。他自然惊诧,但对上她冷清矜傲的模样,竟不知如何问话,半晌才吐出一句:“姑娘要是喜欢,就送给姑娘了。”

    他那时是十五岁少年人,行事已渐稳妥,言谈举止分外留意,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肯随意唐突了。后来,自己入禁军,偶然才知晓那女孩子的身份。他无从得知她为何会在那年的上元节骤然出现在建康闹市,两人亦再无交集,直到她下嫁乌衣巷那都是后来事了……

    思绪来到父亲院落前猛然断了,等他推门而入,透过绣着松柏的屏风,影影绰绰看到病榻上的父亲,心底顿时酸楚起来。身侧杳娘已上来替他褪了大氅,拿出去掸雪了。

    “去远么?”成若敖的声音带着一股苍然的味道,缓沉了许多。绕过屏风,还未来到榻前,成去远已听到父亲开口说话。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很快,他发觉出自己的错误来。

    榻上人面上像是被蒙了层细土,眼神干涸无光,成去远跪在他身侧,犹疑着慢慢握住了那只露出一角的左手。记忆中的父亲,永远不拘言笑,有着钢铁铸就般的意志。很多时候他都会忘记父亲也是血肉之躯,眼下遂有一刹的恍惚,他分不清父亲是老了还是病了。隐约记起是谁说过,从来都不是渐渐老去,老是忽然而至的。这话许是真的,老则病生……

    “儿已辞去职务,就留在家中照顾您,等春日泛暖,您就好了……”成去远低低叙说,仿佛病榻上的人忽如婴儿般脆弱无助,而建康眼下的时局简直比外头的长夜还要重,成去远一时心乱,不由再度握紧了那只手。

    耳畔呼吸声渐稳,父亲安详睡去。成去远起身时脚已酸麻,小心翼翼动了动,示意杳娘进来伺候,自己去了兄长的书房。

    灯果真还亮着,成去非正低首在收拾书简,见他进来,头又重新低了下去:“父亲歇息了?”

    “是的。”成去远想要过去帮忙,被成去非挡住,声音仍淡到无由:“你坐下歇着,旅途劳顿。”

    他被兄长的这个动作弄得有些失落,换成虞静斋,可能又是另一副模样了。他对兄长从来都是敬畏多过其他,兄长和父亲看起来很像,实则不同,父亲气度雍容,进退有法可循。而兄长其人,更多的是冷酷不近人情,寻常人家的温情在他身上绝无踪迹可感。

    兄长清减不少,面上轮廓在烛光中显得异常锐利,似能伤人,成去远凝神看着,不想成去非早有觉察,抬首瞧了他一眼,成去远被一瞥摄住,忙收了心神。